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163章 无懮渡

长江畔有个叫无懮渡的古老渡口,据说已有千年历史。渡口旁立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无懮"二字,经年累月被风雨侵蚀,字迹已有些模糊。摆渡人换了一代又一代,唯渡口名号始终未变。

 传言这渡口有些奇异——每逢月圆之夜,若有心事重重之人过渡,便会遇见一位神秘的白发老船公。据说他能看透人心,专渡世间忧愁。只是这传说虚虚实实,无人能证实,因月圆之夜过渡者本就稀少,即便有,也多是匆匆过客,不曾留意船公模样。

 一、落魄书生

 乾隆三十七年春,江南才子林慕云乡试再次落第。这是他第三次名落孙山了。

 细雨蒙蒙中,他背着简陋的行囊,失魂落魄地走在江边小道上。青衫已洗得发白,鞋底也磨破了洞,每走一步,泥水便从破洞渗入,冰凉刺骨。

 “十年寒窗,竟落得如此下场。”林慕云长叹一声,望着滔滔江水,心中涌起无限悲凉。父母早逝,家中薄产为供他读书已变卖殆尽,如今年近三十,功名未就,家业未立,甚至连娶妻生子的银两都拿不出来。

 雨越下越大,林慕云浑身湿透,冷得发抖。抬眼望去,前方隐约有个渡口,一旁似乎有间破旧草棚可暂避风雨。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近前才看清,那草棚实则是个简陋的茶寮,门口挂着个破旧木牌,上书“无懮茶寮”四字。林慕云犹豫片刻,摸了摸怀中仅剩的几文钱,还是掀开草帘走了进去。

 茶寮内出人意料的干净整洁,三四张旧木桌擦得一尘不染。灶台前站着位白发老妪,正慢条斯理地擦拭茶具。

 “婆婆,能否讨碗热茶?”林慕云怯生生问道。

 老妪回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陶壶倒了碗热茶递过来。茶汤呈琥珀色,散发着奇异的香气。

 林慕云接过茶碗,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两文钱放在桌上。老妪瞥了眼铜钱,摇摇头:“不必了,这茶不收钱。”

 “这如何使得...”林慕云还要推辞,老妪却已转身继续擦拭茶具。

 他只好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口啜饮热茶。奇怪的是,这茶入口微苦,咽下后却回甘悠长,一股暖流自胃中扩散至全身,驱散了寒意,连心中的郁结似乎也舒缓了许多。

 窗外雨声渐歇,江面上升起薄雾。林慕云望着雾中若隐若现的渡口,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关于“无懮渡”的传说。今日恰是月圆之夜,自己又满腹愁绪,岂不是符合那传说中所述?

 想到此处,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真是穷极无聊,竟会相信这些乡野传闻。若是真有能渡忧愁的神奇渡口,天下哪还有这许多烦恼人?

 “年轻人为何叹息?”老妪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旁,又为他添了碗热茶。

 林慕云苦笑:“小生屡试不第,前程渺茫,故而叹息。”

 老妪眯着眼打量他片刻,缓缓道:“老身看你不像福薄之人,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婆婆会看相?”

 “活了大把年纪,总会看些人气色。”老妪用布巾擦着手,“你要过渡?”

 林慕云一愣:“过渡?去往何处?”

 “渡口自然是渡到对岸去。”老妪指向窗外,“对岸十里外有个柳家庄,庄主柳老爷正在为家中子弟寻个教书先生。你既是读书人,何不去试试?”

 林慕云心中一动。他确实需要找个谋生之计,否则真要流落街头了。但看看窗外已暗下来的天色,又犹豫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去...”

 “今夜月圆,渡船正好有空。”老妪意味深长地说,“无懮渡的船公,月圆之夜从不拒载忧愁客。”

 林慕云惊讶地抬头,老妪却已转身回到灶台前,不再多言。

 他思忖片刻,终是站起身来。无论如何,有个机会总比没有强。向老妪道谢后,他走出茶寮,向着渡口方向行去。

 雾越来越浓,江面上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见对岸。渡口边系着条小木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船上空无一人。

 “请问有船公吗?”林慕云对着雾气喊道。

 无人应答,只有江水拍岸的声音。

 正当他以为被骗了,准备转身离开时,雾中忽然传来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

 “客官要过渡?”

