44. 皇帝之怒

暮春的风卷着柳絮掠过神武门,史夫人独自踏出宫门,回首望着朱墙黄瓦在暮色中渐成剪影。

 

她攥着空荡荡的衣袖,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松开贾敏小手时的温软——宫中规矩森严,伴读不得携带家仆,八岁的女儿此刻正孤零零留在端敏格格的寝殿里。抬眸望向湛蓝的天空,或许贾家的转机,就藏在这深宫的重重帷幕之中。

 

寿康宫内,端敏格格握着贾敏的手细细端详,见少女垂泪时睫毛沾着碎钻般的水光,愈发怜惜。“咱们都有个''敏''字,倒像是打小的缘分。”

 

她轻抚贾敏鬓角,特意吩咐:“不必避讳,就用本名。”转头又唤来皇后亲赐的女官冬萧,“去内务府说项,给敏丫头置全四季衣裳、文房器具。”

 

冬萧领命而去,去养心殿回禀时,恰好撞见刚从乾清宫归来的皇后。

 

珠兰斜倚在湘妃竹榻上,听她禀明贾敏留宫之事,唇角忽地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太皇太后这招“赐伴读”,分明是给贾家抛的救命绳——王家因琉璃之功崭露头角,贾家这颗甜枣来得正巧。

 

珠兰起身,石青缎绣翟纹宫裙扫过满地落花,“先去慈宁宫请安,再往寿康宫拜见太后。”

 

她望着宫墙上斑驳的日影,想起书中那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妹妹。

 

当贾敏怯生生福身行礼时,那双含情目里流转的哀愁,倒真与原初世界那本名著文字里的描述分毫不差。

 

系统提示音适时在耳畔响起,新地图缓缓展开第二格。

 

珠兰凝视着贾敏单薄的身影,指尖微痒——王家烧起来的琉璃窑火刚旺,贾家这盘棋,也该落子了。

 

宫外,也有人惦记着下棋。

 

某前辅政大臣家里,来了一波又一波的说客。他有些飘飘然,觉得也许自己还真的有些人脉在身,不然怎么那么多老亲突然上门,就把自己女儿一顿夸呢。

 

萨琳那么优秀,怎好与包衣之女同封庶妃。

 

定然是赫舍里氏从中阻挠,此女年幼时便爱生事,如今更是折腾的内务府不务正业掉进了钱眼里。

 

太皇太后定然已不满许久,他满地转悠着,明日便叫自家福晋递牌子进宫表忠心去,以后咱家就听太皇太后的了。

 

康熙五年四月,久违了的博尔济吉特阿日娜苏随着她父亲从科尔沁来到了京城会同馆。

 

作为蒙古科尔沁部三等公吉阿郁锡之女,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其大哥吴克善的孙女),与顺治帝的废后、孝惠章皇后同出一族。

 

她的身份之尊贵,在顺治年就是皇后备选。

 

到了康熙年,也定然不是个庶妃能打发的,不然就是打太皇太后的脸了。怎么着,人入宫也得有正式的位分。

 

此番前来,正是来京中备嫁,所携嫁妆只比皇后少三成而已。

 

与此同时,前朝有一股妖风在吹,甚至吹到了卧病的索尼耳朵里。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乾清宫的飞檐,康熙握着玉石镇纸的手微微收紧,案头弹劾后宫干政的奏折已摞成薄册。

 

自珠兰以雷霆之势在内务府推行了一系列“匠籍改制”“工坊合营”等措施,索额图又率匠人攻破蜂窝煤技术与玻璃工艺,原本入不敷出的内库如今银锭堆积如小山。

 

皇帝有了底气,有了银子,就是大爹,在前朝越发气焰嚣张。

 

户部和工部侍郎望着往年此时该由自己两家经手的宫殿修缮款,被康熙轻飘飘一句“内帑拨付”驳回,气得双双将茶盏重重掼在青砖上。不干活,哪里有油水可捞。内务府出钱,包衣奴才们干活,他户部和工部一点都沾不上。

 

“往年河道疏浚需奏请户部拨款三月,如今内务府三日便支了白银十万两!”都察院御史拍案而起,惊飞了檐下铜铃上栖息的鸟雀。这倒不是错处,只要是他这里少了弹劾户部办事拖沓的机会,少了出头的功绩,也少了进项。

 

往日背后掌控着工部采买、盐铁专营的宗室和勋贵们,看着内务府以流水线量产蜂窝煤抢占北方燃料市场,用琉璃镜置换南洋香料,那些曾装满自家库房的灰色收入正随着匠人们的欢呼流入内库。

 

已经有皇商坐不住,求到门上了。这是巨额利润,不比盐铁差。

 

可他们也没办法,皇后娘娘不松口,这活儿内务府把持的太严了。

 

索额图,因其尽忠职守,就这么犯了众怒。

 

当养心殿的西洋自鸣钟敲过三更,珠兰系统面板上出现了几个忠诚度在下降的小红点。珠兰睡得正香甜,眼皮都没抬一下。

 

几位举足轻重的八旗勋贵围坐在密室里,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扭曲成狰狞的兽形。他们已经将内务府所作所为视为蚕食自己的利益,终于在接二连三没自己的便宜可占之后按捺不住。皇上不能忘了,他是八旗的天子。

