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桃人 作品

第310章 风铃与星辰的共鸣

高二(3)班的教室里,空气似乎被窗外的暮春气息蒸煮得格外粘稠,偶尔有鸟儿掠过枝头的脆鸣也无法彻底撕破这份滞涩。黑板上的时钟无声地跳动着,秒针每一次刻板的旋转都像砸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林雪萍站在讲台旁,手指间捻着一根白色的粉笔,目光扫过重的课业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压得这些半大的孩子有些喘不过气,连平素最为专注的前排学生,眼神中也透露出一种沉沉的疲惫。粉笔在她指尖停了片刻,终究轻轻放回粉笔槽内。她放弃了原定要讲完的那道中等难度的电解质溶液分析题。

“好了,”她的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种抚平毛躁的柔韧力量,“最后五分钟,放松一下。把笔都放下。”她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了所有窗户,外面清凉潮湿的、混合着草木和泥土特有清香的空气立刻席卷而入,教室里沉闷的滞重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涤荡开了几分。学生们如蒙大赦,微微塌下的肩膀松懈下来,几不可闻地舒着气,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窗外渐渐被霞光浸染的天空。

林雪萍的目光却在掠过靠窗角落时微微一凝。江韵华正单手撑着下巴,视线投向窗外操场的尽头,眼神虽无焦躁,却也蒙着一层淡淡的、混杂着思虑和不确定的薄雾——比单纯的疲惫更复杂些。看来困扰着他的,不只是眼下的学业负担。念头掠过林雪萍心头,随即又被压了下去。她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敲了敲讲桌边缘,“都清醒点!明天上午交上来的实验数据分析报告,图表清晰度、原始数据的重复验证记录,一项都不能马虎。课代表放学前来办公室拿样表。”

放学铃声划破天际,教学楼瞬间变成一座苏醒的蜂巢。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江韵华背着单肩包刚挤出涌动的人潮,肩膀猛地被拍了一下,力道不小。

“喂!韵华!”许清瑶轻快的声音像风铃在他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别溜!说好的,毕业墙彩绘设计稿终极决战时刻到!”她俏生生地拦在他面前,发梢随着歪头的动作俏皮地晃动。她手里晃着一张色彩斑斓、被反复修改揉捏得有些皱巴的设计稿,眼神灼亮,充满非此刻不可的坚定。

江韵华想说什么,许清瑶抢白:“不准说没空!体委他们都把颜料桶刷子扛去篮球场那边候着了!今天必须跟那堵墙死磕到底!”她拽住他背包带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急切,又像一道命令的符咒。

江韵华无奈地叹息一声,被拽得一个趔趄,眼底那点盘旋的思虑被这突如其来的“绑架”冲散了,无奈里泛起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笑意:“知道了知道了,大小姐!怕了你了!你体委那桶颜料水要是泼我身上,我唯你是问。”他认命地调整了一下被拉歪的背包,跟上她的脚步,目光落在她神采飞扬的侧脸上,脚步不知不觉也跟着变得轻快起来。

校门口对面那家常光顾的饮品店,江明华靠在柜台边等他的冰美式。傍晚的风穿过店门,吹散了几分燥热。手机震了一下,是林雪萍的微信消息:

“刚下课,办公室里还有点材料需要整理。你那边的场地考察要是结束了,能不能溜达过来帮我个忙?顺便路过‘甜心’带两块海盐芝士挞?有点想它的咸咸甜甜了。”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捧脸表情包,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她说这话时微微抿唇、带着点期许的眼神。江明华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指尖在屏幕上敲击:

“遵命,林老师。考察提前结束,十分钟杀到。海盐芝士挞收到,保证温控护航!”

