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上任
邓子越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奋笔疾书，试图将各处送来的杂乱线索分门别类。
忽然，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窜起，那是一种被极度危险的猛兽盯上的感觉，令他头皮发麻。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多年前外派公干时，在荒山野岭被一头吊睛白额猛虎盯上，那次他几乎是连滚带爬才捡回一条命。
他猛地抬起头，循着那令人心悸的感觉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华服、俊美得近乎秀气的少年郎，正站在不远处，一脸“慈祥”微笑地看着自己。
那眼神…仿佛老农看着地里最肥硕的那颗白菜，又像是古董商瞧见了绝世珍品，充满了欣赏、满意和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占有欲？
邓子越吓得一个激灵，慌忙站起身，正要厉声质问对方是何人、如何擅闯一处重地，眼角余光却瞥见了站在少年身后的两人——小朱和…王启年？
王启年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习惯性地想要介绍：
“老邓，别慌，这位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邓子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噗通”一声就是一个极其丝滑的滑跪，精准地挪到罗彬面前，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声音带着激动与谄媚：
“鉴查院一处主簿邓子越，拜见提司大人！”
这下轮到罗彬有些惊讶了，他挑了挑眉：
“呦？你见过我？”
邓子越抬起头，脸上堆满了真诚且过分的笑容：“回大人，卑职从未有幸得见大人真容！”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罗彬更好奇了。
邓子越腰板挺直，语气无比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世间真理：
“卑职虽未见过大人，但早已听闻王启年王大人正在大人麾下听用！再者说，大人您气质超凡脱俗，卓尔不群，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虽静立于此，却自有不怒自威之势，令人心折！子越一见，便知绝非池中之物！纵观这京都之内，能有如此天人之姿，又与王大人同行的，除了名满天下的儋州神医、桃花居士、鉴查院提司范闲范大人，还能有谁？！”
这一连串马屁行云流水，慷慨激昂，听得一旁的王启年都目瞪口呆，自愧弗如。
高手！这是拍马屁的高手啊！我老王甘拜下风！
罗彬一脸哭笑不得，转头看了看表情复杂的王启年，又看向还跪在地上的邓子越，无奈道：
“行了行了，先起来说话。以后在我这儿，别动不动就跪，我看着眼晕。”
“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卑职谨记！”
邓子越连连称是，手脚麻利地爬了起来，脸上依旧保持着那种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热情，
“却不知提司大人今日莅临一处，有何指示？”
罗彬走到邓子越刚才的位置，很是自然地在那个堆满卷宗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一份文书翻看着，语气随意：
“指示谈不上。就是陛下让我暂时管管一处，我这不就过来看看情况。”
邓子越闻言先是一惊，下意识地看向王启年和小朱，见两人都肯定地点头，心中再无怀疑。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几乎是本能地又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带上了激动的颤音：
“天呐！这…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苍天有眼！一处有救矣！小范大人您能来主持大局，实乃我一处上下之福，犹如久旱之逢甘霖，他乡之遇故知，暗夜之见明灯啊大人！卑职…卑职…”
眼看他还要继续滔滔不绝地抒发激动之情，罗彬赶紧抬手打断：
“停！打住！我刚才说的啥忘了？以后马屁环节直接略过！”
“是是是！卑职失态！卑职激动！”
邓子越连忙爬起来，脸上兴奋的红潮还未褪去。
罗彬将手中的卷宗丢回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邓子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邓子越。”
“卑职在！”
邓子越立刻挺直腰板，神色一肃。
“你现在立刻去把一处所有在外的人员，全部召回来。”
罗彬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我给他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还没回到这里报到的…”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让邓子越和小朱心头同时一凛：
