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那天的剑峰之上,万里黑云被驱逐破碎,寸寸金光陡然乍现。
尤其是那一道,千年都未开启过的天梯由苍穹顺沿而下之时,还在观望的小门小派,明哲保身的其他宗门,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愣在原地。
有人要飞升了。
明繁纵身从天梯一跃而下,然后与那温暖身躯紧紧相贴之时,她身体却软了下去。
余寂这才发觉,她的七窍还有了三窍的血未止住,身上粘稠的血黏在了他的领口,袖襟。
余寂周身的气场立马变得紧绷起来,他锁着眉将明繁打横抱起。
可慧真小和尚拦住了他的去路。
“余施主,且慢,请听我一言。”
黑靴踏在地上,却没有再挪动了。
耶律昙华轻咳了两声,他的眼瞳此时已经变成了颓败的灰白色。
这是耗尽某种生命力的表现,可他的手中却捧着那一瓣金莲。
余寂沉默了片刻,亲声道了一句谢谢。
耶律昙华垂下眼帘,看向余寂怀中的明繁,明繁脸朝向余寂的胸口,可裸露出来的脖颈上的血迹鲜明可见。
“天下乱数暂已拨回了正轨,可明施主与我们不同,吾暂且将一半舍利予她吸收,强行将她突破至渡劫期招来天梯,若非明施主经历两世轮转,一世梦回,是万万承受不住的。”
“我走之后,你同慧真回西洲将明施主带回疗愈,待明施主苏醒之日,你替我同她问声好,但也让她不必去寻她师尊了。”
余寂看着这位佛子,他从一开始明繁主动经历那一世梦回时,就将自己的计划和原委全部披露于他。
明繁以为余寂是像上辈子一样强行闯入她的世界,寻到了她在佛宗的藏身地。可她却不知,那时余寂出现在地下的暗道,其实是那位佛子撚着佛珠,告诉他明繁回来了。
他不知作何感想,只是五味杂成的冲他说了一句:“你骗了她。”
耶律昙华将金莲交于身旁的慧真,双手合十朝着余寂鞠了一躬。
“我利用明姑娘是因为擅自看了她离奇怪异的经历,可若非如此,我怎能捏出那虚无缥缈的梦回幻境,让她返璞归真,堪透妄心,重归修真界。”
不过……
佛子灰白暗淡的瞳终究是带着不明歉意的看向明繁:“待她醒来,给她选择。”
“天梯虽然是强行突破,明繁也坚定的没有登上,可若是等明姑娘苏醒之后在佛宗修行秘法,至多百年。”
“她终会再一次开启天梯,而飞升后,三千世界不过虚妄,若她想真正选择离开。”
耶律昙华叹声:“请你如实的将这一次的选择权,告知予她吧。”
话音落,慧真下一秒俯身跪在地上,朝着西边的方向虔诚庄重的跪拜。
余寂看着方才还同他说话的佛子浑身笼住金光,渐渐的消散开。
而慧真的额头上浮现了出了莲纹。
他最后看了一眼慧真手中捧着的那瓣莲,叹了一声气。
“慧真,今后宗中的事物,就劳烦你了。”
修真界近上千年皆都无人飞升过,明繁这一次经过多方的催化,与耶律昙华的推力开启过后,修真界又再一次掀起了轩然大波。
原来真的可以飞升!
只可惜上清派这一次也不知为何,无端卷入。
要说那剑峰的沈鹤行堂堂的碧霞真人,怎么能做出那种恶事呢?
对呀,听说他的同门师弟顾朝,还有百年前的所有精英都是在他的坑害下丧命的。
呸,此等恶人,之前还不知廉耻的被称为第一剑修,上清派可真是……
哎哎,你可别胡咧咧。
正在吃酒的大汉捂住旁边的同伴的嘴。
“沈鹤行固然不是人,可上清派自那一事后主动退出五大宗,成为了隐世宗门,下山做的那些除魔奸邪的事可不能随意辱没。”
对,要我说,天底下就没几个正常男人。
我们青鸾真人,美艳无双,足智多谋,承接剑峰所有事物后,那做出的好事可都是实打实的!