回复完毕,正好店员将他打包好的冰美式递过来,冰凉的杯壁沁着水珠,在这渐热的傍晚显得尤为解渴。他拎上咖啡,朝着马路对面那家装潢粉嫩、飘散着浓郁烘焙甜香气的甜心烘焙坊走去。橱窗里暖黄的灯光打在精致的糕点上,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熟稔地指向那块缀着细腻烘烤焦糖色、夹杂蓝色芝士颗粒的海盐芝士挞。这是她近期的新宠。

江明华提着印有小甜点标志的纸袋和咖啡回到校门口,恰逢放学高峰稍微退潮的间隙,校园里喧闹的声浪减弱了几分,显露出属于傍晚的宁谧底色。他没有立刻朝林雪萍位于校园深处的教工楼走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被东边篮球场方向隐约传来的动静吸引过去——那里,靠近操场尽头一段长长的、颜色斑驳的老围墙,正是毕业班每年举行涂鸦彩绘、留下青春印迹的传统阵地。远远望去,围墙边的篮球场上已经聚了一小群人,色彩鲜明跳跃。

走近一些,眼前的景象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一点混乱的喜感。体委和班上几个高大的男生穿着背心,正卖力地按许清瑶的指挥搅拌着大桶大桶刺目鲜艳的丙烯颜料,黏稠的液体在搅棍下哗啦作响。颜料桶旁边凌乱地摊着各种型号的画笔、刷子和被揉皱的草稿纸。许清瑶俨然成了现场总指挥,她扎着清爽的丸子头,脸颊因为兴奋和阳光染上红晕,手中挥舞着那张设计稿,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纤细流畅的前臂。

“亮黄!那边!对对,就那块没补平的缺口边上,要晕染开,要有那种朝阳喷薄而出的流动感,懂不懂流动感?”她的声音清脆急促,像跳跃的音符,指向墙壁上某处空白。

“这边几何块分割的线条要硬一点啊!拿平头刷!体委你是不是把松节油倒进去了?颜色都洇了!”她又皱眉急喊,转向另一处刚刷了一小片钴蓝的区域。旁边几个负责打底稿的男生,拿着炭笔站在高凳上,被她的气场压得大气不敢出,一脸“你说了算”的紧张。

江韵华站在稍远些的墙根下,姿态显得从容许多。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忙于搅拌颜料或修补草图,手臂上搭着许清瑶那件过于单薄、被他强制脱下来搭在臂弯里的外套。他手里握着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目光专注地落在许清瑶指挥若定、神采奕奕的身影上。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斜斜打在她侧脸,勾勒出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小巧挺直的鼻梁和微微张开、快速发布指令的嘴唇轮廓。她工作时那种近乎执拗的热情和挥洒自如的自信,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当他凝视时间过长,眉宇间那份惯常的淡漠被一种深沉的专注和欣赏融化时,许清瑶恰在此时朝他看过来。两人目光隔着几步距离和颜料桶间氤氲的气味相遇,许清瑶怔了半秒,脸颊的红晕似乎更浓了几分,像朝霞被云朵蒸染开一抹羞涩。江韵华嘴角也极轻地勾了一下,仿佛被这无声的交汇触动了某个开关。

“哎呀!笨啦!是那个天蓝,不是这个青金石蓝!”许清瑶像是掩饰那一瞬间的羞赧,猛地转身冲体委喊,结果动作太大,胳膊肘精准地碰到了旁边一个竖放着、五颜六色插满彩铅笔的大号塑料笔筒。

“哗啦——噗通!”

笔筒倾倒,色彩缤纷的彩铅笔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哗啦啦撒了一地,几支滚得很远的彩色铅笔滚落到江明华脚边,清脆作响。这片混乱不堪的区域,瞬间因为这笔筒的倾倒彻底暴露在夕阳和所有人目光之下。

许清瑶“啊”了一声,懊恼地捂住嘴。

正指挥着别人调整一块红色色块的体委闻声回头,愣了两秒,旋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清瑶你这‘总指挥’是手忙脚乱拆自己台啊?”

