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铃笛 作品

第465章 郁白的河

郁白第一次见到那条河时,十四岁。那年深秋,他跟着父亲去邻县收玉米,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最后停在一片枯黄的芦苇荡前。风卷着芦花掠过堤岸,远处的河水泛着灰蓝色的光,像一块被岁月磨旧的绸布。父亲蹲在田埂上点烟,说这条河叫忘川河,穿过多半个省,最终会流进黄河。郁白盯着河面上盘旋的水鸟,忽然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沿着它走,就能走到有灯光的地方。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念头会变成扎在骨头上的刺。

一、铁皮屋里的图纸

十七岁的郁白在县城的汽修厂当学徒,住在厂后巷的铁皮屋里。屋子是废弃的材料间改造的,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唯一的窗户正对着一堵斑驳的墙。但郁白不在乎,他的世界被两样东西填满:沾满油污的扳手,和一叠画满线条的图纸。

图纸上是船。

从铅笔勾勒的简笔画,到用尺子量出来的精确比例图,郁白画了整整三年。他没见过真正的船,只在课本的插图里见过郑和下西洋的宝船,在镇上的废品站见过被拆解的渔船残骸。他凭着想象给那些线条添上桅杆、船舱和舷窗,仿佛只要画得足够仔细,那些纸船就能顺着门缝钻出去,漂进几十里外的忘川河。

“画这些有什么用?”师兄阿力叼着烟走进来,踢了踢墙角的图纸,“不如多学学换轮胎,下个月就能涨工资。”

郁白把图纸拢起来压在枕头下,没说话。阿力不知道,他每个月偷偷攒下的钱,都藏在床板的缝隙里。那些皱巴巴的纸币上,印着他在废品站问来的价格:一块铁板五块钱,一根钢管十二块,一个二手马达要两百。

那年冬天,汽修厂接了个活,去邻市的造船厂修卡车。郁白跟着师父过去时,腿肚子都在打颤。造船厂的码头上停着三艘正在建造的货轮,钢铁骨架在雾里像沉默的巨人。他趁师父不注意,溜到一艘船的龙骨下,指尖抚过冰冷的钢板,忽然听见金属里传来嗡嗡的震动,像是某种远古的召唤。

回来的路上,他在国道边的小卖部买了本《船舶构造基础》。封面已经磨掉了角,里面的字迹被人用红笔圈画过。他借着铁皮屋里昏黄的灯泡翻到凌晨,看见“吃水线”“排水量”这些陌生的词,忽然明白自己画的那些图纸,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

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梦见忘川河。梦里的河水涨得很高,漫过了堤岸,他站在水里,脚下的淤泥正一点点吞噬他的脚踝。

二、被撕碎的录取通知书

十九岁的夏天,郁白收到了一张皱巴巴的快递单。

他在镇上的邮政所里拆了快递,里面是一所海事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他盯着“船舶工程专业”几个字看了足足十分钟,直到邮递员催他签字,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短。他踩着夕阳跑过田埂,远远看见自家的烟囱在冒烟,脚步却忽然慢了下来。母亲的咳嗽声从去年冬天开始就没停过,药罐子在灶台上熬得发黑;父亲的腰在春天扛化肥时闪了,现在只能干些轻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通知书,忽然觉得那几张纸像烙铁一样烫。

晚饭时,他把通知书放在桌上。父亲夹菜的手顿了顿,母亲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学费要多少?”父亲的声音很哑。

“一年……八千。”

屋子里沉默了很久,只有母亲压抑的咳嗽声。郁白低着头,看见父亲的指关节在桌沿上捏得发白。

“要不……”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让你二舅再想想办法?”

“不用了。”郁白突然站起来,抓起通知书往灶膛里塞。火苗“腾”地窜起来,舔舐着那些黑色的字迹,很快就把它们变成了灰烬。父亲伸手想抢,却被他拦住了。

“我不去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汽修厂老板说,下个月就让我当正式工。”

那天晚上,他又去了忘川河。河水退了潮,露出布满石子的河床。他坐在一块被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头上,直到月亮升到头顶,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全是湿的。

三、铁锈味的五年

二十五岁的郁白成了汽修厂的老师傅。他能闭着眼睛拆装发动机,能听声音判断变速箱的故障,老板把最重要的客户都交给了他。他在镇上盖了两层小楼,母亲的咳嗽好了很多,父亲也能偶尔去田里转转。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精准,却也沉闷。

他不再画船了。那些图纸被他捆起来,塞在阁楼的角落里,上面落满了灰尘。只是偶尔在深夜加班时,他会盯着汽车底盘的钢管发呆,想起造船厂那艘货轮的龙骨。

改变发生在一个暴雨天。一辆集装箱卡车在国道上抛锚,司机急得满头大汗,说要赶去港口装船,误了时间就要赔一大笔钱。郁白顶着雨修了三个小时,当卡车重新启动时,司机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小兄弟,你这手艺,去港口修船肯定行。”

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他开始打听港口的事。有人说,南方的港口需要大量的机械维修工;有人说,修船比修车累得多,工资却高不了多少;还有人劝他,都快三十的人了,别折腾了。

郁白没说话。他去镇上的网吧,搜索“船舶维修”的视频,看着那些穿着橙色工作服的人在甲板上作业,看着巨大的起重机把零件吊上船,心里的刺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忘川河的入海口,河水和海水混在一起,变成了碧蓝色。他站在一艘船的驾驶舱里,手里握着方向盘,两岸的灯火像流动的星星。醒来时,他发现枕头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