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7章 蠢蠢欲动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问。孙策挠挠头,求助地看向苏羽。苏羽笑着解释:“就像刘勋和黄祖,他们做了太多坏事,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雪沫子顺着城堞的凹槽簌簌滑落,在苏羽的皂靴尖积了薄薄一层。孙策听见他解释时忽然笑出声,把书卷往腰间一塞,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听见没?以后谁要是敢欺负同窗,就是不义之徒。”

学童们哄然应和,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雀跃。苏羽望着孙策宽厚的背影,忽然想起建安三年那个暮春。那时他刚随荀彧镇守许都,在尚书台的烛火下见过这位江东小霸王的画像——丹凤眼,狮子鼻,一身银甲斜挎着虎头湛金枪,画师特意将他的战袍染成刺目的赤红,像极了战场上泼洒的鲜血。

“苏先生在想什么?”孙策转过身,掌心还沾着书卷的油墨香。他今日没穿铠甲,素色锦袍外罩了件狐裘,倒有几分世家子弟的温文。

苏羽拂去肩头的落雪:“在想伯符何时竟也读起《春秋》了。”

“还不是被公瑾逼的。”孙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他说我要是再整日舞刀弄枪,将来孩子们只会学我打打杀杀。”他忽然压低声音,“先生可知,陈郡来的使者刚出城,黄祖的密探就跟着缀上去了?”

苏羽的目光掠过城下白茫茫的官道,那里的车辙印正在被新雪覆盖。“伯符打算如何处置?”

“让周泰带三百骑‘护送’他们出庐江地界。”孙策的指尖在城砖上轻轻敲击,“黄祖老贼还以为能从使者嘴里套出许都的动静,却不知陈群早就把该说的都刻在吴钩内侧了。”

苏羽心中一动。那柄吴钩的内侧确实有处不易察觉的刻痕,是当年他与荀彧约定的密记。他望着孙策年轻的侧脸,忽然明白为何周瑜会对这位主公死心塌地——此子粗中有细,竟连这般隐秘都能察觉。

“先生教孩子们读书,其实也是在帮我守住这庐江吧?”孙策忽然问道,睫毛上的雪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苏羽想起昨日在学舍看到的情景:泥坯墙上用朱砂画着简陋的井田图,十几个孩子围着沙盘练习书写,最小的那个还握不稳毛笔,却执拗地用手指在沙上画着“仁”字的轮廓。他喉头微动:“我只是在教他们认字。”

“不。”孙策摇头,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雕翎箭,顺着城垛指向西南,“黄祖的儿子黄射带着五千人在夏口厉兵秣马,刘繇的旧部还在豫章蠢蠢欲动。可这些孩子学会了‘义’字,将来就不会有人再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把庐江变成尸山血海。”

雪不知何时停了。苏羽看见远处的巢湖像一块碎裂的玉镜,反射着天光。他忽然想起荀彧刻“守”字时的模样,那时他们刚在官渡大胜袁绍,尚书台的铜壶滴漏里盛着新酿的青梅酒,荀彧执刀的手稳如磐石,刀尖在吴钩鞘上刻出的每一笔都力透木骨。

“先生,该回去给孩子们温书了。”孙策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拽回。学童们已经排好队伍,像一串摇摇晃晃的糖葫芦,正踩着积雪往城下走。那个问“不义必自毙”的孩子回头望了望,忽然举起冻得僵硬的小手朝苏羽挥了挥。

苏羽笑着颔首,目光扫过城墙内侧新凿的箭孔。孙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忽然笑道:“先生放心,我让董袭把守城器械都检修过了。就是……”他挠了挠头,“公瑾说要从江东调些稻种来,开春在巢湖沿岸开垦水田,先生觉得如何?”

“民以食为天。”苏羽点头,“只是庐江初定,不宜劳民。”

“我懂。”孙策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这是公瑾拟的章程,说让先生也看看。”

竹简上的字迹清秀挺拔,是周瑜的手笔。苏羽展开时,一片干枯的梅花瓣从简缝间飘落——江东的早春该是梅花开得正好的时候了。他忽然想起陈群离去前夜,自己在灯下翻看《诗经》,书页间也夹着这么一片花瓣,是去年路过寿春时采的。

“先生若有心事,不妨说出来。”孙策忽然道,“我知道先生牵挂许都。”

苏羽的指尖顿在“薄言采之”四个字上。他想起荀彧送他离开许都时的情景,老大人站在十里长亭外,青灰色的朝服被北风灌得鼓鼓囊囊,鬓角的白发沾着霜气。“子羽此去,非为孙氏,乃为江淮百姓。”荀彧将吴钩系在他腰间,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传过来,“若见江东清明,便是汉祚有望。”