 林慕云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发老翁不知何时已站在船头。老翁身着灰色布衣,面色红润,眼神明亮得与年龄不符,正微笑着看他。

 “老丈,小生想过江到对岸柳家庄,不知可否行个方便?”林慕云拱手问道。

 老翁点头:“上船吧。”

 林慕云小心地踏上小船。船身出人意料的平稳,几乎感觉不到摇晃。老翁解开缆绳,拿起长篙轻轻一点,小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江中。

 雾更浓了,两岸景色完全隐没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唯有天上明月依稀可见,洒下清冷光辉。江面上静得出奇,连水流声都几乎听不见,只有船篙拨动水面的细微声响。

 林慕云坐在船头,望着老翁熟练撑船的身影,忽然想起那个传说,忍不住问道:“老丈,您可听说过这无懮渡的传说?”

 老翁手上动作不停,笑问:“什么传说?”

 “说是月圆之夜,若有心事重重之人过渡,便会遇见一位神秘船公,能渡人忧愁...”

 老翁呵呵笑了:“老汉我在这渡口撑了三十年船,倒从未听说过这等奇事。客官是读书人吧?读书人就是爱胡思乱想。”

 林慕云脸一热,不好意思再说。看来果然只是乡野传闻,自己竟当真了。

 船至江心,雾气忽然淡了些。林慕云注意到老翁撑船的动作有些奇特——他并非一直将竹篙插入水中,有时只是虚点几下,船却依然平稳前行,仿佛有无形之力在推动。

 更奇怪的是,这江心水流本应湍急,小船却如行镜面,丝毫不受水流影响。

 正当他暗自诧异时,老翁忽然开口:“客官心中有结啊。”

 林慕云一惊:“老丈何出此言?”

 “上船至今,你叹气七次,皱眉十余次,不是心中有结又是什么?”老翁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

 林慕云在这目光注视下,竟不由自主地想倾诉心声:“不瞒老丈,小生十年寒窗,三次应试皆不中第。如今年近而立,功名未就,家业未立,实在不知前路何在。”

 老翁点点头:“功名富贵,皆是过眼云烟。客官为何执着于此?”

 “男儿在世,总求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何况...”林慕云叹了口气,“何况小生已许下婚约,若不能取得功名,如何有脸面迎娶心上人?”

 “原来如此。”老翁若有所思,“若老汉告诉你,此次落第未必是坏事,你可信否?”

 林慕云苦笑:“老丈说笑了。落第自然是坏事,何来‘未必’之说?”

 老翁不再多言,只是专注撑船。雾又浓了起来,几乎对面不见人。

 忽然,林慕云听见雾中传来阵阵丝竹之声,隐约还有欢声笑语。他惊讶地四顾,这江心何处来的乐声?

 “老丈可听见什么声音?”他忍不住问。

 老翁面色如常:“江上多奇事,听见什么都不足为怪。”

 乐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不远处。透过浓雾,林慕云似乎看见一艘华丽画舫的轮廓,舫上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这荒江夜中,怎会有如此华丽的画舫?”他更加惊讶。

 老翁淡淡道:“客官看错了,江上只有我们一叶扁舟。”

 林慕云揉揉眼睛,再望去时,果然什么都没有了,乐声也消失了,唯有江水无声流淌。

 他心下骇然,莫非是遇到了鬼怪?再看那老翁,在月光下竟似乎有些透明之感...

 正当他心惊胆战之际,老翁忽然开口:“到了。”

 林慕云抬头,果然见对岸渡口已在眼前。奇怪的是,明明感觉刚出发不久,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船靠岸后,林慕云赶忙起身,掏出仅剩的几文钱:“老丈,船资...”

 老翁摆手:“无懮渡的规矩,月圆之夜过渡,不收分文。”

 林慕云还要推辞,老翁却已撑船离岸,很快消失在浓雾中。他站在渡口,望着茫茫江面,恍如做了一场梦。

 转身望向岸上,只见不远处有几点灯火,想必就是柳家庄了。他整顿衣衫,向着灯火处走去。

 庄口有个老农正收拾农具准备回家,林慕云上前行礼打听:“老伯,请问庄上柳老爷家如何走?”

 老农打量他一番:“公子找柳老爷何事?”