 

“后宫干政,成何体统!”某夜,都察院的密谈如火如荼。

 

次日清晨,“皇后应恪守祖训,归还内务府职权”的流言,便如瘟疫般在六部衙门间蔓延。

 

尽管康熙将所有弹劾奏折付之一炬,可暗流仍在青砖缝隙中悄然奔涌。

 

病榻上的索尼咳嗽着扯动锦被,苍老的手指死死攥住床柱。药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浑浊的双眼,却灼得他灵台清明——赫舍里氏一门助力皇帝亲政、扳倒鳌拜,如今又在内务府大显身手,风头之盛早已招致满朝侧目。

 

“叫索额图!”他猛地拍案,震得青瓷药碗在漆盘里打转,“即刻归家!把他在内务府的勾当,一桩桩说与我听!”葛布喇那边指望不上,这个老三不该糊涂啊。

 

当索额图顶着夜雨匆匆踏入垂花门,只见父亲枯瘦如柴的身形陷在绣榻里,唯有眼中厉芒不减当年。

 

“以为给皇上挣来金山银山,就能保赫舍里氏千秋万代?”索尼枯槁的手指突然钳住儿子手腕,浑浊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朝堂最忌鹤立鸡群!那些折子弹劾皇后干政?不!他们要咬的是我们赫舍里氏的咽喉!”老亲们是个啥德行,索尼怎么不知道,他们都是一个德行的人。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老人颤抖的白发,也照亮了索额图骤然血色尽失的面容——他发热的脑子凉了,终于看清,这场看似后宫与前朝的权力博弈,实则早已将整个家族卷入了万劫不复的风暴中心。

 

暮春的柳絮飘落在慈宁宫的丹陛上,被往来的绣鞋碾作尘泥。

 

苏麻喇姑立在廊下数着铜钉门环,从辰时到未时,遏必隆夫人的翟纹衣裙、康亲王福晋的东珠头饰,已先后五拨人影掠过鎏金兽首门环。每扇雕花槅扇开合时,都漏出几句含沙射影的话——“后宫干政坏了祖制”“内务府不该抢了六部差事”。

 

当最后一位福晋的青缎披风消失在甬道尽头,苏麻喇姑挑帘而入,便见太皇太后斜倚在榻上,手中的翡翠佛珠散落在绢帕上。案头堆着的名帖如小山,每张素笺上的烫金徽记都刺得人眼疼。老人眉心拧成川字,连鬓边的点翠凤凰都蔫头耷脑。

 

“早说她不像个中馈妇人,倒像皇上豢养的海东青。”太皇太后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当年教宗室活血强身的法子给出去,原本是要给珠兰赚个好人缘,如今这帮子亲戚倒成了喂不熟的白眼狼。”她望着窗外摇曳的宫槐,枯枝在青砖地上投下蛛网状的阴影。太皇太后平等的数落着,两边都没好评价。

 

苏麻喇姑正要开口,瞥见老人腕间缠着的皇后贡的赤金缠枝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却见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银丝在晨光中微微发颤,“哀家岂不知珠兰的好?科尔沁的茶马互市、塞北新辟的商道,哪样离得开她在内务府大开方便之门?可这孩子锋芒太盛...”

 

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锦帕掩住唇角时,露出一抹暗红,“再任由她这么折腾,赫舍里家的风头就要叫前面那些老狐狸眼红的出血了。”这孩子的脑袋里总有些让人想不通的生财之道,她和琪琪格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想出来给科尔沁致富的法子藏在商路里。科尔沁来信说,就是晋商来回一年给的份子钱,都没现在往返一次赚的多。

 

话音落地,殿内只余铜漏滴答声。苏麻喇姑看着老人眼底的血丝,忽然想起十多年前那个雪夜,太皇太后也是这般疲惫地抱着出痘的康熙。

 

“去养心殿传旨,”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叫珠兰暂缓内务府的新章程,蜂窝煤、琉璃镜,好东西也要慢慢掏出来。再叫皇上拟个选秀章程,该给朝堂些新盼头了。”浑水好,浑水不易露出珍珠。而且,皇帝不亲女色之事,实在要重新找破局之法。

 

当苏麻喇姑转身时,身后传来佛珠相撞的轻响。太皇太后拾起散落的念珠,喃喃自语:“皇后的心思,该往皇帝身上放一放了。女人嘛,有了竞争,才知道珍惜男人。皇后总该知道,哀家就是在敲打她。罢了,哀家这把老骨头,还得再替孩子们撑一撑啊...”风卷着柳絮扑进殿内,将案头的名帖吹散,像极了这深宫中翻涌不息的暗流。

 

盛夏惊雷劈开铅云的刹那,乾清宫内紫檀御案发出刺耳的巨响。康熙猛地拍案而起,案头堆积的弹劾奏折如枯叶纷飞,《皇舆全览图》的边角被震得簌簌发抖。宝蓝色团龙纹袍袖扫过珐琅彩笔洗,青玉笔架轰然倒地,飞溅的墨汁在金砖地面晕染出狰狞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