酒馆的老板娘端上一大碟牛肉,豪迈的嗓音都是满满的骄傲。
几个在吃酒的大汉也面露尴尬,老板娘说的也不假,最近搞出事情的都是他们男人,反倒是救世的都是一些姑娘家。
酒馆的偏僻一侧,林仲羽忧心重重的给自家师尊扇着扇子。
“师尊,罗师兄让我下山观察一下山下有无异动,你怎的跟过来了。”
刚刚被人夸为美艳无双的女仙人青鸾真人笑盈盈的看着自家徒弟。
“为师就是听一下吹捧,怪不得先前你未做我徒弟之前那么爱吹牛,这感觉可真美妙。”
林仲羽脸上的面具破裂,他起初刚跟着这位神出鬼没的上清派女长老青鸾真人时,着实被调教了好一会,不过现在来反观当时的自己,确实有些过于狂妄自大,爱吹嘘,但猛然在现在被点出来,多少是有一些羞涩和尴尬。
酒也喝完了,青鸾拍了拍手上根本没有的灰尘,朝西边眺望了一下。
“那小丫头究竟是飞升还是回来接任不归峰啊。”
林仲羽面露苦色:“弟子上个月就往西洲发了传音,搞到现在都没回。”
青鸾真人低头思索了一下:“可能小丫头有自己的想法吧。”
“算了,是时候磨练磨练老二了。”
林仲羽在心中默默的替二长老点了一根蜡。
此时在药谷与那颗曾经鲍青青挖出来的小人参进行语言交谈,努力克服自己社恐的二长老还不知道,一口巨大的锅正在她头顶准备降落。
东洲——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时只是耶律昙华窥探了我的前世记忆,由此编造的一段梦境。”明繁面无表情。
慧真此刻穿着之前耶律昙华那类风格的一套显得他格外成熟的毗昙袈裟,他已经在上一任佛子神魂消散后接任了快三十年的佛子了,可现在看着明繁,还是没来由的紧张,做不到和上一任佛子那样气定神闲。
当时佛子的计划慧真是知道全部的,可佛子那样做一是为了苍生,所以逼得明繁主动经历一梦回,增强身体意识承受的坚韧程度,二来,佛子也为此付出代价,将佛中的舍利一分为二,给了一半让明繁吸收。
按理说慧真继承上一任佛子衣钵后,应当性情变得如历代佛子一样处事淡漠,可耶律昙华却直接将一直传承的舍利一分为二。
慧真现在虽说是按规矩继承了佛子之位,可这位置坐的却与往常大不一样。
准确来说,慧真只是继承了佛子之位。
嗯,非常单纯的,字面意思上的,佛子之位。
慧真还是慧真,而耶律昙华这个名讳慧真根本没有想过要继承。
或许在这一任佛子之后,将不会有带有着传承意味的继承者出现。
佛宗也会和五大宗门一样,只定下任职长老和宗主。
明繁休养生息,恢复健康后却始终懒洋洋的窝在铺上。
她没有去其他地方,佛宗里面的这个厢房她已经呆了快大半月了。
不过佛宗倒是有别于另外其他宗门,大家都没什么争权夺利的意思,慧真很顺当的依照上一任佛子的传承坐稳了位置。
明繁也不必为这些事情进行分神和奔波。
可天下局势已定,动荡平息,她总是这样懒洋洋的歪在一处也不是办法。
余寂消失了好一阵,再回来时没有穿他那一身黑漆漆的袍子,而是穿着月白色的衣裳。
他略微显的有些局促的站在厢房门口,浓眉凤目,略微上调的眼皮阴沉沉的拢着。
这是恢复记忆的余寂。
余寂早在明繁独自经历一梦时,通过与裴逐星这个善魂的融合借助三千小重界看到了前世本该发生的一切。
他有些嫉妒被分裂出来的善魂裴逐星。
上辈子,他好不容易千辛万苦将明繁拐回自己身边,不仅一夜入魔中了沈鹤行的计,也入了程濯的套,还在那些脸红心跳的日夜里伤害过明繁。
他现在想起来在三千小重界重现的场景头都疼。
红浪翻滚,渐渐平息,小姑娘黑黢黢的眸似乎想望入他的心底。
她问他是不是爱她。
他怎能不爱,可恶魄占主导位,加上程濯不知何时种下的凤凰花在他的身体里疯狂的汲取养分等待成为万古同升道的阵眼。
他的心已经被啃食的通透,胸腔内滚烫的情感无处安放只能被吸收流逝。
他只感觉刻入灵魂的疼痛,却依旧感受不到她所追寻的爱。
直到明繁不在所有人的计划中,自己了结的时候,余寂贯穿的灵力倒流全身,随后虽是郁结于心,呕出鲜血,却将那凤凰花的黑气释放出一缕。
余寂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厢房的门。
恨也好,爱也罢。
他想见她。
“所以,你什么时候能让师兄出来见我?”明繁吹开飘在杯盏顶上的一颗碧绿的茶叶。
余寂有些委屈的眼睛此时有些湿漉漉的,他看着对他如秋风般无情的明繁,恨不得将上辈子的记忆全部删除。
“我就是他。”
“你不是他。”
“……我就是!”