许清瑶又羞又恼,脸颊绯红,正要弯腰去捡,一个穿着白色休闲衬衫、身姿挺拔的身影已经先一步俯下身,动作利落地替她拾起了滚到脚边的那几支彩铅。

“嗯,看来总指挥部需要后勤保障团增援了?”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

许清瑶抬头,看到江明华含着笑意的眼睛,又看到他手中那个极其眼熟的甜心烘焙纸袋一角,惊喜地睁大眼睛:“明华哥!你怎么来了?买甜点啦?这什么味道这么香?”她几乎是循着那细微的咸甜香气就凑过去,像闻到猫薄荷的小猫。

“某人点名想要的海盐芝士挞。”江明华笑着把拾起的彩铅递还给她,“刚巧路过,被你们的‘艺术大爆破’吸引过来了。动静不小。”他的目光随后越过众人,自然地落在江韵华身上。

江韵华也走了过来,对哥哥略一点头,没说什么,却极其自然地接过许清瑶手里那几支彩铅,然后转身,沉默地弯下腰,开始耐心地一支支捡拾地上凌乱散落的笔。

许清瑶的目光在那两兄弟之间短暂地转了转,随即立刻又被江明华手里的纸袋彻底捕获:“哇!真的是!雪萍姐点的吗?太懂她了!这个超好吃!哥,我们这里还得搞很久呢,你先给她送过去呗!顺便……”她眼睛滴溜溜一转,脸上浮起狡黠又八卦的笑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正好替我们观察下林老师办公室的‘战斗部署’情况!”

江明华失笑,顺手揉了下她晃动的丸子头:“小丫头片子鬼主意多。你们忙吧,注意安全,颜料弄身上很难洗的。”他又看了一眼依旧专注于拾笔、显得分外可靠的弟弟,“韵华,看着点她。”

江韵华头也没抬,“嗯”了一声,专注于将最后一支蓝色铅笔整齐地归拢到一起,简洁得一如平常。

许清瑶对着江明华的背影扮了个鬼脸,转过身,对着满地狼藉的画笔,深吸一口气,重新凝聚起指挥官的架势:“喂!发什么呆!后勤团都行动了,战斗部队愣着干嘛?颜料接着调起来!高架准备!向毕业墙——总攻开始!”她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重新投入了她色彩斑斓的“战场”。夕阳的金红泼洒在她身上,染亮了她明亮的眸子和飞扬的神采。

教工楼里特有的书墨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在傍晚的楼道里沉淀下来。林雪萍所在楼层的这排办公室走廊显得尤为安静,大多数教师已经下班,偶尔从紧闭的门内传来轻微的、收拾东西的窸窣声或电话低语。

林雪萍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透出一道暖黄的灯光。江明华走到门口,屈指正准备轻叩,门内传来的声音让他动作顿住。

那是一个年轻女教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和沮丧:“……林老师,真的特别不好意思麻烦你……我实在有点扛不住了。下个月校刊要集中刊发理科竞赛获奖感言合集,还要配合高三毕业季主题推特辑,时间掐得太死,我手头负责特辑里那部分毕业季人物短访问的初稿,光是访谈录音整理就听得我头昏脑胀了,总觉得抓不住重点,语句衔接也别扭得要命……偏偏主编要求高,说要有‘直击心灵的青春回响’……我这几天压力大到头都要炸了,天天晚上对着电脑改稿子,越改越懵,越改越不知道自己想写什么……您文字功底那么好,能不能……帮我抽空瞅一眼?提点修改建议就行,不用花您太多时间……”

短暂的沉默。紧接着是林雪萍那熟悉温润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出:“小秦老师,别急,坐下说。”随即是椅子被轻轻挪动的声音。

“文字整理的工作量确实很大,录音转成文字本身就容易零散琐碎。”她温和地分析道,“要提炼出打动人的‘回响’,你现在的焦虑反而可能是阻碍。先试着把所有的初稿打印出来,不要坐在电脑前改,找一个安静点的房间,纸和笔就好。大声读出来,读到不通顺、觉得拗口或者意义模糊的地方就停下来做记号,重点标记那些你听完访谈录音后,内心最受触动的原话片段,不要加修饰,就原原本本摘出来。”

她的声音像汩汩清泉:“访谈精华的呈现不是为了辞藻华丽,青春直白的声音本身就最珍贵。你先圈出那些真实闪光点,重新组合,稿子的骨架就有了。骨架好了,血肉调整自然就有的放矢了。别怕,这个不算难,就是花点笨功夫和时间。你明天午休把初稿带来,我陪你在纸稿上先过一遍。”

年轻女教师的声音立刻激动起来,充满感激:“太好了!谢谢林老师!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我这就回去打印出来,明天一早就来找您!太谢谢了!”

