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直口快的林锦 作品

第774章 天龙(2)(第2页)

周老点点头,收拾药箱时,铜锁扣“咔嗒”响了声,像句没说出口的话。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目光在李采薇小腹和小芸腕间的疤上各停了停:“药煎的时候,加两滴庐州的井水。老话说,故土水,能安神。”

门关上的瞬间,小芸忽然抓住李采薇的手,掌心的汗把帕子浸得透湿:“夫人,他好像……好像什么都知道。”

李采薇望着窗外,远处炮垒的轮廓在沙尘里若隐若现。她摸出包里的暖炉,余温恰好,像谁在暗处递来的一点暖意。“知道才好。”她轻声说,指尖在暖炉上画着圈,“知道了,才会给咱们留条活路。”

诊室里的药味还没散,混着窗外的海腥气,像杯兑了苦胆的茶。药方上的“天龙”二字,在阳光下透着点青黑,像只蛰伏的壁虎,正盯着这栋洋楼里的秘密,也盯着远处那片刚刚被炮火烧过的天空。

小芸看四周没人,于是凑过来,小声说:“那个人,是不是还惦记....”

“别胡说,”李采薇赶忙用手指搭住了小芸的唇,“我赶忙跪着求他把我送人,你还不清楚吗?督帅府里怎么回事,你心里就没点数吗?咱这种‘战俘出身’,留在那儿,连给人端茶都嫌碍眼。”

李采薇太清楚那群女人了。不说别的,就单单看身为李洁陪嫁丫头的李淑媛,那个一年365天有366天在想着“姑爷”的小妾,为什么宁可在外省当官,也极少回督帅府就看得明白——原因无他,地位差异太大了。以至于人家别人主动叫你,“姐姐,妹妹”你自己都觉得不配。

自惭形秽,没错就是因为自惭形秽。所以才跪在那个男人面前,求他把自己送人的。

略显局促的李采薇展开药方的动作很慢,糙纸边缘在指尖磨出细碎的毛边,像极了牛头寨防炮洞的钢筋锈迹。“天龙三钱”四个字被周老的笔锋拖得很长,末笔勾起的弧度,竟与她腕间玉镯的裂纹重合——那镯子是裴敏得了督帅的赏,玉质里藏着丝若有若无的红,像凝固的血。

她的指尖在“合欢皮十五钱”上顿了顿。这味药的名字刺得人眼疼,让她想起庐州舞会那晚,柳青用天蛾人的鳞粉幻术让她扮武廿无时,他指尖扫过她颈侧的触感。那时的合欢香混着香槟气,如今却只剩药方上的墨痕,和诊室里挥之不去的、类似晒干的树皮味,涩得像没熟的青杏。

“夜交藤十二钱”的字迹被水汽洇过,墨色发乌。小芸凑过来看时,指尖无意识点在“夜交”二字上,像触到了烧红的烙铁猛地缩回。李采薇知道她想起了什么——牛头寨最后的夜晚,她们挤在防炮洞的草堆上,小芸抱着她的胳膊哭,说“营长,我怕黑”,那时洞外的炮声正紧,像要把黑夜敲碎,藤条般的恐惧缠得人喘不过气。

“赤芍十钱”的“赤”字被周老点了个墨点,像滴落在纸上的血珠。李采薇的拇指按上去,墨点在指腹晕开,染黑了半月形的指甲。她忽然想起李玉玲中枪时的样子,血从胸口涌出来,把军绿色的衣襟染成深褐,那时的“赤”是热的,烫得人不敢碰,如今药方上的“赤”是冷的,却照样能烧得心口发紧。

最末行的“珍珠母三十钱”被圈了个红圈,周老特意用小字注了“先煎”。李采薇盯着那圈红,突然笑了——小芸的珍珠手链断了两颗,裴敏今早让人送来新的,说是从同批沉船上找的,珠串上还沾着点海盐,像没擦干的泪。原来周老连这个都知道,连珍珠母要“先煎”的叮嘱,都像是在说:那些藏在光鲜底下的疼,得先熬透了,才能入药。

她把药方重新折好,这次折得格外整齐,让“天龙”二字恰好露在最外层,像只蜷着的壁虎,尾巴尖扫过“炙甘草六钱”的“炙”字。炭火烤过的甘草味仿佛顺着纸页渗出来,混着诊室里的海腥气,成了种古怪的甜,像裴敏每次出征前给她塞的糖块,甜里裹着说不清的苦。

“这药……”小芸的声音发颤,指尖划过药方边缘的海棠纹,“真能管用吗?”

李采薇没答,只是将药方塞进包里的蟠龙纹夹层,那里还躺着裴敏给的暖炉,余温透过纸页渗进来,把“天龙”二字烘得微微发烫。她忽然想起周老说的“故土水”,庐州的井水,该是带着环城河的潮气,混着九狮桥的青石板味,能把这药方里的郁气,都泡成能咽下去的苦。

诊室的窗玻璃上,盐霜正顺着“铁栏影子”往下淌,在“天龙宁心汤”的药名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痕,像谁在纸上写了半阙没说完的话。她突然想起心理学出身的武廿无,过去轻吻她的粉颈时说的那句,“你别提操心,有没有病都是相对的,在这末世里谁还没点ptsd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