这样无意义的争论已经持续三轮了。
明繁叹了口气:“我累了……”
余寂自顾自的走到明繁躺着的床榻旁边。
“我的匕首呢?”
明繁怒了,瘫软了十几日的腰板瞬间直了起来:“那是师兄的匕首!”
余寂倔强:“骗子,你说还要把它打到一百级呢。”
明繁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鸦羽似的睫毛垂下,余寂低下头想问问明繁唤他干嘛。
下一秒,少女刚刚抿过茶水后清甜水润的唇瓣印在少年的唇上。
这辈子身体里没有凤凰花压制七情六欲的余寂直接从耳尖红到了耳根子。
明繁看着他浓稠俊秀的眉眼有些恍然,又一把将他推开。
下一句话,将余寂所有的话都堵在口中。
“我要回家。”
余寂闭了下目,他知道明繁是做好了决定。
可修真界数不清的长夜,他不知道该如何度过。
明繁下定决心后就彻底闭关了,余寂刚开始的时候有些无端焦躁,可他现在已经不是上辈子的魔主,没有那么偏执易怒动不动就把人揪到床塌一顿压制,他能做的就是时常提着一些糕点菜品来门口溜达。
除了知道明繁爱吃糖醋小排和肘子糕点之外,余寂不知道她还想要什么。
可明繁这一闭关就是百年起步,她估摸着已经封闭五感,已过辟谷后,其实明繁也不再需要这些吃食了。
到底该怎样才可以留住明繁。
余寂有些无措。
明繁刚开始闭关时,就可以明显感觉到耶律昙华留在她身体里的半颗舍利想要彻底吸收化为己用,少说也要百年时光。
可疏通经脉时,明繁又发现了一处不对劲。
鸣伽这个嘴毒心软的小黑蛇,竟然将那枚好不容易归还回去的耀晶又放在了她的体中。
怪不得跳下天梯时,鸣伽可以那么精准的接住坠落的她。
怪不得她的气息面对天道时也没有过多逊色和畏惧,因为耀晶本就是龙族最纯粹的信物。
妖族不能飞升,但龙可以。
修真闭关五百年,不过仙人恍恍弹指一瞬间。
明繁闭关期间出来过一次,说是寻一故人告别。
余寂没有像之前那样悄悄跟过去,或者是刨根问底,他只是问了明繁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他可以先准备。
可明繁说不用,她见完人就继续回来闭关,争取早日回家,然后就捏碎了罗三准备好的传送石。
明繁去了南昭国,不过她没有见到那位与众不同的皇帝伏黯,而是见到了吊儿郎当的摄政王宣春阳。
宣春阳果真是来自修真界的,这么多年,刚进宫时,是郭公公来迎接的,明繁看到郭公公脸上的皱纹都已经堆的有些像老树皮,可现在看面前的宣春阳,果真还是初见的那一副病弱公子的模样。
她其实已经差不多猜出了宣春阳是谁,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明繁拧着眉问道:“你还在掺和人间的国事吗?”
宣春阳捏了捏手上的提子,青色的汁水渗出了一些,不过他的表情相当的无趣。
“受人所托,你以为我想过来?”
“听到宣春阳不是继续在这里当个参政的摄政王,明繁也懒得再去追问其他。”
“伏公子呢?”
宣春阳将青提塞进嘴里,手里掏出一封书信。
“自己看吧,你也别去找他了,他不会见你的。”
明繁打开信,伏黯的字变得沉稳厚重,少年时那一副公子的潇洒俊逸已经隐隐的窥探不到。
信中短短几行字,甚至连墨迹都未干。
伏黯此刻或许就在大殿中,可他不愿出现。
他笑称自己已经老了,不过今日见到明繁忽然感觉自己依旧是先前那个在东街潇洒的公子,他说祝明繁今后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福佑连绵,仙道通途。
明繁走出宫门时,宣春阳依旧坐在软椅上,更别提什么出来相送了,只有巡逻的侍卫看了她两眼。
明繁大可以像入宫时那样直接用传送石,可她却是一步一步的走出宫门。
她来时特地换一身粉罗裳,环铃佩响,与当年伏黯同她落水后,买的那一件有八分相像。
伏黯应该是通知过的,开宫门的侍卫也没有为难明繁,只是低着头替她开门。
明繁踏出深深的宫门,朝着南边离去。
她知道,伏黯一定在看着。
宫中最高的琼楼之上,穿着明黄色龙袍的伏黯,看着那粉色的身影走远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