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天 作品

第349章 太一生水

“可这样的道路注定了只能用于一时。

毕竟过刚易折。”

没有谁能够一天紧绷绷的,心里除了想着干掉别人,就是干掉别人。

哪怕就算是真的思觉失调的人,也不可能无时无刻都把自己的神经紧绷起来。

这方面方圆很有发言权,毕竟他的思觉都不能说得上是失调了,得叫混沌。

更何况,商鞅那一套是纯粹的在耍人玩儿。

军功爵下的耕战制这一套实际上从确立的那一天开始,不论是商鞅还是秦王都明白。

不可能真的按照这一套实行下去,毕竟这一套赏的太多太快,很快就会赏无可赏。

没办法,战国是一个花尽一切心思杀人全家的时代。

人头这种东西熬一熬,每个人都有机会摸两个。

所以跟这些放在明面上激励众人的奖赏相比的,就是暗地里的各种明规则,暗规则限制。

如二十级军功爵封顶为彻侯,单次晋升有上限(爵毋过三级,一场战役或一次记功最多连升三级。)

斩首授爵这一套平民通常止步于第四级不更,第五级大夫及以上就需要其他条件,不再单纯按首级累加。

达到或超过大夫级,或不符合授爵条件,超额部分多以金钱购赏,不再授爵。

还有集体考核,军吏(屯长、百将)以团队盈论计功。

如斩首三十三首以上且扣除己方伤亡后达标,方能赐爵,个人斩首数并非唯一标准。

这些都还算好的,更搞的是大夫以上禁斩。

大夫及以上爵位者不得亲自上阵斩首邀功,否则流放。

所以什么公正严明,砍人立功就能升到顶,属实想太多了。

除了这些鬼东西,还有一套复杂到极点的惩罚机制。

连坐、轻罪重罚、功过不相抵等等。

注意一下,平民升到顶的第四级不更最好的一条待遇,就是字面意义。

不用服更卒之役,但其他役仍服。

更卒之役,每年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给官府打白工。

工作范围特广,什么地方工程、缉捕盗匪、管理仓库、运送文书等等。

听起来特别美好,毕竟在服更卒之役期间,你要是犯了错误的话。

小罪,不过是工作时间延长。

重罪,那就是按军法处置。

而在服役期间,一个人想不犯错比登天还难。

毕竟秦法太细了,细到你早上迈左脚出门还是右脚出门可能都算违规。

更何况,你只是不服更卒之役,但更可怕的正卒(正规兵役)、戍卒(戍守边疆)和那些动辄数年,十死无生的大规模徭役,你一样都逃不掉。

在这些徭役期间,一个人同样不可以犯一丝过错。

否则的话,同样追究惩罚。

《厩苑律》、《仓律》、《工律》、《徭律》、《戍律》等等虚影在星雾中载起载浮。

因此,在这一套惩罚机制(秦法)里面,每一个人是真的带着原罪。

毕竟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七拐八绕的鬼东西,或者说罪责就能把你给牵连上。

然后无罪变有罪,小罪变大罪。

谪戍之制,更役期间犯了错,或者没有完成kpi。

好了,别回家了,直接升级成戍卒,去边庭上为国家做贡献吧。

而到了边疆,那可就不是什么一两个月或者什么地方工程就能结束的事儿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秦国除了犯人,就是预备犯人。

方圆看着东皇太一续道:“秦国这股周礼崩塌以后形成的洪流,就好像当年洪水之世的无支祁。”

水灾涌动(只为求存的乱战)之时,自然可以肆虐万方,无人能治。

但洪水终有退去的一日。

到时候,这头失控的凶兽要么在干涸的河床上渴毙。

要么就被新的力量锁入淮涡之底,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你想要怎么做呢?

这一代的妖神无支祁,阴阳家的东皇太一。”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星雾流转,一头暴猿的身影在星空之中纵横来去。

听到东皇太一的话,方圆嬉笑道:“当然没有区别,毕竟两者都是在大洪水之中成长起来的。”

嗯,大禹时期的无支祁是在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洪灾之中诞生,代表自然伟力的妖神。

而秦国这头无支祁是周礼崩塌的这场大洪水中,由人欲与苛法交织出的孽物。

论起凶险邪恶比起妖神无支祁来说更胜十分,也更无人能制。

毕竟秦国这头无支祁本质为绝对功利、绝对集权的人心之欲。

有形的国度和载体能够灭掉,但无形的思想又怎么可能灭得掉呢?