办公室内响起脚步声,是交谈结束的准备离开的节奏。

江明华在门外听着林雪萍有条不紊、安抚并切实给出帮助方向的回应,唇边浮起一抹温柔至极的笑意。这就是她,永远温和而坚定地在别人需要支撑的地方出现,如同不疾不徐的涓流,无声却有力。他稍稍后退一步,退到走廊略暗处的墙边。

办公室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小秦老师)满脸感激地走出来,对着门内鞠躬:“林老师,真是太谢谢您了!那我先走了,明儿个中午打扰您了!”

“没事,慢走。”林雪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小秦老师快步走远。江明华这才从容上前,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板。

林雪萍正弯腰清理着桌上零散的资料,闻言直起身,看到是他,脸上瞬间亮了起来,眼里漾开一层惊喜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这么快?”她看了一眼手机,“刚处理完一个小插曲。”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迎过来。

江明华提起手里的纸袋,香气似乎更浓烈了:“闻风而动,使命必达。”他晃了晃另一只手里的冰咖啡,“还有你最需要的提神续命水。”

“太及时了!”林雪萍笑着接过纸袋,小心地打开,浓郁的海盐芝士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点烘烤后的焦糖味道,“我这边也差不多了,东西放下就能走。”她转身收拾办公桌上的笔记本和一沓需要带回去细看的资料。

江明华顺手将冰美式放在她不碍事的桌角,一眼瞥见她电脑旁摊开的日历本。上面这个周末的日期格子被显眼的红色记号笔圈出一个醒目的圈,旁边还有小小的字迹备注:“实验模型材料补充购置(务必上午)”。他脑中瞬间闪过父亲前两天才发来的邀约信息。老爷子最近对一个市区内面临旧城改造的清代民居群产生了浓厚兴趣,一直念叨着想找个懂结构的陪他去实地测绘看看,找找灵感,时间就定在这周六下午。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周末……这时间点凑得真够巧。陪父亲去测绘考察不是简单陪一下午的事,按老爷子的细致劲儿和对老物件的痴迷,一个下午能看完小半片区域就算高效了。雪萍周末特意标注要购置实验材料,显然是卡点为了下周教学准备的。他犹豫着是立刻说还是回家再提,免得扰乱她刚放松下来的心情。

林雪萍已经利索地收拾好她的托特包,拎在手上,转身却捕捉到了他凝视日历上红色标记那一瞬间的细微神情变化——那蹙起又快速松开却留下了浅浅痕迹的眉心,落在日历备注上的目光那份极轻的凝重感。

“怎么了?”她敏锐地问,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日历本,“周末……有安排冲突?”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探寻的意味。

江明华抬眼看向她,知道瞒不过她敏锐的观察力,索性无奈地摊了下手:“我们家老爷子……刚发消息又提了,就上周说的想找我陪他去测绘那片老房子的事,定在周六下午。刚看你周末这标注,时间好像……重叠了?得一大早就去挑材料?”他的语气带着点对老人家固执要求的轻叹。

林雪萍闻言,脸上并没有出现他预想中的为难或者失望,反而像卸下心头一块石头,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就这个啊?嗨,早说嘛!我那个材料是要提前买,但我看了课表,这周末可以不用准备新课,材料最晚周日上午采购完就行!周六下午完全自由!你就安安心心陪伯父去吧!”

