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轻剑斩黄泉 作品

第510章 十二边书藏袖里,谁怜白骨积城畿

《大吴史?边防志》载:" 德佑十三年冬,北元也先部三万骑自野狐岭入塞,围大同卫者凡二十有三日。其众环列五十里,日射矢石如猬集,夜举篝火照城堞如白昼,西墙雉堞崩颓者三,守卒负土填隙,指节冻落犹未止。 卫指挥使赵谦初尚率部力战,以火铳毙敌酋二,及内库粮饷逾期半月不至,士卒炊灶断烟者十之七,乃密遣亲随赵忠夜缒城出,以粮五千石、良马五百匹私结也先,约 ' 缓攻十日,待京营至则献城 '。

 时镇刑司千户张迁奉首辅李嵩密令,驻节驿递司,凡大同卫发出边报十二道,俱被缇骑截于驿道,封皮朱印尽毁,代以 ' 伪报惑众 ' 之戳。驿卒王二狗欲绕道风宪司,竟被缇骑捶杀于西直门外,尸身与文书同埋雪窖。

 西墙崩三丈,也先部蜂拥而入,守卒巷战至骨尽,死者积城畿三尺。赵谦见事泄,举火焚其署,身被数创犹北向叩首,火灭时,怀中犹揣李嵩所书 ' 暂从权宜 ' 密札。

 事定,风宪司谢渊勘得实据,然李嵩以 ' 辅政不亲边事 ' 奏辩,帝竟赦其罪,仅夺俸三月。张迁论斩,临刑前呼 ' 嵩误我 ' 者三,闻者莫不寒心。大同卫经此役,士卒存者不足三千,边墙颓圮者百里,北元斥候遂得直抵居庸关下。"

 大同雪压雉堞危,胡骑围城夜叩扉。

 十二边书藏袖里,谁怜白骨积城畿。

 残雪犹埋旧箭痕,断墙犹记故臣冤。

 莫将边镇兴亡事,只作沙场胜负论。

 《大同围城中作》

 大同之危,非独城郭之险,实乃国脉所系;胡骑之逼,非仅疆场之患,尤关民命所悬。

 雪压雉堞而垣颓,风号箭孔而尘落,此城之危状也。夜叩城门如擂鼓,昼掠郊原若燎原,此敌之猖獗也。边书十二,非徒告急之文,乃白骨堆中泣血之诉;袖里藏章,岂止军情之报,实赤子心上沥肝之辞。

 昔元兴帝筑边墙,非为隔绝华夷,盖欲卫护生民。永熙帝谕边将,莫以胜负论功过,当以存亡系安危。今大同卫积骸盈路,而中枢犹议迟速;断墙穿月,而庙堂尚较锱铢。此非边臣之过,乃谋国者未察围城之苦也。

 残雪未消,旧箭痕深如刻史;断墙犹立,故臣冤积若凝霜。忆昔萧烈叛时,大同独守三月,守将李诚巷战而死,尸身与箭镞俱焚,至今城砖带焦痕。然论功文书,竟书 “畏缩失机”,此非冤欤?今胡骑复至,守卒皆李诚旧部之子弟,衣单腹空犹执戟,非不知必死,盖念 “城破则家亡” 耳。

 边镇兴亡,岂在一日之胜负?或谓 “失地可复”,不知民命一旦涂炭,虽复十城不足偿;或言 “兵寡当避”,未思士气若经摧折,纵有百万难再振。岳峰自戍宣府,每见寒卒抱冰而卧,未尝不泣下沾襟。今大同告急,如人病入膏肓,医者犹论药价,是何心哉?

 十二边书藏于袖,非敢匿情,恐惊扰圣听;千里血书达于朝,非敢邀功,冀速解民悬。观彼胡骑,不过贪利之徒,若援兵及时,一鼓可破。所忧者,镇刑司按籍索贿,诏狱署隔岸观火,使粮草滞于中道,甲仗腐于库中。此非敌能破我,乃我自毁长城也。

 愿陛下察城砖之血,知守卒之苦;览袖里之书,悟边民之难。莫以文书迟速定功过,当以白骨多寡鉴得失。若使大同不守,则宣府孤悬;宣府若危,则京师震动。此非危言,乃事理之必然也。

 岳峰一介武夫,无经天纬地之才,有守土卫民之志。愿以颈血涂城堞,换得中枢发一兵;甘将骸骨埋边草,盼教稚子识长安。谨以俚句陈怀,伏惟圣鉴:

 大同雪压雉堞危,胡骑围城夜叩扉。十二边书藏袖里,谁怜白骨积城畿。残雪犹埋旧箭痕,断墙犹记故臣冤。莫将边镇兴亡事,只作沙场胜负论。

 大同卫的急报在驿递司的雪地里滚了三滚,雪粒子打在文书上,融成血珠顺着褶皱往下淌。驿卒王二狗捧着这第八封告急信,手指早冻在紫黑色的封泥上 —— 那本该盖着 "大同卫指挥使司" 朱印的地方,此刻赫然印着个暗红指痕,指节处的老茧纹路,与守将赵谦平日按印的模样分毫不差。"前七封都被镇刑司的人扣在驿站马房," 他对着烧火的老卒哭,冻裂的嘴唇渗着血,"张千户说 ' 边将惯会夸大其词,防的就是细作混水摸鱼 ',可方才从城墙上掉下来的兵,砸在雪地里连哼都没哼一声啊!"

