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1章 报喜不报忧
他望着堆成小山的柴垛,忽然觉得这学舍就像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任凭风雪敲打,总能暖热周遭的寒夜。
老周靠在门柱上擦拭长刀,刀面映出他鬓角的白发。他想起离家时小女儿塞在他怀里的平安符,此刻正贴在胸口发烫。远处巡防营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他将护腕紧了紧,忽然朝着东方挺直了脊梁 —— 那里,正有金红色的光刺破云层,将学舍的屋檐染成暖色。
苏羽将抄好的书卷起来,忽然发现砚台里的墨冻住了。他呵出一团白气,看着那团白雾在晨光里散开,像极了孩子们放飞的纸鸢。窗外的读书声还在继续,混着劈柴声、缝纫声、孩童的嬉笑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织成张网,将所有的寒冷与不安都挡在了外面。
阿恒的木牌已经刻好,“守” 与 “同” 并排放在窗台上,背面的小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动了系在梅枝上的红绳,也吹动了孩子们晾晒的布鞋上的布条,像无数只小手,在晨光里轻轻招摇。
雪开始化了,屋檐下的冰棱滴着水,敲在石阶上叮咚作响。苏羽望着远处山坳里融化的雪水汇成小溪,忽然想起钟太傅的信里写的那句 “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转身走向灶台,阿禾正将刚蒸好的馒头摆上桌,热气腾腾的白雾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柔和的光。
“吃馒头了!” 阿禾的声音清亮,像檐角滴落的冰棱砸在水洼里,“刚出锅的,就着咸菜吃最香。”
孩子们欢呼着围过来,袖口沾着的墨点蹭在馒头上,倒像开了朵朵墨色的花。陈先生捻着胡须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慢点吃,今日教你们画梅,吃完了正好研墨。”
苏羽拿起个馒头,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口。他望着窗外渐渐消融的积雪,忽然觉得这学舍就像粒埋在冻土下的种子,纵然历经风霜,只要根还在,总有破土而出的那天。而他们这些守护着种子的人,便如同这冬日里的暖阳,虽微弱,却足以让希望在心底悄悄发芽。
炉火依旧旺着,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亲密地依偎在一起。阿恒将刻好的木牌挂在门楣上,风过时,两块木牌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阳光穿过窗棂,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落在孩子们的书页上,落在大人们忙碌的身影上,也落在每个人眼底,那片名为希望的光海里。
苏羽咬了口馒头,麦香混着淡淡的甜味在舌尖散开。他瞥见阿恒挂在门楣上的木牌,左侧那块刻着 “守拙” 二字,右侧则是片舒展的竹叶,纹路被打磨得光滑温润。
“这木牌倒越发像样了。” 苏羽咽下馒头,看向蹲在门槛上削木片的阿恒。少年去年还握不稳刻刀,如今指节上结着薄茧,刀刃游走间,竹片簌簌落下细屑。
阿恒抬头时,额前碎发沾着木屑:“前几日进山砍的楠竹,陈先生说这木头结实,能经得住风雪。” 他忽然压低声音,“苏先生,我刻了片竹叶,你看像不像阿禾姐姐种在窗台上的那盆?”
苏羽凑近细看,竹节的弧度里藏着少年心事,忍不住笑了:“等开春让阿禾给你当模特,刻株活生生的出来。”
阿禾端着咸菜坛子过来,耳尖微红:“说我什么呢?” 她将坛子往桌上一放,脆生生的萝卜干裹着红油,“陈先生的学生托人捎信来,说城里的积雪化得更快,街面上都能看见青石板了。”
陈先生正给最小的孩子擦嘴角,闻言动作一顿:“是明远捎来的信?”
