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9章 胡乱涂鸦
“乱世之中,学舍如舟,载的是天下的春。去年冬月送你的麦种,若能抽芽,便让孩子们知晓,万物有常,纵经霜雪亦会重生。”信纸末端画着株抽穗的麦子,穗粒饱满,仿佛能闻到新麦的清香。苏羽忽然想起去年冬日,荀彧冒着风雪送来的那袋麦种,布袋上还沾着许昌城头的寒霜。
“先生?”阿恒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羽慌忙将信纸折起,转身时正撞见孩子们扒着门框张望。最小的阿禾攥着衣角,眼里的担忧像受惊的小鹿。他忽然想起荀彧信里的话,伸手揉了揉阿恒的头顶:“今天我们学《诗经》如何?”
暮色漫进学舍时,苏羽将信函藏进樟木箱的底层。箱子里还压着去年冬至荀彧送来的棉絮,如今已被孩子们拆成小块,缝补在磨破的衣襟上。他望着墙上悬挂的《论语》拓片,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黄昏的宁静。
“先生!村口来了好多兵!”负责望风的阿吉撞开房门,草鞋上沾着的泥点溅到门槛上,“他们、他们背着刀!”
苏羽抓起门后的铁尺,那是他用来戒尺的旧物,此刻却觉得格外沉重。他推开门时,正见一队骑兵停在学舍门前,玄色的甲胄在残阳下泛着冷光。为首的将领勒住缰绳,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在菜畦里,压垮了刚抽芽的豆苗。
“奉魏王令,征用此地为粮仓。”将领的声音像磨过的铁器,目光扫过门楣上的木牌时,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不过是些泥腿子的破屋,拆了也无妨。”
苏羽将涌到门口的孩子们护在身后,铁尺在掌心沁出冷汗:“此处是学舍,有孩童三十余人,还请将军另择他处。”
“学舍?”将领翻身下马,腰间的长刀撞到甲胄发出脆响,“如今军粮紧缺,莫说学舍,就是文庙也得让道。”他抬手一挥,“给我拆!”
斧凿声响起时,阿恒突然从苏羽身后冲出来,张开双臂挡在菜畦前:“不准碰我的萝卜!”
寒光闪过的瞬间,苏羽扑过去将阿恒护在身下。长刀劈在门楣的木牌上,木屑飞溅中,那枚“守”字木牌晃了晃,竟完好无损。将领愣住的片刻,苏羽看清他甲胄内侧绣着的字——许昌卫。
“将军可知这木牌的来历?”苏羽扶着阿恒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建安五年,荀彧在此设立学舍,亲手刻下此牌。”
将领的脸色变了变。他抬手抹去脸上的尘土,露出额角一道浅浅的疤痕:“文若先生……”
苏羽忽然想起荀彧信里的话:“许昌卫中有旧部,曾受学于我。若遇危难,可提‘守’字。”他从怀中掏出那卷信函,信纸在风中簌簌作响:“这是文若先生的手书,将军请看。”
暮色渐浓时,骑兵们竟开始帮着修补被撞坏的门框。那将领蹲在菜畦边,小心翼翼地扶起被踩倒的豆苗,动作笨拙得像个初学农事的孩童。他说自己叫赵武,曾是荀彧府中的书童,额角的疤痕是当年护着典籍时被流矢所伤。
“先生常说,毁掉一座城容易,烧掉典籍也容易,”赵武摸着门楣上的木牌,指腹抚过那些温润的纹路,“但要让火种不灭,得有人守着。”他留下十石军粮,临走时将自己的佩刀挂在学舍墙上,“若再有乱兵来犯,便说许昌卫赵武在此驻守。”
月光再次洒满学舍时,苏羽望着墙上的佩刀,忽然明白荀彧为何要将学舍建在这四战之地。就像菜畦里的种子,越是贫瘠的土地,越能长出坚韧的根须。
初夏的暴雨连下了三日。山洪冲垮了后山的栈道,阻断了通往县城的路。学舍的屋顶开始漏雨,孩子们用陶罐接雨时,苏羽正忙着修补被雨水泡软的土墙。
“先生,柴火快用完了。”负责烧灶的阿禾抱着最后一捆枯枝进来,小脸被烟火熏得发黑。
苏羽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忽然想起赵武留下的军粮。那些黄澄澄的小米装在粗布袋子里,堆在墙角像座小小的山。他解开袋口时,发现里面藏着用油纸包好的药草,还有一张写着药方的字条——治风寒的药材,想必是赵武见孩子们面有菜色特意留下的。
雨停的清晨,孩子们在院子里发现了只受伤的信鸽。鸽腿上绑着的竹筒里,卷着张皱巴巴的字条,是邻县学舍的王夫子写的:“流寇将至,速避。”
