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集:竹笔的墨痕

陈砚秋蹲在晒谷场角落时,指腹正摩挲着竹笔杆上的细纹。竹丝在掌心硌出细碎的痒,像去年在徽州山坳里,老篾匠剖竹时溅在他手背上的竹屑。

“陈同志,这账再对不出来,公社的秋粮征购要误了。”会计老李的蓝布褂子扫过谷堆,带起一阵干燥的稻壳香。陈砚秋抬头,看见西斜的太阳把老李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摊开的账本上,正好盖住“王家庄”那一行的数字。

他应了声“就来”,把竹笔插进绑在腰上的笔囊里。笔囊是媳妇秀兰用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缝的,开口处绣着半朵小小的稻穗——去年他去县里培训记账,秀兰连夜赶做的,说“见穗如见我,别把账本记错了”。

晒谷场中央的磅秤还围着人,队长老张正帮着社员把粮袋搬上秤。“三队李桂兰,小麦二十三斤五两!”老张的嗓门像村口的老槐树,粗粝却响亮。陈砚秋握着账本走过去,指尖刚碰到算盘,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秀兰塞给他的那个布包。

“里头是新磨的玉米面窝头,还有你要的松烟墨。”秀兰的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指尖带着灶膛的温度,“昨天去后山采的松烟,我自己捣的,比供销社买的细。”陈砚秋当时急着赶早工,只胡乱应了声,把布包塞进挎包就走了。

此刻算盘珠子在指间滑过,他忽然想起那锭松烟墨的模样——秀兰用一块旧绸布包着,墨锭上还留着她手指捏出来的浅痕。去年冬天他记完账,笔杆上的墨渍总洗不干净,秀兰就说要自己做墨,“松烟细,墨色亮,写在账本上不洇纸”。他当时只当是玩笑,没想到她真的去后山采松针,在灶膛里烧出松烟,又用米汤调成墨锭。

“陈同志,愣啥呢?该记四队的账了。”老李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陈砚秋赶紧低头,竹笔在账本上落下第一笔,墨色果然比平时用的供销社墨锭亮些,笔画边缘也干净,不似以前那样洇出细细的墨丝。

风从晒谷场东边吹过来,带着河边芦苇的气息。陈砚秋记着账,目光偶尔会落在竹笔杆上——这杆竹笔是老篾匠去年送他的,竹料是后山的老毛竹,剖成笔杆后,老篾匠用细砂纸磨了整整三天,杆身上还留着淡淡的竹节纹。“记账的笔,要趁手,”老篾匠当时说,“竹性韧,写再多字也不变形。”

他想起第一次用这杆笔记账的情景。那天也是秋阳正好,他坐在公社办公室里,竹笔在账本上写着“秋粮征购”,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秀兰的声音。他跑出去,看见秀兰提着一个布兜,里面装着刚蒸好的红薯。“怕你饿,”秀兰擦了擦额角的汗,“红薯甜,填肚子。”那天他握着竹笔,在账本空白处不小心画了一道墨痕,后来怎么也擦不掉,索性就留在那里,像个小小的记号。

“陈同志,歇会儿吧,吃个窝头。”老李递过来一个玉米面窝头,金黄的颜色,还带着热气。陈砚秋接过,忽然想起秀兰早上塞给他的布包。他赶紧打开挎包,布包里的两个窝头还温着,旁边放着那锭松烟墨,绸布包着,墨锭上的浅痕还在。

他咬了一口窝头,甜香在嘴里散开,是秀兰特有的手艺——她总在玉米面里掺一点红薯面,吃起来更软和。去年他在县里培训,秀兰寄了一兜这样的窝头,他分给同屋的同志,大家都说“陈同志的媳妇手巧”。那时候他拿着窝头,忽然就想起竹笔杆上的竹节纹,觉得秀兰就像这老竹,看着普通,却有韧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