“可不是,” 阿禾从围裙兜里掏出折得整齐的信纸,“他说官府查得紧,暂时回不来,让咱们别惦记。还说…… 还说市面上开始有新墨卖了,他托人往这边送了些。”
苏羽接过信纸,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些微,可见写信人当时急促的笔触。明远是陈先生最得意的门生,去年冬天潜入城中打探消息,至今已有三月未归。
“信里还说什么?” 陈先生的声音有些发紧,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颤抖。
“说城西的布庄还开着,只是换了东家。” 苏羽逐字读着,“他在那里做伙计,暂无大碍。” 其实信尾还有句被墨团盖住的话,“学舍名册已妥藏”,他刻意略过了。
阿禾忽然拍了下手:“对了,昨日下山买盐,看见山脚的老槐树抽出嫩芽了!” 她转身往灶房跑,“我去把腌好的腊梅拿出来,泡壶新茶。”
孩子们听见 “腊梅” 二字,眼睛亮起来。去年深冬,他们在雪地里摘了满筐腊梅,阿禾用粗盐腌在陶罐里,说开春泡的茶最是清冽。
陈先生望着苏羽手里的信纸,半晌才叹了口气:“明远这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 他起身走向书架,那里藏着三箱典籍,是去年从城中学堂抢救出来的孤本,书页间还留着烟火燎过的焦痕。
苏羽将信纸折好塞进袖中,瞥见墙上的影子。陈先生佝偻的脊背在晨光里舒展了些,孩子们围在桌边舔咸菜汤,阿禾正踮脚够灶台上的陶罐,裙角扫过柴火堆,惊起几星火星。这些影子在土墙上交叠,像幅流动的画,让他想起幼时在私塾里见过的《百子图》。
“先生,墨研好了!” 最瘦小的阿瑾举着砚台跑过来,砚边的墨汁晃出小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陈先生接过砚台时,指腹擦过孩子冻得通红的耳垂,那处还留着冻疮愈合后的浅疤。
苏羽往炉膛里添了块松木,火苗 “噼啪” 跃起,将他的影子投在梁上。学舍是前年冬月建的,梁柱用的是山里伐的杂木,屋顶盖着茅草,却比他在京城住过的任何宅院都暖。去年大雪封山时,他们挤在里屋烧炭取暖,陈先生教孩子们背《诗经》,阿禾用仅存的面粉做了掺着野菜的疙瘩汤,连最顽皮的虎子都懂事地把炭火往小阿瑾那边推。
“苏先生,你看我画的梅枝!” 虎子举着宣纸凑过来,墨线歪歪扭扭,倒像条蜷着的小蛇。苏羽刚要开口,却见陈先生已在纸上补了几笔,蛇形枝桠忽然生出遒劲的转折,再点上朱砂,竟有了几分疏影横斜的意趣。
“画梅要见风骨。” 陈先生握着虎子的手运笔,“就像做人,纵有弯折,气节不能丢。”
屋檐的冰棱又落下几滴,在阶前积成小小的水洼。苏羽望着水洼里晃动的天光,想起钟太傅信里的后半句 ——“守得云开见月明,静待风来满庭芳”。那时他刚从京城辗转到此,带着一箱典籍和满身伤痕,是陈先生在山坳里捡了他,用草药敷好他背上的鞭伤。
“苏先生,木牌响得厉害呢。” 阿恒忽然指着门楣,两片木牌在风里打转,碰撞声变得急促。苏羽抬头时,看见山道尽头走来个披着蓑衣的身影,斗笠边缘还滴着水。
阿禾正端着梅茶出来,见状忙将孩子们往身后藏:“是生人。” 她的声音依旧清亮,却多了几分警惕。去年冬天有过兵痞闯山,虽被苏羽他们打跑了,却在门板上留下个枪眼,至今还补着块新木板。
那人越走越近,蓑衣下摆沾着泥点,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走到学舍门口时,他摘下斗笠,露出张被风霜刻深了轮廓的脸,眼角有块月牙形的疤。
“请问,这里可是陈先生的学舍?” 来人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陈先生放下笔,目光在那人腰间的玉佩上停了停 —— 那是块半裂的白玉,雕着残缺的 “明” 字。他忽然起身,袖管扫过砚台,墨汁溅在青布长衫上:“明远?”
那人扑通跪下,蓝布包袱掉在地上,滚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阿禾捡起来打开,竟是块沉甸甸的墨锭,上面嵌着金丝,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先生,学生回来了。” 明远额头抵着冰凉的石阶,声音哽咽,“城里…… 城里的藏书楼烧了,我只抢出这块墨。”
苏羽扶住颤抖的陈先生,看见老人浑浊的眼里滚下泪珠,砸在明远的手背上。孩子们怯生生地探出头,虎子指着明远腰间的短刀:“阿恒哥,他有刀。”
阿恒却握紧了手里的刻刀:“他不是坏人,玉佩和先生的那半块能合上。” 众人这才注意到,陈先生腰间始终挂着半块相同的玉佩。
明远解开蓑衣,露出里面渗血的伤口:“他们在查各地的学舍,说私藏典籍是通敌。我一路被追着打,若不是这半山的积雪,恐怕……”
阿禾已端来草药,蹲下身时发间别着的腊梅掉在明远手背上:“先处理伤口吧,陈先生配的草药灵得很。” 她的声音软下来,像春日融雪。
苏羽将明远扶进里屋,看见他包袱里除了墨锭,还有本被火燎过的《论语》,书页边角焦黑,却被细心地裱糊过。陈先生摸着残破的书脊,忽然老泪纵横:“烧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