苏羽望着学舍里熟睡的孩子们,忽然听见菜畦里传来窸窣声。阿恒举着那枚小木牌站在雨洼里,裤脚沾满泥浆:“先生,我们不躲。”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孩子,手里都攥着削尖的木棍,最小的阿禾甚至抱着块磨尖的石头。
苏羽的目光扫过墙上的佩刀,落在门楣的木牌上。雨水冲刷后的“守”字愈发清晰,仿佛有温润的光从木纹里渗出来。他忽然想起荀彧说过的话,乱世如洪,总要有人做那砥柱。
当流寇的马蹄声在村口响起时,苏羽将孩子们藏进地窖,自己则提着赵武留下的佩刀站在门内。阳光穿过雨后天晴的云层,照在门楣的木牌上,折射出的光斑落在他脚边,像散落的星子。
第一个流寇撞开门时,苏羽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刀锋相接的瞬间,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荀彧也是这样站在许昌城头,身后是满城百姓,身前是千军万马。佩刀的重量压得手臂发麻,他却死死攥着刀柄,就像握着最后一点星火。
混乱中,有人撞到了菜畦边的木牌。阿恒刻的“守”字木牌应声而倒,却被一只沾满泥污的小手迅速扶起。苏羽眼角的余光瞥见,是阿禾举着石头从地窖里跑出来,身后跟着一群举着木棍的孩子。流寇们愣住的片刻,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赵武带着许昌卫的骑兵冲过石桥,玄色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为首的流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箭射穿了手腕。
“文若先生说过,”赵武勒马停在学舍门前,弓弦上的箭依旧指着流寇,“这学舍是天下的火种,谁也不能碰。”
战后的学舍弥漫着草药味。阿禾的额头缠着布条,却仍举着木棍在院子里巡逻。苏羽蹲在菜畦边,将阿恒刻的木牌重新插好。新长的豆苗绕过木牌,在风中轻轻摇曳。
赵武临走时留下更多的兵卒:“魏王说了,要护着这学舍。”他望着门楣上的木牌,忽然笑了,“先生当年说的没错,火种真的能燎原。”
秋收时,学舍的菜园堆满了南瓜和萝卜。孩子们将最大的南瓜切开,掏出种子晾晒在窗台上。阿恒在装种子的陶罐上刻了“守”字,这次的笔画已沉稳了许多。
苏羽拆开新到的信函,是许昌来的消息。信里说,荀彧当年种下的那棵槐树,如今已亭亭如盖。他忽然想起那个冬夜,荀彧说乱世如长夜,总有人要做提灯人。
苏羽将信纸凑近油灯,橘色的光晕里,“亭亭如盖”四个字仿佛带着暖意。窗外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石阶,他忽然想起荀彧当年亲手拓印的《仓颉篇》,那些磨损的竹简边缘,还留着先生反复摩挲的痕迹。
“先生,许昌来的信里说什么?”阿禾端着药碗走进来,额角的疤痕在灯光下若隐隐现。去年深秋她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时嘴里还念叨着要给菜窖加固,如今嗓音里总带着点沙哑。
苏羽将信纸折好塞进木盒:“说那边的槐树开花了,落得满地都是。”
阿禾眨了眨眼:“就像咱们后院的杏花?”她去年春天在断墙下种了株杏树,如今已抽出新枝。
“是啊。”苏羽接过药碗,碗底的药渣沉淀成奇怪的形状,“明天教你们写‘槐’字吧。”
深夜的学舍总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苏羽提着油灯巡视,见阿恒的窗纸上还映着身影。推门进去,少年正对着陶罐上的“守”字发呆,案几上摊着半截竹简书,是新抄的《诗经》。
“睡不着?”苏羽将油灯往案前挪了挪。
阿恒指尖划过木痕:“先生,许昌是不是很远?”他去年跟着送粮队去过邻县,回来后总说要走出这片山。
“翻过七座山,再过三条河就到了。”苏羽想起荀彧当年描述的许昌城,朱雀大街上的槐树能遮住半条街,“等你把《春秋》抄完,我就带你去看看。”
少年眼里亮起光,却又低下头:“可学舍怎么办?”菜畦里的萝卜该间苗了,阿禾一个人忙不过来。
苏羽望着陶罐上日渐沉稳的刻痕,忽然想起荀彧说过的话:“真正的守,不是困在一方天地里。”他拿起案上的刻刀,在“守”字旁边添了个小小的“行”,“就像种子,总要落地生根,才能长成森林。”
开春时,学舍来了位不速之客。那人穿着粗布短打,腰间别着把锈剑,站在槐树下张望许久,见着晾晒的草药才上前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