她从桌上端起那杯冰美式,冰凉的温度透过杯壁缓解了指尖的暖意,舒服得她眯了眯眼:“老爷子难得亲自开这个口,想找你这个懂行的儿子去参谋,说明他看重你呀,而且现在还能让他有热情折腾的东西不多,这得支持。”她啜饮了一口冰凉的咖啡,被那浓郁的苦涩激得精神微微一震,“周六下午没事的。你们好好去,回头要是测绘了什么有意思的细节,记得给我讲讲。”她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解决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明华看着她如释重负的笑容和毫无芥蒂的体贴回应,刚才那点担心立刻烟消云散。他脸上也绽开明朗的笑意,抬手将她腮边一缕因走动而滑落的发丝轻柔地拢到耳后。指尖不经意划过她小巧圆润的耳垂,带起一阵细微的电流感,动作自然又亲昵:“遵命!谢谢雪萍同学体谅!”他眼底的愉悦如同浸润了温水的墨迹,缓缓晕染开,“走?带你去犒劳犒劳辛苦了一天的林老师?”他顺手提起她放在一旁的托特包。

“好啊!我要吃东街那家的烧鸟串!今天消耗太大,饿扁了!”林雪萍立刻响应,一手拿着咖啡杯,一手捧着她那块还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海盐芝士挞,脸颊因他的靠近和小动作而微微泛起一层浅淡的红晕,脚步轻快地与他并肩向门外走去。夕阳彻底沉落,华灯初起,他们步下楼梯的身影被灯光拉长又叠合,话语声交融在楼道的阴影里,留下细微的回响。

“饿扁了还捧着甜点?”江明华忍不住笑她。

“这是垫垫肚子,留着胃容量给正餐!”她理直气壮地咬了一口挞边酥脆的部分。

夜晚的校园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宁静里,白日的喧嚣与活力仿佛被潮汐卷走,只留下月光和星子在头顶流淌倾洒,路灯在地面投映出安静的光圈。沿着林荫道走向教职工宿舍区,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特有的潮湿清香,晚风和煦得如同情人温柔的耳语。

林雪萍却仿佛被这静谧触发了某种白天压抑着的松弛与分享欲。她一边小口吃着手里温凉的芝士挞,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天课上孩子们的疲惫状态,讲自己临时决定放五分钟空窗期时,期需要重点检查的环节,讲刚才开导小秦老师如何梳理文稿的思路……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春夜里溪流的低语,带着一点工作后的倦怠,但更多地是那种分享她熟悉领域细节的安心和从容。那杯冰美式被她握在手里,冰凉的杯壁早已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

江明华安静地走在她身边,微微侧头,专注地听着。他的身影正好替她挡住了侧面路灯斜刺过来的强光,将她拢在一种既舒适又安全的半明暗里。他对生物教学那些具体的细枝末节未必都感同身受,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字句背后她对这份职业倾注的心力,对她描述里那些生动的学生剪影的喜爱。他偶尔回应一句简短的“嗯”或“确实难为他们了”,或是对她描述的画面给予一两句理解性的点评,都恰到好处地点在关键处,让她的话茬不断延伸下去。这种全神贯注的倾听,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深入彼此世界的温柔参与。他的目光不时落在她说话时微微翕动的睫毛和被挞屑粘住一点的唇角,月光和路灯在他眼底交织映照出细碎的光点。这一小段路,走得异常缓慢,像要凝固在夜色与暖意之中。

前方不远便是他们即将抵达的宿舍楼。林雪萍终于说够了今日的故事匣子,满足地叹了口气,伸手挽住他坚实有力的手臂,将身体的重量稍稍倚靠过去一点。就在此刻——

“啪嗒!”一声细微的坠物声从前方树下的阴影里传来。

林雪萍本能地顿住脚步,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老樟树下花圃的边缘,一个小小的、圆形的、闪着微弱银色反光的金属物体掉落在松软的泥土上。

“好像是学生掉的校徽?”林雪萍借着月光辨认,“这么晚了,丢在这里很容易找不到了吧?”她松开江明华的手臂要上前。

“我去捡。”江明华先她一步弯腰,修长的手指轻易将那枚印着校训铭文的圆形小金属牌拈了起来。他指尖捻了一下,感受着上面细微的泥土湿润感,正要直起身将它递给她——

“呜——”一阵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强烈气流毫无预兆地从楼宇缝隙间汹涌穿过!风势又急又猛,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拳头砸向毫无防备的行人!