 “小生听说柳老爷家需请教书先生,特来毛遂自荐。”

 老农摇摇头:“公子来晚了。柳老爷家前日确实寻先生,但昨日已经请到人了。”

 林慕云心中一沉,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他谢过老农,茫然站在庄口,不知该往何处去。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庄内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林慕云腹中饥饿,身上却只剩几文钱,连顿饱饭都买不起。看来今晚只能在破庙或屋檐下过夜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庄中行走,忽然被一阵读书声吸引。循声望去,只见一处院落中,几个孩童正围坐灯下诵读诗书。一位青衣秀才背对着他,正在指点孩子们功课。

 想必这就是柳家新请的先生了。林慕云心中酸楚,正欲离开,那秀才恰好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慕云兄?”

 “子谦弟?”

 那青衣秀才竟是林慕云的同窗好友赵子谦!三年前赵子谦乡试中举后便失去音讯,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

 “慕云兄怎会在此?”赵子谦又惊又喜,赶忙迎上前来。

 林慕云苦笑:“说来话长...”

 赵子谦拉他进屋,吩咐童子备茶饭。听林慕云讲述完遭遇,他叹息道:“慕云兄才华远胜于我,竟屡试不第,实乃考官无目!”

 原来赵子谦中举后,因不屑贿赂钻营,一直未被授实职,只好在各地做教书先生糊口。半月前来到柳家庄,恰逢柳老爷寻先生,便留下了。

 “柳老爷为人仁厚,待我不薄。只是...”赵子谦压低了声音,“庄上近来有些怪事,我正犹豫是否要继续留下。”

 “什么怪事?”

 赵子谦神色凝重:“庄中接连有人病倒,症状奇特,郎中也束手无策。有传言说是邪祟作怪...”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小厮慌慌张闯进来:“赵先生,不好了!小姐又发病了,老爷请您快过去!”

 赵子谦急忙起身,对林慕云道:“慕云兄稍坐,我去去就回。”

 林慕云一个人在屋中等待,茶饭已无心享用。约莫一炷香后,赵子谦回来了,面色更加凝重。

 “柳小姐情况如何?”林慕云问。

 赵子谦摇头:“比前几次更严重了,整个人昏迷不醒,口中却不停说着胡话...柳老爷已派人去请道士了。”

 林慕云沉吟片刻:“子谦弟,可否带我去看看?或许能帮上忙。”

 赵子谦惊讶:“慕云兄还懂医术?”

 “家父生前曾搜集不少医书奇方,我也略知一二。况且...”林慕云想起江上的奇遇,“或许真有邪祟作怪也未可知。”

 赵子谦思忖片刻,点头同意。二人来到柳家大宅,只见宅内灯火通明,仆从来往匆匆,气氛紧张。

 柳老爷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带忧色,见赵子谦带生人来,略显不悦。赵子谦赶忙解释:“这位是晚生同窗林慕云,精通医理,或可为小姐诊治。”

 柳老爷打量林慕云一番,见他虽衣衫朴素,但气度不凡,便点头允准:“有劳林先生了。”

 林慕云随柳老爷进入内室,只见床上躺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唇间不时吐出模糊呓语。一旁坐着位中年妇人,应是柳夫人,正抹着眼泪。

 林慕云近前细看,发现少女额间隐约有股黑气盘旋。他想起父亲医书中曾记载类似症状,说是“邪气侵体”,需用特殊方法驱除。

 “柳老爷,小姐发病前可曾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接触过什么异常物品?”林慕云问道。

 柳老爷思索片刻:“小女平日很少出门...啊,想起来了!半月前她曾去后山桃林游玩,回来后便有些精神不振,几日后就开始发病。”

 “后山桃林...”林慕云沉吟道,“可否让人带我去看看?”

 柳老爷虽觉疑惑,但还是派了个熟悉路径的家仆带林慕云前往。赵子谦不放心,也一同跟去。

 月色下的桃林显得格外幽静,桃花已谢,枝叶繁茂。林慕云在林中仔细察看,果然在一棵老桃树下发现异常——那里的土壤颜色深暗,与周围不同,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挖开这里。”林慕云指示家仆。

 家仆犹豫地看向赵子谦,见赵子谦点头,才找来铁锹挖掘。挖了约三尺深,铁锹忽然碰到什么硬物。小心清理后,竟露出一具黑猫的尸体!

 那黑猫尸体完好无损,仿佛刚死去不久,双眼却被人用铜钱盖住,脖子上还系着条红绳,绳上串着七根针。

 家仆吓得倒退几步:“这、这是...”

 “邪术。”林慕云面色凝重,“有人在此布下邪阵,汲取地脉阴气。小姐恰逢体弱时经过,被邪气侵体。”

 赵子谦骇然:“何人如此歹毒?”