“光照坏人,也光照好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

念了一句经文以后,方圆淡淡的说道:“天灾地劫固然可怖,但自然运转之下,亦是至公至正。”

所以禹王在无支祁肆虐的时候,用疏水之法应对。

再请众神出手,将他颈锁大索、鼻穿金铃镇压在龟山下面就能让淮水平静下来。

但人心的欲望引动之后,鬼才能够解决。

“所以洪水(秦制)只会消弭,而不会崩溃,也不会消失。

就像当年哪怕无支祁早就被镇压在龟山之下,但淮河又什么时候真正平息过?”

星雾弥漫,宛如一条激荡的河流一般朝着天地上下十方奔腾过去。

那头由星芒构成的暴猿在这意识的洪流中癫狂起舞,捶打着虚无的胸膛。

“你说的没错,哪怕是真真正正的天灾地劫也只够束缚引导,而没办法完全消灭,更何况这样的人心之祸。”

方圆鼓掌赞同,但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冷冽的清明。

“天下一家是绝对的私,而这样的私集中下去,走向天下一人是必然的事儿。”

星雾中的暴猿停止了咆哮,它巨大的、由星尘组成的头颅缓缓低下,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眸子“看”向方圆。

“哪怕是把秦朝砸了个稀巴烂,把秦志也砸了个稀巴烂都没用。”

方圆看着星雾中那即将迎来最终辉煌、气吞六合的秦国幻象,语气平静却带着千斤重压。

“毕竟就像魏国为战国做了最好的示范一样,秦国也为天下展示了独我一人的美好。

在这份诱惑下,就算是从头再来,想要走到秦国这样的地步,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嗯,重修一世当然比自己从无到有摸索要快得多。

毕竟,蓝图已经画好了,不是吗?

甚至都不需要是完整的蓝图,只要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也行。

原来权力可以集中到这种程度,原来百姓可以被驱使到这般地步。

底线这种东西只要一次被击穿,那剩下的就等着这玩意儿一次次的往下落吧。

“哈,天灾地劫的自然伟力,人心本源的动力。

两股洪流合力之下,太一生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方圆看着东皇太一边说边摇头道:“你还真有想法,练不出活水,好水,练出一股恶水洪灾。”

星雾剧烈翻腾,仿佛被方圆的直言不讳所激怒,又像是在痛苦地扭曲。

那由星尘组成的暴猿虚影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其形貌在威严的妖神与扭曲的孽物之间不断变幻之时,虚影越来越淡,仿佛正在死去。

只不过在现场两人看来,这个虚影越淡反而越活。

“不是我要练出来,而是道随时移,阴阳之变。”

东皇太一的声音宏大而漠然,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星辰崩解,带着亘古不变的冰冷法则。

在这声音的笼罩下,那逐渐淡去、仿佛正在消散的暴猿虚影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某种不可言说的规则扭曲中凝滞。

它的存在感因这种“淡化”而变得更加纯粹,更加本质。

不再依托于具体的形象,而是化作一种弥漫星空的“势”,一种冰冷的、无可抗拒的规则律动。

“周礼之序,其阳已尽,其阴已极。”

东皇太一的声音继续震荡虚空,仿佛在宣读一篇早已注定的墓志铭。

“原本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希望都早已堕落。

毕竟天下早就亡了,后来的春秋战国直至现在,都只不过是其尸体腐烂的过程。

至恶至臭,至阴至浊。”

从周到秦,的确可以称得上亡天下。

毕竟周朝的灭亡时间太长了,也真的太特么乱了。

春秋到战国,礼崩乐坏,诸侯裂土而争,战火燃烧了一切。

什么礼乐秩序,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恢弘理想,被碾的渣都不剩。

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是在这具尸体上生长出的几只大蛆虫。

尤其是秦国,下了最狠的决心,用了最狠的手段。

不要说周礼了,秦国本土的那些东西都被搞没了。

严刑峻法取代了道德教化,功利算计湮没了仁义之心。

弱民五术借助王朝的绝对暴力扼杀了一切异质,让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

星雾不再是奔腾的河流,而是化作一幅缓缓展开的宇宙图卷,阴阳二气在其中交缠、生灭。

“阴极而阳生,乱极而治现。

阴阳激荡,必有一至阳至刚之力应运而生,用以破此至阴至浊之局。

不是我生此‘恶水’,乃是时势至此。

这亦是天道循环,非人力所能抗拒,亦非善恶可以简单论之。”