“伯符可知‘止戈为武’?”苏羽合上竹简,将梅花瓣重新夹回简中。

孙策愣住,随即大笑:“先生是说我太好战了?”他忽然收住笑,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可黄祖杀了我父亲,此仇不共戴天。”

箭杆上的雕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苏羽望着那簇染成朱红的箭羽,忽然想起建安四年的濡须口。那时他随曹操出征,在帐中见过孙坚的灵位——黑漆牌位上只写着“破虏将军孙文台之位”,连生卒年月都未来得及刻上。“报仇有很多种方式。”苏羽轻声道,“当年伍子胥掘楚平王之墓,世人虽赞其忠,却也叹其过烈。”

孙策沉默地将箭插回箭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城楼下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响,已是三更天。学童们的读书声早已消散在风雪里,只剩下更夫苍老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先生早些歇息吧。”孙策忽然转身,狐裘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两道清晰的辙痕,“明日我让后厨炖些羊肉汤,给孩子们补补身子。”

苏羽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他快步走到箭孔边,看见一队骑兵正踏着积雪往城门方向来,为首那人披着玄色斗篷,在雪地里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夜枭。

“是公瑾回来了!”守城的士兵忽然欢呼起来。

苏羽的心猛地一跳。周瑜此刻回历阳,必是江东有大事发生。他扶着冰冷的城砖往下看,看见周瑜翻身下马时,斗篷下摆露出半截染血的白袍。

“先生怎么还在城上?”周瑜拾级而上,声音里带着旅途的疲惫。他摘下兜帽,露出被风霜染得有些憔悴的脸,“刚从江夏回来,黄射那厮果然动了。”

苏羽接过他解下的斗篷:“伤亡如何?”

“折了三百弟兄。”周瑜的指尖在城砖上轻轻敲击,“不过黄祖的粮仓被我烧了,他至少半年不敢妄动。”他忽然看向苏羽,“许都那边……有消息吗?”

苏羽摇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那是一柄古雅的青铜剑,剑鞘上镶嵌着七颗绿松石,是孙策平定吴郡后送他的礼物。他忽然想起荀彧的佩剑,也是这般古朴的样式,只是剑鞘上刻的不是宝石,而是密密麻麻的铭文。

“陈群带着吴钩回去了。”苏羽轻声道,“文若见了,自会明白。”

周瑜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这是公瑾在夏口截获的密信,是写给黄祖的。”

锦囊里的绢帛散发着淡淡的霉味,苏羽展开时,看见上面用朱砂写着“许都密令”四个字。字迹扭曲而狂放,像一条条挣扎的毒蛇。他认出那是孔融的笔迹——当年在北海,他曾见过这位孔北海的墨宝,那时的字迹还带着几分建安风骨,不像如今这般阴鸷。

“孔融竟与黄祖勾结?”苏羽的指尖微微颤抖。他想起建安元年,孔融在许都朝堂上慷慨陈词,说要“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那时的他,眼里还闪烁着理想的光芒。

“何止勾结。”周瑜冷笑,“他还想借黄祖之手,除掉伯符。”

苏羽望着绢帛上“江东猛虎,不除必为后患”的字样,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城楼下的更鼓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四更天。远处的巢湖在夜色中泛着幽蓝的光,像一块巨大的冰镜。

“公瑾打算如何处置?”苏羽将绢帛重新折好。

“将计就计。”周瑜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已让蒋钦带五千人佯装攻江夏,黄祖必定会向孔融求援。到时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苏羽沉默片刻:“孔融毕竟是孔子后裔,杀了他,恐失天下士子之心。”

“先生是在教我‘义’字吗?”周瑜忽然笑了,“可对不义之人讲仁义,便是对百姓不义。”他从怀里掏出一卷地图,“这是夏口的布防图,先生看看可有破绽。”

地图上的墨迹还未干透,苏羽指着江夏城西侧的一处水道:“这里是黄祖的粮仓,防守必定薄弱。若派一支奇兵夜袭,定能得手。”

周瑜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先生觉得,伯符是不是太冲动了?”

苏羽想起孙策教孩子们读书时的样子,忽然笑道:“伯符只是性子急了些,心地却是好的。”他忽然想起那个问“不义必自毙”的孩子,“公瑾还记得那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吗?他父亲是去年从黄祖军中逃过来的,如今在学舍帮忙打杂。”周瑜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先生是说,要给那些降卒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