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 不敢乱动
“还记得你父亲的玉佩吗?” 曹操突然问,声音里带着奇异的平静,“双鱼佩,本就该成对。” 他从怀中掏出块一模一样的玉佩,递到周彻面前,“这是当年在汜水关捡到的另一半,我一直带在身上。”
周彻的手指触到玉佩时,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遗言。乡邻说,父亲咽气时还攥着半块玉佩,说要等天下太平了,亲手交给故人之子。
“奉孝死前,把他的谶纬书留给了你。” 曹操望着江面上漂浮的火油,“他说你能看懂那些星图。”
周彻想起那本泛黄的书卷,里面记载着建安二十五年的星象。奉孝先生用朱砂画了颗将落的巨星,旁边写着 “汉家气数尽,魏室应运生”,墨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最后几个字。
南岸的鼓声又起时,周彻看见孙权亲自擂鼓。紫髯将军的甲胄上溅满血污,鼓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孙登的绿袍身影在乱军里穿梭,手中的长矛挑着曹军的头盔,像举着个硕大的风筝。
“仲谋终究还是长大了。” 曹操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眶却红了,“当年他跟着兄长来许昌,见了朕还会脸红。”
周彻忽然明白,这场风筝比赛从一开始就没有赢家。断线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人只能攥紧手中的线,哪怕被风筝拖着跑,也舍不得松手。
夕阳西沉时,江面浮起一层暗红。周彻扶着曹操走下望楼,老骥的喘息声混着伤兵的呻吟,在暮色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张辽的遗体已被运回北岸,周泰跪在帐前请罪,甲胄上的血痂蹭在地上,画出蜿蜒的红痕。
“文远是个好将军。” 曹操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让他葬在合肥,他总说那里的梨好吃。”
周彻望着帐外的晚霞,忽然想起建安十三年的那个午后。荀彧的蝴蝶风筝飘回来时,上面插着七支箭,奉孝先生笑着说这是七星续命,可后来文若先生还是走了,奉孝先生也走了。
“天下平定后,会有人记得他们吗?” 周彻轻声问,像是在问曹操,又像是在问自己。
曹操没有回答,只是握住周彻的手,将那半块玉佩按在他掌心。两瓣玉佩合在一起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极了断线的风筝坠地的声音。
远处的江面上传来夜航船的橹声,周彻看见几个孩童举着风筝站在岸边,他们的风筝线在暮色里连成一片,像张巨大的网,要把这破碎的江山兜起来。
“比赛还没结束。” 曹操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只是换了放风筝的人。”
周彻握紧手中的双鱼佩,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的温度。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还会有更多的少年拿起父辈的刀,还会有更多的老骥扬起未衰的雄心。这场乱世或许没有尽头,但至少此刻,他们还攥着手中的线。
周彻在江风里站到月上中天,掌心的双鱼佩渐渐浸了汗,两瓣玉的接缝处渗出些微凉意。他想起建安十三年那个火光照彻江面的夜晚,曹操站在楼船船头,手中同样攥着半块玉佩,另半块在周瑜袖中。那时他们都以为,一场赤壁之战便能定鼎天下。
“将军该回营了。” 亲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湿冷。周彻转身时,看见帐前的火把在风中明明灭灭,像极了那些在官渡战场上没来得及燃尽的烽燧。他忽然明白曹操为何总爱盯着地图上的江水发呆 —— 所有的征战到最后,都会变成对水流的追随。
中军大帐里的烛火燃得正旺,曹操背对着帐门临摹《孙子兵法》,狼毫在竹简上拖出细长的墨痕。案几上堆着刚送来的塘报,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已经裂开,露出里面泛黄的麻纸。周彻认得那是荆州方向的急报,自从关羽水淹七军后,襄樊一带的烽火就没断过。
“云长那边又送来了请战书。” 曹操放下笔,指节叩了叩案几,“他想趁着秋汛北上。”
周彻展开塘报,墨迹里还能看出送信人奔跑时的颠簸。关羽的字迹如刀劈斧凿,每个字都带着赤兔马踏碎骨头的脆响。他忽然想起那年在许昌,关羽温酒斩华雄时,曹操递过去的那杯酒,酒液在铜爵里晃出细碎的金光。
“丞相打算如何回复?” 周彻将塘报卷起来,竹篾的边缘割得掌心发疼。