那暴猿的虚影彻底化入了星空背景,仿佛它本就是这宇宙图卷中代表“破旧立新”、“绝对秩序”的那一道冰冷轨迹。

它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秦制苛烈无比,如同大日烈火,焚毁山林的同时。

也烧尽了盘踞其间的毒虫腐物,为新芽腾出空地。

它固然酷烈,但亦是荡涤旧世界污浊的‘天刑’。”

东皇太一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越个人意志的、近乎无情的洞察。

“然后做法自毙,把自己整死。

就好像当年无支祁明明已经看到了九州洪水将要被平息,却还是站出来操纵洪水。

是吧?这我懂。”

方圆挥了挥手说道:“毕竟秦国历史上这套操作实在是太过常见了。”

秦国的确容纳了很多外国人才,但善始可以,善终难哦。

“与其说这是天刑,不如说是天杀。”

方圆指着星雾中那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冰冷轨迹,语气锐利如刀。

刑罚除了让罪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还有着教化的作用,不是单纯的为了惩罚而惩罚。

但秦制说罚你就罚你,还要挑日子吗?

“无论是从理念上还是他们的操作上来看,这都更像是天道运行中纯粹至极的‘杀伐’之象。”

方圆撇了撇嘴说道:“在秦的体制下,无法容忍任何可能脱离其掌控的,具有独立性的力量存在,哪怕是它的缔造者。

所以先是商鞅知马力。

再是张仪、范雎、吕不韦等等,就没有一个能躲得过的。”

商鞅的下场不必多说,车裂。

也因为他做了榜样,所以后来人都很识趣。

张仪以口舌破纵连横,戏弄诸侯于股掌,为秦攫取大利。

换了老大以后,看到秦武王不喜他这一套,立刻跑回魏国老家。

纵横之术,终难纵横于君王好恶之外。

范雎远交近攻,固王权,废穰侯。

说什么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

结果举荐的郑安平、王稽接连叛降,要不是轻拿轻放的话,想回封地就是做梦。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既偿不清君王恩宠的债,也报不尽庙堂倾轧之怨。

吕不韦投资高手,赚的盆满钵满。

可就是没有赚取有限的利润,反而是无限追求。

然后他那兼儒墨,合名法的杂家理想,在秦的纯法铁壁上撞得粉碎。

“秦制之下。”

方圆看向那星雾中冰冷的轨迹。

“没有功勋元老,只有有用和无用的零件。”

有用就用,没用换一个。

绝对的高效,不讲半点情面。

“杀也好,刑也罢,一切都是道。” 东皇太一声音悠远道。

那星雾中的冰冷轨迹仿佛也随之共鸣,散发出一种泯灭一切个体意义的、绝对理性的光芒。

“所以你想不想让你的道往上更走一下?”

用偷学来的阴阳家巨灵幻象之法,把自己由小人变成丈高巨人的方圆,伸出自己的手拍了拍东皇太一的肩膀。

“嗯?”

东皇太一首次露出了困惑的语气。

毕竟自上一次见面之后,以及后来的大明变动中得到的月神和东君的消息。

他就很明白方圆跟他说不上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差不了太多了。

所以从看到方圆在阴阳家里面乱窜的时候,他就下了重手,直接用底蕴把方圆拘禁在这九鼎里面。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面对东皇太一疑惑的目光,方圆严肃的说道:“天杀之下,清洗掉旧时代的沉珂,干掉无尽的未来以及把自身干爆。

这种干掉一切的想法没什么大不了的。”

开什么玩笑?这说白了不就是管杀不管埋嘛。

虽然杀的有点多,基本上相当于要把世界干爆。

但毁灭世界这种想法,谁又没有过呢?

方圆那丈高的巨人幻象,俯视着那团凝聚了冰冷规则的星雾,混沌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你就没想过,把这‘天杀’之道,推到连‘天道’本身都感到战栗的终极?