“呀!”林雪萍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几乎同时,狂风裹挟着冰冷的空气和沙尘扑面而来!她本能地抬手护头侧身躲避,却无法阻止那强劲的风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原本握在左手中的那杯剩余的小半杯冰美式猛地夺走!

杯身不受控制地脱手飞出!

“啪——嚓!”

塑料杯狠狠砸在两人前方几步之外平整的地砖上!深棕色的冰冷液体如同炸开的烟花,瞬间四溅开来!褐色的咖啡液在地面洇开一片狼藉扭曲的深色地图。

更糟糕的是——

“雪萍!”江明华惊呼,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一大股飞溅的冰凉液体,正好劈头盖脸地浇在了林雪萍浅灰色的羊绒开衫前襟和右侧衣袖上!那片漂亮的浅灰被深褐色迅速濡湿、渗透,冰冷、黏腻的触感在极短的时间内清晰地从布料渗透到肌肤!

“嘶——!”骤然的冰冷激得林雪萍浑身猛地一颤!刚刚还沉浸在絮语和散步的暖意余韵里,下一秒却被兜头浇了个透心凉!身体瞬间被冻得一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朝着身边那个最能带来安全感和温暖的地方猛扎过去——像归巢的小鸟急切地寻找庇护。

她一头撞进了江明华还未来得及完全直起身的怀里!

带着咖啡湿冷气息的身体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撞进他胸膛。江明华重心不稳,被撞得连连倒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体,手里的校徽也再次滑落,清脆地掉在地上。怀中的人带着一身冰凉湿黏的咖啡渍和浓烈的冷意贴近他,身体还在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惊的。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江明华立刻收紧双臂,将她冰凉颤抖的身体完全圈入自己温暖的怀抱中。厚实宽大的怀抱像一个隔绝了一切风、冰冷和狼狈混乱的坚固堡垒。他低头急切地察看,手掌带着安抚的力量在她微颤的背脊上快速、有力而又不失温柔地搓揉了几下,想尽最快的速度把暖意传递给她。“冷不冷?撞疼了没?”

林雪萍的脑袋埋在他胸前,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好闻的、混合着一点淡淡墨水和木质香的气息,耳边是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和急切的低语。身上大片湿透带来的寒意还未消散,肌肤接触到冰凉湿衣料的不适感清晰无比,但被他这样紧密地拥抱,被他的体温和气息紧紧包裹,那份突兀的惊吓和狼狈引发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下来,取代而之的是一种被保护的、无比安心的后怕和委屈感,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娇气悄悄冒头。

她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点刚被寒风呛到又带哭腔的鼻音:“没……没撞疼……就是……衣服……”她抬起沾了点咖啡水渍和飞溅泥点的手,委屈地碰了碰湿透冰凉的前襟——这片惨烈狼藉显然无法挽救。

江明华顺着她的动作看去,那片被深色咖啡浸透的开衫惨不忍睹。他眉头拧紧,手臂却收得更紧了紧,隔着布料传递着热意:“湿透了。这件不行了。快回楼上去换干净衣服!这样贴着会着凉的!”他的声音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目光焦急地看向近在咫尺的宿舍楼门洞,“别在这里吹风了!走!”

他快速弯腰拾起地上滚落、再次沾了些泥土灰尘的校徽,没时间细看,胡乱塞进裤兜,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揽着林雪萍的肩背,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她,快步向那亮着感应灯的安全门洞走去。月光和冷风在他们身后,而前方是亟待关上的安全门。

感应灯随着他们的脚步次第亮起。楼道里明亮的白炽灯光瞬间刺破了方才笼罩两人的狼狈和冷意。林雪萍才切实感受到自己有多狼狈——羊绒开衫前襟和右侧衣袖大片深褐色的湿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冰冷黏腻的触感牢牢贴在皮肤上,还散发着咖啡的浓郁香气。额前的几缕发丝也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点和水渍。