“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邓子越心头巨震，瞬间明白了这位年轻提司的意图——这是要立威，也是要整顿！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躬身领命：
“是！卑职遵命！”
说完，立刻拉着还有些发懵的小朱，快步冲了出去，召集人手。
王启年凑到罗彬身边，低声问道：
“大人，您这是准备…？”
他以为罗彬是要集合人手，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来个下马威。
罗彬却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文书，淡淡道：
“让他们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在外面乱撞乱查，线索找不回几条，反而容易打草惊蛇，甚至惹出别的祸端。别我这个代理主办刚上任没两天，就因为手下人办事不力，被陛下迁怒一道下狱了，那才叫丢人丢到家了。”
王启年恍然，佩服地点头：
“大人深谋远虑！高明！”
罗彬不再多说，继续翻看桌上的卷宗。忽然，他手指停在一份文档上，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诶？老王，这还有关于你的档案呢…上面写的是，你之前偷偷印制售卖《红楼》的事儿？”
王启年一愣，胖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尴尬，搓着手干笑道：
“嘿嘿…大人明鉴…那个…都是为了贴补家用，贴补家用嘛…”
罗彬揶揄地看着他：
“看样子你没少赚啊？这上面连你每次给八处负责刊印的吏员分润多少银子，都记录得一清二楚。这数目…以你这铁公鸡的性子，看来《红楼》的销量是相当不错啊？”
王启年尬笑着，额头冒汗，不敢接话。
完了完了！黑历史被挖出来了！大人该不会问我要分成吧？那可比割我的肉还疼啊！
罗彬见他这副模样，笑了笑，也没深究，继续饶有兴致地翻看起其他卷宗。
不得不说，一处作为监管京都百官的机构，每天搜集到的信息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某位官员下朝后去了哪位同僚府上拜会，京都来了哪支异国商队，这些是常规操作。
更离谱的是，连官员府里这个月采买的下人多了几个、少了几个，某支商队具体贩卖的是什么特产，都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案。一处在京都的监控力度，可见一斑。
罗彬心里感叹，这邓子越…每天处理的都是这种海量且琐碎的信息？难怪看着那么憔悴…这简直是人形信息处理机啊！牛马中的战斗机！
虽然琐碎，但看久了，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罗彬很快就发现了不少记载着各路官员府邸隐私八卦的卷宗，顿时津津有味地“吃起了瓜”。
“哟呵！礼部侍郎家的小妾居然和管家的儿子偷情？这管家儿子还挺俊俏…”
“噗！京兆尹家的老夫人养的面首和丫鬟私奔了？还卷走了老夫人一匣子首饰？”
“啧啧啧…兵部那位老大人看着一本正经，居然喜欢穿…咳咳…”
瓜太多太密，罗彬一时间看得不亦乐乎，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他甚至翻到了关于他未来老丈人、京都守备叶重的卷宗——上面记录着叶重大将军不久前刚纳了第六房小妾。
老丈人身体可以啊…宝刀未老！回头得让婉儿提醒提醒灵儿，多给她爹送点补肾的药膳，也算是提前巴结一下老丈人。
不过，让他略感遗憾的是，翻遍了卷宗，也没找到多少关于自家司南伯府的八卦。
他那位老爹范建，在他的调理下如今身强体壮，年轻时也是流晶河畔的常客，如今却只有柳姨娘一位侧室。
难不成老爹转性了？还是偷偷摸摸没被一处发现？不应该啊…
倒是翻到了他那个傻弟弟范思辙的“瓜”！
卷宗上写，范思辙最近频繁出入一家名为“天裳间”的酒楼。
这天裳间并非青楼楚馆，而是一家正经酒楼，虽不如他的食为仙出名，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
罗彬起初还奇怪，一处的探子是不是太闲了，连官员家眷去哪个酒楼吃饭也要记录。
但细看下去才明白，原来是前段时间朱格大肆搜捕北齐暗探时，在天裳间抓了一位恰好去听曲儿的北齐暗探。
自此，天裳间就被纳入了一处的“观察名单”。
而范思辙作为司南伯之子，平日里几乎从不出门应酬，最近却反常地频繁前往这家酒楼，确实引起了注意。
罗彬继续往下看，当看到记录上写着“范思辙多次点名邀天裳间唱曲名家桑文姑娘作陪”时，他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好家伙！我这傻弟弟…终于开窍了？知道找姑娘了？还是听曲儿…看来是走文艺路线？
这是好事啊！老范家开枝散叶有望！回去得好好“审问”审问他！
他完全沉浸在了“吃瓜”的乐趣中，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快到了。
邓子越匆匆赶来禀报：
“大人！除三位同僚确有要务远赴外地，一时难以赶回，一处其余人等共一百零七人，已全部在院中集合完毕！请大人检阅！”