 老卒往炉膛里添了块炭,火星子舔着他的破棉袍:"从后巷走,绕开镇刑司的卡子,往风宪司送。" 话音未落,巷口的雪幕里突然闯出一队缇骑,张迁的貂帽上落满雪,活像只凶神恶煞的白熊:"王二狗,首辅有令,大同文书须经镇刑司核验方可入都。" 他马鞭一扬,抽在文书上,"你怀里揣的,是通敌的伪报吧?" 文书从王二狗怀中滑落,"城破在即" 四字被马蹄踏进泥里,雪水混着血污漫过笔画,像给这四个字镀了层红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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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谢渊在风宪司后巷的垃圾堆里捡到半张残纸。雪水浸透的纸页发脆,"西墙崩三丈,守卒冻毙三十余" 的字样被撕去大半,纸角却清清楚楚盖着半截驿递司铜印 —— 这是大同卫特有的急报格式,印泥里掺了雁门山的朱砂。他指尖捻起残纸边缘,冰碴刺破皮肤也浑然不觉,耳畔突然响起老驿卒的话:"王二狗那孩子,临死前还把信往怀里塞,说 ' 谢大人定会查 '。" 属官喘着粗气撞开角门,棉袍下摆沾着暗红的雪:"大人,王二狗的尸身刚从冰河捞上来,镇刑司的人说他 ' 私传伪报惑乱军心 ',连家人都被锁进诏狱了。" 谢渊将残纸按在案上,墨字洇开的痕迹里,突然认出赵谦独有的弯钩笔锋 —— 这位大同卫指挥使写 "卫" 字时,总爱把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把出鞘的刀。"去查赵谦的亲随赵忠," 他突然起身,铜符撞在案上发出闷响,"上月他从京师带回的那二十车 ' 军器 ',定有蹊跷。" 属官脸色煞白:"镇刑司昨夜已封了赵府,缇骑守得比城墙还严,说 ' 防细作漏网 '。"

 大同卫城楼的箭孔里,赵谦正啃着块发霉的麦饼。饼渣嵌进牙缝,混着血沫嚼得咯吱响,怀里的密信被体温焐透,李嵩那笔歪斜的字几乎要渗出来:"也先要的战马,内库已备妥,你且守城十日,京营便到。" 可今日已是第十二日,城根下的积雪被北元骑兵踩成烂泥,那些人正围着篝火煮新麦,麦粒滚沸的香气顺着风飘上来 —— 那是上月从内库 "调拨" 来的冬粮,账册上写着 "支大同卫备用"。

 "总兵,再不开城门,弟兄们真要吃死人肉了!" 都指挥周昂撞开箭楼门,断了弦的弓吊在腰间,手里攥着半块马骨,骨头上还沾着点冻硬的肉丝。他眼窝深陷,颧骨上结着冻疮:"方才巡西墙,见二十具冻尸堆在垛口,都是昨夜饿毙的,其中还有个十五岁的小兵,怀里揣着给他娘绣的荷包..." 赵谦猛地将密信塞进靴筒,靴底碾着城砖上的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再撑一日,京营必到。" 他不敢看周昂的眼睛 —— 那些本该守城的粮,此刻正躺在也先的营帐里,换来了李嵩承诺的 "战后升都督"。

 文华殿的地龙烧得正旺,萧桓翻着李嵩递上的《大同防务疏》。宣纸上的城防图画得整整齐齐,箭楼、瓮城、护城河标注分明,"粮草充足,可支三月" 八个字被朱笔圈了又圈,墨迹浓得像要滴下来。李德全捧着鎏金暖炉进来,炉烟缠着他的话:"陛下,镇刑司刚递了折子,说大同卫 ' 虚报军情 ',赵总兵已斩了三个造谣的兵,还把首级悬在城门上示众呢。"

 "斩了?" 萧桓指尖划过图上的西墙,宣纸上的墨迹突然洇开,像朵溃烂的花。他想起上月赵谦的奏报,说 "冬粮仅余十日",怎么突然就 "可支三月"?永熙帝《御批边策》里的话突然撞进脑海:"边将奏报,宁信其急,勿信其缓;宁信其缺,勿信其足。" 正要传旨催京营,李嵩掀帘而入,袍角沾着的雪落在金砖上,瞬间化成水:"陛下,风宪司谢渊私查内库战马出入账,恐是想借大同之事生事,动摇国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