“快进去!”江明华在她身后催促,声音急切,自己紧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熟悉的、混合着书卷气和小植物清新香味的空间立刻包裹了她。紧绷的身体在安全熟悉的环境里彻底放松下来。冰凉的不适感也排山倒海般重新鲜明起来。她几乎是踉跄着、带着点脱力的感觉,踢掉脚上的鞋子,直奔卧室衣柜。

江明华反手关上屋门,隔绝了楼道明亮的灯光,转身大步走向客厅角落的开放式小厨房。厨房操作台上方悬挂的竹艺储物架上,挂晾着几块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的棉麻抹布。他毫不犹豫地抽下最大最厚实的一块,快步回到刚把脱下的、浸透了咖啡冰凉沉重的开衫丢在地上的林雪萍身边。

“还好吗?还冷不冷?”他一边急切地问着,一边迅速将厚实柔软、吸水性极好的棉麻方巾整个罩上她仅穿着单薄打底针织衫的手臂和前胸那大片被湿意浸透的区域。温暖干燥的布料接触到冰凉湿润的衣料表面,立刻产生一种反差鲜明的舒适感。

江明华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开始用方巾用力地、反复地按压、擦拭。他动作又快又稳,指节隔着厚毛巾发力,用力的方向和角度都拿捏得精准,尽量吸附掉针织衫表面那层深色液体,同时也最大限度地挤压布料,逼出一些已经渗透进来、冰凉的湿气。他紧抿着唇,眉头不曾舒展,专注得如同在处理一项至关重要的工程测试。

林雪萍安静地站着,任他忙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厚实毛巾按压、擦拭时带来的摩擦微热感,透过湿冷的针织衫传到手臂和胸前的皮肤上,像一点点驱散阴霾的小火苗。他温热干燥的手掌隔着毛巾按压在她手臂内侧和前胸锁骨下方,力道坚定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咖啡的冷涩黏腻感和令人不适的湿冷感,在这有力而持续的吸擦动作中竟然被驱散了大半!体温开始在身体里回涌。

“好多了……”她小声开口,声音已经不复方才的委屈惊惶,“不怎么冷了……就是衣服好像里面也潮了……”她低头看着被毛巾按压的地方,深色水痕确实变浅了一些。

江明华没应声,依旧埋头在擦。他又用力按压了几下,直到确认毛巾吸附的水分饱和、针织衫表面几乎只剩浅淡的印痕和潮湿感,才猛地停下动作。他直起身,丢掉手里沉重的湿巾,长长吁出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一些。额头和鼻尖因为之前的急切和一通“急救”似的高强度动作而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行,还是湿的,沾着难受。”他果断地做出判断,“这样贴着睡一晚非得感冒!去浴室,冲个热水澡!我在这儿把湿衣服处理掉!”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不由分说地推着她往客厅内侧浴室的方向走:“快去!水开热点!把湿气彻底驱出来!”他那不容置疑的语气里带着全然的关切和不容动摇的保护欲。林雪萍看着他额角晶莹的汗珠和被汗浸得微潮了几缕的鬓角,心中某处突然变得极其柔软,像被热毛巾熨贴过的针织衫下摆。她点点头,顺从地转身走进那间温暖、铺着洁白瓷砖的小小浴间。

江明华没有立刻去处理地上的狼藉。他站在原地,听着浴室门锁轻轻落下的声响,然后是热水器被点着、水流由远及近奔腾而起的哗哗声。他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才弯腰拾起地上那件湿透沉重的开衫,一股浓烈的咖啡混合着奶精的味道扑鼻而来。他皱着眉将它提起来,走向阳台。

阳台上有一台小巧的滚筒洗衣机悬在墙上。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的塑料盆靠在墙角。他拧开水龙头,调到热水档,水流哗啦啦注入盆中,升腾起袅袅热气。他动作利落地处理这件价格显然不菲的羊绒开衫。先将沾了尘土泥点的部位反复冲洗揉搓,再用温水和中性洗涤剂小心翼翼地轻搓污渍主体。每一个动作都极有耐心,将衣物彻底浸透在温热的水流中搓揉,仿佛要搓掉刚才那阵惊风的粗暴和所有不愉快的侵袭,只留下温暖、干净的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林雪萍换上舒适干爽的家居服,浑身带着温暖的水汽和沐浴乳的清新香气走出浴室。卧室里只开了角落里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浅黄色的灯光给不大的空间铺上了一层暖融融、静悄悄的光晕。