曹操走到帐外,望着营中此起彼伏的篝火。那些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倒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沟壑纵横的威严。“让他等。”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白霜,“等江东的陆逊送来生辰贺礼再说。”
周彻猛地抬头,看见曹操眼中闪过的狡黠。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孙权派使者送来的那箱柑橘,每个果子上都刻着 “吴” 字。曹操把柑橘分给诸将,自己却留了个最大的,用刀剖开时汁水溅在地图上,晕染开一片金黄的水渍。
三更天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时,周彻正在擦拭父亲留下的环首刀。刀鞘上的鱼皮纹路已经磨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胎,像极了他少年时在洛阳城墙上见过的血迹。帐帘被风掀起,曹操捧着个瓦罐走进来,罐口飘出糯米酒的甜香。
“当年在谯县,你父亲总爱用这酒腌梅子。” 曹操往两个陶碗里斟酒,酒液撞击陶土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周彻接过酒碗时,看见对方指节上的旧伤 —— 那是濮阳城破时被流矢划开的,当时他还只是个举着旌旗的小卒。
酒液入喉时带着灼人的暖意,周彻忽然想起建安五年那个雪夜。他跟着父亲守在白马城,城楼上的积雪压垮了瞭望塔,父亲把他护在身下,脊梁骨断裂的声音比城外人马嘶鸣更刺耳。后来曹操带着轻骑赶来,在尸堆里找到他时,他手里还攥着半块染血的玉佩。
“明日你带三百精骑去庐江。” 曹操的酒碗磕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陈兰在皖城竖起了反旗,据说还勾结了山越人。”
周彻的手指猛地收紧,陶碗在掌心转了半圈。他知道陈兰是当年跟随袁术的旧部,建安四年袁术兵败身亡时,是曹操力排众议饶了这些降兵。如今那些人却在江南的稻田里举起了反旗,稻穗在刀锋下倒成一片,像极了他们当年在官渡收割的麦浪。
天快亮时,周彻带着骑兵踏过濡须口的浮桥。晨雾里传来秧鸡的啼叫,他看见水面上漂着些折断的芦苇,断口处还凝着霜。忽然想起昨夜曹操最后说的话:“乱世里的人,就像这芦苇,看着柔弱,根却在泥里缠得紧。”
皖城的城墙在朝阳里泛着青灰色,周彻勒住马缰时,看见城门楼上飘着面褪色的黄巾。那是二十年前张角兄弟举事时的旗帜,没想到在这江南水乡还能见到。城楼下的护城河里漂着些竹简,上面的谶语被水泡得发胀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将军,攻城吗?” 副将的声音里带着急切。周彻摇摇头,从箭囊里抽出支鸣镝,搭在弓上。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极了那年在潼关城下,马超的枪尖刺穿他护心镜时的寒光。
鸣镝划过晨雾的瞬间,城楼上的黄巾突然倒下,露出后面黑压压的人头。周彻看见陈兰站在垛口边,手里举着半块玉佩,阳光在玉面上折射出刺目的光。他忽然明白曹操为何让他亲自来 —— 这不是攻城,是来认亲的。
两瓣玉佩在城楼上合在一起时,周彻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盖过了军鼓。陈兰的手抖得厉害,玉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城砖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二十年前在巨鹿,正是周彻的父亲从乱军里救出了少年陈兰,临别时将双鱼佩分了他一半。
“周校尉还记得颍川的麦田吗?” 陈兰的声音在城楼上飘散,带着水汽的潮湿。周彻想起建安元年那个饥荒的春天,他们在颍川的麦田里煮过麦粒,陈兰当时总爱把最大的麦穗留给受伤的同乡。
护城河对岸突然传来马蹄声,周彻回头时,看见曹操的白旄麾盖在晨雾里若隐若现。他忽然明白这场仗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攻城,那些在稻田里举着刀的农夫,那些在城楼上发抖的降兵,都是当年被战火碾碎的家。
“让他们种秋稻吧。” 曹操的声音隔着护城河传来,带着笑意,“今年的新米,朕要用来酿最烈的酒。”
周彻看着城楼上的黄巾缓缓降下,露出后面插着的青旗。那些举着刀的农夫慢慢放下武器,稻穗在他们脚边轻轻摇晃。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江边看见的风筝,原来这江山从来就不是靠刀锋守护的,是靠千万双手,在碎瓦砾里种下的每一粒种子。
暮色降临时,周彻坐在皖城的城楼上,看着农夫们在田里插秧。水光里的夕阳碎成一片金箔,像极了曹操案头那些赏赐功臣的金箔。陈兰捧着坛新酿的米酒走过来,酒坛上还沾着新鲜的稻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