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三代之治
“地承天,故而能生发万物,藏纳万污。
荣枯皆在其间,生死皆归其里。”
东皇太一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分阐释的意味。
“周礼之坤德,便在于此。
它不厌其烦地规定冠婚丧祭、衣冠器用、朝聘会盟,非为炫技,实为‘划道’。”
划下一条哪怕是最卑劣、最贪婪的人,也知道不能轻易越界的道。
一条让强者有所收敛,让弱者有所凭依的道。
一条让所有人都明白,即便是在争斗中,也有些底线必须遵守,有些流程必须走完的道。
这便是在‘承天’——承接人性中那些幽暗的、暴烈的、毁灭性的冲动,将它们纳入一个可控的、可预测的框架内宣泄。
如同大地承接暴雨,而非任其横流成灾。”
“所以祖夏、皇商、天周的说法,还真没错。”
方圆低声咀嚼这几个字,咀嚼这曾经的幻想。
夏朝是三皇五帝,那些祖与宗、圣与王最后的时代。
是遮遮掩掩的私,第一次不加掩饰的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也是天下第一个家。
为了维护九州这片广袤土地不至于再次分崩离析,而必须被塑造、被强化的血缘嫡长子制的核心,正式出现在权力架构的绝对中心。
但因为这绝对的私,反而促成了至上的公诞生。
那曾经被拿来当做表面纹饰的禅让制、公天下的理想,在被‘家天下’的冰冷现实碾碎后。
其魂魄并未消散,反而以一种更深刻、更迂回的方式,被镶嵌进了新的权力结构之中。
私其形,公其神。
一家一姓可以世袭罔替,垄断最高权力(私其形)。
但这家这姓,必须承担起协和万邦、敬天保民的职责。
否则的话,再是怎样神圣的血脉都半点用都没有。
所以虽名为私,实为公之始。
是故,夏为祖。
商虽崇鬼神,看似是什么神在人上。
但实际上这个神既说不了话,也做不了半点反应。
它只是一面镜子,一面被商王紧紧握在手中的,冰冷光滑的青铜镜。
这面镜子只映照的出商王所想要的一切。
鬼神不言,卜兆万千。
解其意者,唯王与贞人。
所以不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人在神下。
而是有商治世,天命玄鸟,神在王侧。
非是神谕王,实乃王御神。
王权得神权之助,天下除商王一人外,皆是奴隶。
权力由一个家走向了一个人,是故,商为皇。
只不过也因为这极致的一人,使得天下所有人都是他的反对面。
若是能压得住还好,一旦压不住,崩塌只在顷刻之间。
至于周?
他们把前面所有的一切都学的很好,很好。
所以他们用种种写明了的规章条例把天命分给一个个小家,分给一个个小家的家长。
让这一个个的小家家长是自己家族的皇,在自己封土内代天行狩。
却又用更严密的宗法血缘网络,将这些皇牢牢编织在一张以周天子为绝对核心的大网之中。
于是,权力既不是集中于一个模糊的天下为家,也不是集中于一个具象的一人为皇。
而是凝练为一套规则,一种制度,一个体系。
是为天道。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这八个字,定下了天之规制。
王者必须有德,方能配享天命。
这德是什么?
是敬天,是保民,是明德,是慎罚。
周礼切切实实的把一切扎进地里,反而却塑造出了一条完整的天道。
并还将这条天道切切实实的实行了一段时间,促成了诸夏的大爆发。
是故,周为天。
“祖夏?皇商?天周?”