你口口声声‘道随时移’、‘阴阳之变’,视秦制为荡涤污浊的‘天刑’。”

方圆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得星雾涟漪阵阵。

“可你这‘天刑’,说到底还是在‘天道’画的圈子里打转。

你杀的,不过是天道让你杀的‘旧腐’。

你立的,不过是天道循环中注定会出现的一种‘新序’。

你这算什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算得上什么太一生水。”

方圆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挑衅。

“你不过是天道运行的一个比较锋利的工具,一个自觉自愿的刽子手。

甚至不如妖神无支祁,它至少还敢跟禹王掰掰手腕,试图操纵洪水对抗天命。

而你,东皇太一,你只是在顺从,顺从那股最强大、最冷酷的历史洪流。”

星雾剧烈地波动起来,那冰冷的轨迹发出尖锐的嗡鸣,仿佛被彻底激怒。

东皇太一的存在从未被如此赤裸裸地贬低为顺从的工具。

“那你所谓的‘往上走’,又是什么?”

东皇太一的声音不再漠然,而是带上了一种被触及根本的、极度危险的冰冷质询。

“是什么?” 方圆的巨人幻像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当然是干掉天道本身。

毕竟你这套东西,本质上还是在构建一个名为绝对秩序的怪物。

你还是在立,只不过立的方式是极致的破。”

方圆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力,仿佛在揭示一个终极的秘密:

“真正的、纯粹的杀伐,不应该有任何立的企图。

它应该连秩序这个概念本身都杀掉,连机器本身都拆解,连道本身都质疑。

所以既然是天杀,那就杀个彻底。”

不要只做天道的手术刀,去切除它认为的腐肉。

你要成为连执刀的手都一起斩断的那股力量!”

连声说道的方圆巨大化后的手指点向那星雾轨迹,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不是要‘太一生水’吗?那就生出能淹死‘太一’本身的水。

让洪水不再区分善恶,不再涤荡污浊,而是平等地湮灭一切。

包括制造洪水的意志和规则本身。”

这才叫真正的‘恶水洪灾’,这才叫真正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因为你连‘三界五行’赖以存在的根基都给扬了。”

星雾奇点疯狂震颤,仿佛随时要爆炸开来,又或是向内坍缩成真正的虚无。

东皇太一沉默了,虽然早知道方圆疯,但没想到他能疯到这个地步。

“秦制出于人心之欲,你要如何杀?”

面对东皇太一的反问,方圆淡定的说道:“难道你不知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顿了顿,方圆继续道:“我知道你早就盘算好了,秦国一统六国后,借着六国的反抗之心干掉秦国这个‘恶水容器’。

再用阴阳术数把‘绝对秩序’的内核抽出来,换个壳子再立一次,对吧?”

他的巨指戳穿星雾,直接点破东皇太一藏在“天刑”背后的算计。

“可你抽走的是壳,抽不走‘人心之欲’的根啊。

你杀了一个‘秦国’,杀不死‘想当秦国’的人心,这算哪门子‘天刑’?

你这还是在借力打力,还是在顺应‘因果’。

秦制因人心私欲而兴,因天下怨怼而亡,这依然是天道循环的一部分。

你只是站在岸边,看着洪水按照既定的河道奔流、泛滥再退去。

顶多是在关键时刻挖开一两个口子,加速这个过程。”

这种手段,都不能说的上是在搞破坏了,压根儿就是在随缘等待。

太一生水是一种宇宙创世观点,认为一切由太一出发,第一个阶段则是水。

属于那种开天辟地,无中生有的搞法。

“你现在这么好的机会真的不应该错过。”

面对方圆的蛊惑,东皇太一淡淡道:“大禹治水之时,无支祁就是因为看不清,所以才被镇压在龟山之下。”

有着前车之鉴,他又不是脑子有病,非得要给自己上上强度。

“我没疯,也没打算让你逆势而为。”

脑子一转,就明白东皇太一到底啥意思的方圆翻了个白眼道:“相比于当年的洪水,你现在的洪水纯粹是因人心而来。

所以你明不明白?”

东皇太一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还会有人对他打哑谜。

所以他很配合的说道:“还请赐教。”

“人心有私,咱们在这儿聊了这么久,从三代之治、家天下,聊了个通通透透。

根子底上就在于一个私字,所以你也应该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改变。”

“不错。”

“所以这股洪水迟早都会起来,有你没你差别都不大。

毕竟这股洪水的泉眼永远都不会枯竭。

因此不管是堵还是疏,对这股洪水的作用都不大。

越压制,反弹的越厉害,放纵,奔涌的就更厉害。

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催化他,让这一份私扩张到极致。

让这一股洪水,甚至还来不及奔涌就自身蒸发至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