 林慕云摇头:“先救人要紧。将这猫尸取出焚化,坑内撒上生石灰净地。”

 返回柳府后,林慕云让柳老爷准备朱砂、黄纸、艾草等物。他依照父亲医书中所载,画了几道符咒,焚化后混入水中让柳小姐服下,又用艾草熏烤房间。

 说来也奇,不过半个时辰,柳小姐额间黑气渐渐消散,呼吸平稳下来,沉沉睡去。

 柳老爷大喜过望,对林慕云千恩万谢,当即邀他留在庄中。林慕云推辞不过,加之确实无处可去,便答应暂住些时日。

 次日清晨,柳小姐完全清醒,精神恢复大半。柳家上下对林慕云敬若神明。柳老爷更是设宴款待,席间再三挽留:“林先生大才,何必执着科场?不如留在庄中,老夫必不会亏待。”

 林慕云婉言谢绝:“多谢柳老爷厚爱,但小生寒窗十载,终究不甘就此放弃。”

 柳老爷叹道:“林先生有所不知,如今科场黑暗,若无门路打点,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以高中。老夫在京中有些关系,若先生愿意留下教导小儿,老夫愿修书荐举,保先生明年必中。”

 这话说中了林慕云的心事。他深知柳老爷所言不虚,自己前三次落第,并非才学不足,而是不肯贿赂考官,又无靠山引荐。

 见林慕云犹豫,柳老爷又道:“先生不必立即答复,可先在庄中住下,从长计议。”

 就这样,林慕云在柳家庄住了下来。日间教导柳家子弟读书,闲暇时与赵子谦品茶论诗,日子倒也安逸。

 然而庄中的怪事并未结束。黑猫尸被移走后,又陆续有人在其他地方发现类似的邪物——后院的古井中被投入了死乌鸦,祠堂牌位下藏着缠满头发的木偶...

 林慕云一一破解清除,但布邪之人始终没有线索。庄中人心惶惶,传言四起。

 一月后的雨夜,林慕云正在房中读书,忽听窗外有异响。推窗察看,只见一个黑影迅速消失在雨幕中。窗台上放着一封信函。

 拆开信函,里面只有八个字:“多管闲事,必遭横祸。”

 林慕云心中一惊。看来那布邪之人已经注意到他,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再插手。

 次日,他将此事告知柳老爷。柳老爷面色凝重:“实不相瞒,老夫怀疑庄中内鬼所为。这几月来,庄中接连发生怪事,必是有人暗中捣鬼。”

 “柳老爷可有什么线索?”

 柳老爷沉吟片刻:“庄中近日来了个游方道士,自称能驱邪除妖。老夫曾请他来看过,他却说需重金购置法器方能作法。如今想来,甚是可疑。”

 林慕云点头:“确有可疑。不如这样...”他压低声音,说出一个计划。

 当日下午,柳家庄传出消息,说林慕云因昨夜受惊病倒,卧床不起。赵子谦急忙请来郎中,郎中诊脉后摇头叹息,说病情危重,需静养数日。

 消息很快传遍全庄。当夜,月黑风高,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林慕云居住的小院。

 黑影在窗外倾听片刻,确认屋内人已熟睡,便轻轻撬开房门,闪身而入。来到床前,黑影从怀中掏出个布包,准备向床上撒去。

 就在这时,床上人突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黑影手腕!同时屋内灯火通明,柳老爷带着几个壮丁冲了进来。

 黑影大惊,挣扎欲逃,却被牢牢按住。扯下面罩,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正是那个游方道士!

 “果然是你!”柳老爷怒道,“我柳家待你不薄,为何要害我全家?”

 道士见事已败露,冷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有人出重金要你柳家绝后,怨不得我!”

 柳老爷震惊:“何人指使?”

 道士闭口不言。林慕云上前,从道士怀中搜出那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黑乎乎的粉末,散发着恶臭。

 “这是尸骨粉,邪术所用。”林慕云面色凝重,“柳老爷,此事非同小可,须报官府。”

 官府来人将道士带走。经审讯,道士终于招供——指使他的是柳老爷的堂弟柳二。原来柳二欠下巨额赌债,觊觎柳家财产,便想出这毒计,欲害死柳老爷全家,好继承家业。

 真相大白,柳二也被缉拿归案。柳家上下对林慕云感激不尽,柳老爷更是要重金酬谢。林慕云婉拒道:“除恶扬善是本分,岂敢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