罗彬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那份记载着某位尚书大人被戴了绿帽的劲爆卷宗。
这瓜还没吃完呢。
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随着邓子越来到屋外。
只见原本空旷的院子里，此刻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粗略一看，确实有百余人。这些人大多面带疲惫，眼神中带着不安、焦虑，甚至是一丝麻木，队伍站得也稀稀拉拉，没什么精神。
王启年极其狗腿地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张太师椅，殷勤地用袖子擦了擦椅面：
“大人，您坐！”
罗彬好笑地指了指他，倒也没拒绝，大马金刀地坐下，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的人群。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边：
“诸位同僚，辛苦了。”
开场白很简单，却让下面不少人心头微微一怔。
“想来诸位都已经从邓主簿那里知道了我是谁，自我介绍就免了，我知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罗彬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朱格下了狱，几位主管也受了牵连。皇子遇刺，我们鉴查院，尤其是一处，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颜面扫地。”
这话说到了不少人的痛处，很多人都低下了头，气氛更加压抑。
“我也知道，诸位同僚这几日废寝忘食，四处奔波，是为了早日找到线索，擒获真凶，挽回我一处的声誉，挽回鉴查院的声誉！这份心，是好的。”
肯定了一句，他话锋一转：
“陛下已有明旨，命我暂代一处主办之职，并限期侦破此案。”
听到这话，下面的人纷纷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看向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提司大人。
罗彬迎着他们的目光，继续道：
“关于案情，我已有些头绪。”
此言一出，下面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众人脸上都露出惊喜和期待的神色。
“接下来，你们的工作，就是继续在城内搜寻与刺客相关的线索，但不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所有线索，必须经过梳理汇总，统一研判！”
罗彬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他抬手指向身旁的王启年和邓子越：
“从今日起，王启年，邓子越，擢升为一处主管！我不在时，他们二人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谁敢阳奉阴违，懈怠公事，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王启年顿时挺起了胸膛，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
邓子越则是激动得身体微微发抖，看向罗彬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效死的决心。
最后，罗彬从怀中取出几张千两银票。
他将银票递给邓子越，朗声道：
“查案辛苦，不能让大家白忙。这些银子，是陈院长体恤诸位辛苦，特赐下的赏银！邓主管，拿去分给兄弟们，改善改善伙食！望诸位能同心协力，尽心办案，早日抓到真凶，用功劳，为自己正名！为一处正名！”
静！
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在人群中爆发开来！
他们原本以为等待他们的是更严厉的斥责甚至惩罚！
却没想到，非但没有被追究责任，新任的主办大人还带来了陈院长的赏银！还肯定了他们的努力！
这一刻，所有的疲惫、委屈、不安，似乎都找到了宣泄口！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愿为大人效死！愿为院长效死！”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定要抓住那群天杀的刺客！”……
群情激愤，士气高涨！每个人的眼睛都红了，不是委屈，而是被信任和重赏激发的热血！
罗彬看着底下如同打了鸡血般的密探们，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啧，看来无论哪个时代，画饼加发钱，都是收买人心的不二法门啊！陈萍萍这老狐狸的钱，不用白不用！
接下来的具体事务，他直接全权丢给了干劲十足的邓子越和眉开眼笑的王启年。
自己则优哉游哉地骑上马，哼着小调，往皇家别院而去。
搞定！活儿有人干了，心有人收了，该去给大舅哥做最后的治疗了。
嗯…顺便问问思辙那小子和桑文姑娘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