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9章 大唐双龙传(平地惊雷 上)
江陵,长江水寨。
天光不算明媚,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江面上,透出几分灰白的光。浩渺的江面被染成一种沉郁的铅灰色,水波不兴,倒映着两岸森然的营寨和如林的桅杆。
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混合着桐油、缆绳和铁锈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大军集结的肃杀与压抑。
今日是梁帝萧铣检阅水师的日子。
水寨中央最大的码头上,早已搭起一座高耸的观礼台,旌旗招展,黄罗伞盖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梁帝萧铣端坐于伞盖之下龙椅之上。他年近四旬,身着明黄龙袍,头戴翼善冠,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此刻却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眼袋深重,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强撑着精神。他努力挺直腰背,做出威严的姿态,但那华丽的龙袍穿在他略显单薄的身躯上,总给人一种空落落、难以压伏的感觉。
观礼台上,文武重臣分列两旁。
最显眼的,自然是水师提督雷世猛。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水师提督官服,深蓝底子绣着银色水波纹,头戴插着翎羽的兜鍪,努力将肥胖的身躯挺得笔直,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不住地向萧铣躬身解说水师阵列。然而,细看之下,他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那笑容深处一丝极力掩饰的僵硬和惊惶,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宁。
紧挨着萧铣右手边的,是一个笑容和煦的年轻人。一身锦袍,玉带缠腰,手持一把描金折扇,风度翩翩,正是巴陵帮少主、梁国实际上的财神爷和影子掌控者——香玉山。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江面浩荡的船队,眼神深处却带着商人审视货物般的精明与掌控一切的从容。
香玉山身侧,俏立着一位身姿婀娜、容颜娇媚的女子。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劲装,外罩一件华美的轻纱披风,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正是巨鲲帮帮主云玉真。她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巧笑倩兮,时而对萧铣软语几句,引得萧铣微微颔首,时而又与香玉山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在这肃杀的军阵之中,她如同一朵娇艳却带着毒刺的罂粟花,格格不入却又无人敢忽视。
在他们身后,十多名水陆两军的将领肃立。董景珍系的将领大多面色沉凝,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水寨各处。而依附于香玉山和巴陵帮的将领,则显得轻松许多,甚至带着几分谄媚之色,目光不时飘向香玉山和云玉真。小小的观礼台,俨然已是梁国朝堂倾轧的缩影。
“陛下请看!”
雷世猛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激昂,他指着江心:“我大梁水师主力,艨艟斗舰三百艘,走舸快船不计其数,皆已列阵完毕!将士用命,誓保我大梁长江天堑,万无一失!”
随着他的话音,江面上号角齐鸣,沉闷雄浑的声音在江面回荡,压过了风声水声。
只见数百艘大小战船,以艨艟巨舰为核心,排开严整的阵列。巨大的船身披着湿漉漉的黑色船衣,船舷上包裹着铁皮,撞角狰狞。甲板上,密密麻麻的水兵身着号衣,手持长矛弓弩,肃然挺立。船帆尚未升起,但桅杆如林,透着一股沉默的力量感。
“演武开始!”
传令兵挥动令旗。
鼓点骤起,密集如雨点敲打在牛皮鼓面上。
江面上的战船闻令而动。大型艨艟沉稳如山,缓缓调整方位,船头巨大的拍竿(一种利用杠杆原理砸击敌船的装置)缓缓升起,如同巨兽的獠牙。轻捷的走舸如同离弦之箭,在水面上划出白色的浪痕,灵活地穿插于大船之间,模拟着袭扰、包抄的战术。弓弩手在甲板上列队,对着江面上预设的标靶,引弓待发,箭簇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烁着点点寒芒。
“放!”
随着一声令下,弩箭如飞蝗般激射而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密集地钉在远处的浮靶之上,激起一片水花。紧接着,巨大的拍竿带着沉闷的风声轰然砸落,模拟着撞击敌船的雷霆之势,激起丈高的水浪。
“好!好!壮哉我大梁水师!”
萧铣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忍不住抚掌赞叹。这浩大的场面,这森严的军威,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让他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几分“中兴”的希望。
“全赖陛下洪福,雷提督治军有方。”
香玉山适时地微笑着躬身奉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萧铣耳中。
云玉真更是娇声道:“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百灵护佑,区区宵小,何足挂齿?”
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引得旁边几位将领心神摇曳。
雷世猛更是连连叩首:“臣等愿为陛下,为大梁,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其他将领也纷纷躬身附和,声浪一时压过了江风。
然而,在这看似一片“忠勇”的表象之下,董景珍系的将领们,看着眼前耗费巨大的“表演”,看着雷世猛那近乎谄媚的姿态,再联想到日益窘迫的军粮和底层士卒的怨声,眉头皱得更紧,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和不屑。香玉山一派的人,则带着轻松和得意。
萧铣沉浸在这虚假的强盛幻象中,脸上带着满足而虚弱的笑容。
唯有雷世猛,在叩首的间隙,目光扫过江面上那如林的战船,心中没有半分豪情。这些看似强大的战船,如今在他眼中,不过是漂浮在深渊之上的囚笼。
江面上的演武正进行到最激烈处,鼓声震天,拍竿砸落的水浪如柱,箭矢破空的锐啸不绝于耳。观礼台上,萧铣脸上的红晕因激动而加深,香玉山的折扇轻摇,云玉真的巧笑嫣然,雷世猛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一派“强盛”气象。
突然!
呜——!
一道截然不同的号角声,穿透了演武的喧嚣,自长江下游滚滚而来!这号角声苍凉、雄浑、带着一种无可匹敌的穿透力,仿佛来自深海巨兽的咆哮。
观礼台上所有人,包括正在兴头上的萧铣,都猛地一滞,惊疑不定地循声望去。
只见下游江面,厚重的铅灰色水天相接之处,一个巨大的黑影,如同从水底升起的岛屿,正以惊人的速度破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