江明华坐在靠窗的单人扶手椅上,旁边的立式衣架上挂着他刚用力拧干、还微微滴着水、形状皱巴巴的开衫。手肘支在小圆桌上,正看着一份摊开的卷轴图纸。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随手合上图纸放在一边,朝她伸开一只手臂。

一股温暖踏实的气息立刻向她袭来。林雪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像倦鸟归林,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温香,将自己埋进了他张开的怀抱里。她蜷缩起双腿侧身窝进那张宽大舒服的扶手椅中,脸颊轻贴着他温热结实的胸膛,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他放下椅旁的图纸,双手环抱住她,结实的手臂拥着她,温热的大手在她还带着湿意的头发上轻缓地抚摸着,像梳理流羽般温柔。

“好点了吗?有没有冻着?”他低沉的声音贴着发顶响起,嘴唇轻轻地蹭过她微湿的发丝。

“嗯。”林雪萍把脸更紧地埋在他怀里,舒服地喟叹一声,鼻音里满是刚洗完澡后那种软糯的慵懒,“舒服多了,暖透了。”

他的怀抱宽阔、温暖、稳固,像一个避风港,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湿冷、狼狈和惊扰。她只需要这样被妥帖地安放着,感受着他的心跳、他的体温和他指间传递的无声安慰。一种深入骨髓的依赖感和安定感从她每个放松的细胞里流淌出来。

江明华低头,只能看到她微红的脸颊和轻轻闭着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他不再追问,只是拥紧她。夜,将这小屋衬得更加安宁温暖。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身体微微后仰一点,一只手探进裤兜,摸出那个在刚才一片混乱中被他“抢救”出来却又遭遇二次落地、表面糊着一层厚厚泥巴,连校徽中央铭文都被污垢盖住的小金属牌,摊开在她面前,“在楼下捡到的,差点又忘了。不过现在有点……不堪入目了。”那圆形徽章上满是干涸的泥点子,在柔和的灯光下呈现出狼狈的棕色。

林雪萍从他怀里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脏兮兮的圆牌上,又抬眼看看他那张带着点无奈和自嘲的俊朗脸庞。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将那枚粘满污渍的小东西拿了起来。指尖感受着它的冰冷和粗糙污垢的质感。脸上没有责备,反而漾开一丝温和的笑意,那笑意里包含了许多东西——对他混乱中还不忘捡起学生遗失物品的细心,对刚才楼下那场风暴式意外重演的莞尔,还有此刻置身于温暖平静里回望来时路的安稳。

“唔,是挺惨的。”她声音软软的,像羽毛拂过,“不过明天拿到教务处放失物招领前,记得先洗干净。下次要是再遇到这种‘风急’的事……”她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语调,手指轻轻戳了戳他胸膛,“躲我后面,别逞英雄!保护我方后勤重要物资——特别是暖饮!”

她微扬着脸看他,柔和的灯光落入她清澈的眼眸里,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子。语气轻松俏皮,将那场小小的风波彻底化解成了一句安全的揶揄和提醒。刚才的冰凉委屈和狼狈混乱,在此刻被洗涤干净的身体与安放妥帖的心灵共同过滤后,只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安然,甚至生出了一丝暖融心绪的温柔余韵。

江明华对上她含笑闪亮的星眸,被她这带点俏皮又饱含柔情的“教导”逗得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来。胸腔的震动平稳地传递到她贴靠的身体上。他凑近,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如羽毛、却又携带着温暖烙印的吻。

窗外,夜空如一块巨大的深蓝丝绒,无数星子熠熠生辉,缀满其上,闪烁着亘古不变而动人的温柔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