东皇太一念叨了两遍方圆口中的词组以后,也是开口说道:“这个说法虽然笼统,不过也大差不差。”
指着天上依旧运转的星空,他继续道:“星空之中无数星辰随起随落,但星轨定律未变。”
“所以夏商周三代虽异而同,夏告诉所有人,核心需要稳定。
商朝告诉所有人,稳定需要神圣性和绝对性。
姬周则是告诉所有人,在时代的浪潮中,独木不成林。
只有把风险分摊的足够薄,好日子才能过得越长久。”
同样看着星辰的方圆苦笑接续道:“星辰明灭之光,要历经万古之距,才会让我们看到一样。
周礼也是如此,它是三代之治最终的成果,也是最后的辉煌。”
方圆的苦笑中带着一种深切的了然,仿佛目睹了一场盛大烟火的绽放与寂灭。
“盛极必衰,器满则倾,自古皆是如此。”
东皇太一的声音如同亘古不变的宇宙法则,冰冷地揭示着结局。
“周礼的体系,把天下所有人都算了进去,自然崩塌的时候,也再没有人能救。”
“是啊,生灵都有向上的欲望。
当这份欲望不能被满足,周礼越完善,对人的束缚就越大。”
看着织成网一般的星辰运行轨迹图,方园语气淡漠道:“尤其是当人们发现破坏周礼带来的好处,大于遵守周礼本身时。”
想要找发财路子是很简单的,多看看法律就行了。
而那个时候的法律就是周礼。
“当第一个破坏者得到的不是惩处,而是难以想象的回报时。
那么每一个掌握了一部分周礼,掌握了一部分天命的小家和他们的皇,就会开启一场没有下线的疯狂比拼。”
方圆的话语冷冰冰的,比殿中流转的星雾更加缺乏温度,仿佛在宣读一份文明的尸检报告。
“比拼谁更能巧妙地扭曲规则,谁更能无耻地践踏底线,谁更能高效地将‘礼’的残片锻造成杀伤同类的武器。”
东皇太一的声音接续而来,如同为这报告盖下最终的印章,冰冷而确凿。
“天下又回到了公天下,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利用,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拿来交易,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重新定价。
只要你拥有足够的力量,或者说只要你足够的无礼。”
方圆的语气不温不火,却透着一股冷意。
没办法,一场大洪水就要来临。
“周礼打通了上下流通的通道,所以当洪水来临的时候,没人可以躲得过。
每一个人都只能在这洪水之中,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东皇太一的话语形象而残酷。
“因为这一次周礼的崩塌不再是缓慢的侵蚀,而是链式反应般的崩溃。”
方圆的视线盯在星辰的轨道上,看着那因为引力失衡而崩塌了的星域。
五霸春秋违背周礼取得的成果,本就已经让天下人心动不已。
后来的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更是彻底给周礼盖上了棺材盖,还把它埋葬到了地下十八层。
毕竟作为无礼的一方,周天子到最后居然用周礼承认了他们,这还玩个屁呀!
所以最大的塌方式腐败运动诞生了,战国乱世。
姬周最后的悲鸣,或者说死了的尸体上最后的一点余温。
一切的退路都再也看不见,一切的礼仪也再不必讲。
“所以张仪敢把六百里变成六里。”
方圆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规则彻底败坏后的冰冷了然。
“因为他知道,楚怀王即便暴跳如雷,也再无‘尊王攘夷’的大义名分可以借用,去召集天下诸侯共讨‘无信’之秦。
时代的规则已经变了。”
东皇太一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补充着这残酷的新现实:“信用,源于对违约惩罚的恐惧。
当最大的仲裁者(周天子)自己都已信用破产,当旧的惩罚机制(诸侯共讨)彻底失效时。
背信弃义的成本便趋近于零,而收益却可能巨大无比。”
“于是,欺骗不再是道德瑕疵,而成了一种高效的战略工具。”
方圆的视线仿佛看到星空中那些代表“信义”的光点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苏秦合纵,旋即便有张仪连横破之。
今日歃血为盟,明日便可背后插刀。
不是人心突然变得比以往更坏,而是束缚恶行的枷锁已被挣断,作恶的回报率空前地高。”
“战国之世,比拼的不是谁更‘仁义’。
而是谁更狡诈,谁更狠厉,谁更能将有限资源转化为毁灭性力量的效率。”
东皇太一的话语如同战鼓,敲击着新时代的节拍。
“吴起杀妻求将,白起坑卒四十万,孙膑围魏救赵……
这些在周礼框架下会被唾弃为‘不仁’、‘不武’的行为,在新的生存法则下,却成了被赞叹的‘奇谋’、‘伟略’。
“周礼那套‘不重伤,不擒二毛’的战争伦理,在‘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现实面前,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方圆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
“旧的游戏规则死了,而且死得透透的。
现在通行的是赢家通吃,败者绝祀的黑暗森林法则。”
“所以,不是周礼不想救,而是它救不了。
也不是它不够好,只是时代变了”
东皇太一最终定论。
时代变了,这四个字真的很无奈,但这四个字也很真实。
毕竟时代变了,就好像共工撞断不周山以后。
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