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桥
“看啊,多美丽的桥。”
鸠摩智的狂笑,在血与火的征战中第一次剥离了戾气,只剩下孩童般的纯粹惊叹。
此时的六脉神剑不再是段誉指尖吞吐的杀伐利器,那虚幻而又真实的剑气贯通天地,化作了六道流光溢彩、横亘苍穹的虹桥。
器即气,炼器即是炼气。
这虹桥自段誉身周磅礴延伸,一端如同定海神针。
深深锚入虚竹以无上毅力构筑的幽冥深处,汲取着他这幽冥里面那无时无刻不在暴动的不周山魄。
另一端却并非指向尘世某处,而是以宿命般的精准与必然。
洞穿了空间的褶皱,跨越了存在的界限,直抵遥远意识海中,那株倒悬巨树的虬结根系。
桥体本身,即是流动的“道”,它由最精纯的天地六气三阴三阳合和而成。
手三阴,手三阳,三三不尽,六六无穷。
天地之气人身之气在这大桥之中奔涌、交融、转化,生生不息,演绎着宇宙间最古老的生命韵律。
生与死,虚与实,光与暗,在此刻不再是壁垒森严的对立面,而是桥体上流淌不息的光纹。
段誉立于六桥交汇的中央,衣袂无风自动,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释然。
他不再抗拒体内奔涌如海潮的力量,反而与之共鸣。
他清晰地“看”到了桥的那一端——石人杰,或者说,另一个在命运岔路上挣扎的自己。
“原来如此……”
段誉低语,声音在六气磅礴的嗡鸣中清晰无比,直抵人心。
“他我之别吗?虽同而异,虽异而同。”
不是谁对谁的取代,也不是谁对谁的融合。
而是贯通,而是共存。
“君子和而不同,六脉神剑原来要这样练?”
段誉缓缓抬起手,并非握剑,而是如同抚摸着无形的琴弦,指尖流淌着心意。
随着他的动作,六道虹桥骤然光芒大盛。
桥体变得更加凝实、宽阔,不再是纤细的光柱,而如同通天坦途。
无数细微玄奥的符文光影在桥面上浮现、流转,那是属于段誉的六脉神剑精义,亦烙印着石人杰一生的领悟与挣扎。
两个灵魂的轨迹在虚实之间交织、印证,彼此照亮,又共同铸就着这奇迹之桥。
“是桥。”
虚竹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却又蕴含着无上欣慰。
他立于幽冥莲台之上,周身一半是幽冥玄黑,业火翻腾;一半是佛门明黄,莲花绽放。
此刻,他身上那件奇异的袈裟正与虹桥共鸣。
“贯通生灭,连接虚实,渡尽劫波,终归本我。
此桥一成,八部枷锁,自解矣。”
仿佛印证着他的话语,那疯狂攻击、蕴含佛门无上伟力的梵唱佛掌。
在触及到虹桥光辉的瞬间,如同冰雪遇到骄阳,竟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
佛门精心布局、试图借八部众劫数炼就的森严“秩序”,在这座由“全都要”的豁达心胸与“认下自己”的诚实本心所凝聚的虹桥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脆弱。
“冤也好,孽也罢,不过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阿紫和游坦之体内的神只虚影,在虹桥光芒的照耀下,如同被暖阳融化的坚冰。
那撕裂灵魂的痛苦迅速消退,暴走的力量如同百川归海,温顺地流向那璀璨的桥梁。
阿紫脸上修罗相的戾气褪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她蹲在虹桥边,看着脚下光流里自己的倒影:星宿海的妖女、抱着乔峰尸身跳崖的疯姑娘、此刻流着血却笑得张扬的自己……
倒影中的修罗竟也抬手戳了戳她的凡人面。
两道影子在光流中渐渐重合,半边狰狞,半边鲜活,奇异地和谐。
“原来我从来都不用选。”
她轻声说,指尖紫气再生,不再是纯粹的毒,而是缠绕着光流,在虹桥边缘开出一路妖异又生机勃勃的紫绿毒花。
游坦之站在花旁,看着那些映照出自己过往种种。
铁头人、傀儡、情痴的花影,不一而足。
他忽然弯腰,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融合了剧毒与生机的花,递向阿紫。
花瓣上的毒雾与花香纠缠,惊心动魄。
阿紫挑眉接过,原本就是玩毒行家的她指尖被灼得微痛,却紧紧握住。
“哈,哈哈哈哈。”
鸠摩智的金翅鹏鸟之躯在虹桥的光辉中盘旋飞舞,琉璃心光前所未有的纯净璀璨,仿佛被桥上的“道”彻底洗练。
“好一座桥,踏过去,便是新天地。
佛?魔?规矩?狗屁!”
他越打越嗨,长啸一声,庞大的鹏鸟之躯悍然化作一道燃烧一切桎梏的金虹,直直撞向那层层叠叠、威严无边的佛光壁垒。
那道燃烧的金虹撞入佛光的刹那,没有惊天巨响,没有能量爆散。
琉璃心光与佛门金光竟如水乳交融,在碰撞处无声地绽开一片绚烂夺目的光雨。
鸠摩智只觉体内那股被佛门视为“魔障”的贪嗔痴恨,与他曾执迷追求的“佛法”在此刻竟不再对立。
火焰刀的炽烈里藏着金刚经的沉凝,金翅鹏鸟的凶戾中裹着般若波罗蜜多的通透。
“原来不是要斩尽杀绝,是要融了这狗屁分别心。”
鸠摩智放声大笑,笑声震得光雨簌簌落下。
落在虹桥上竟化作点点蕴含着他“破执”感悟的星火,顺着光柱一路蔓延,直抵石人杰意识海中的倒悬巨树。
树身轰然一颤,那些曾被鸠摩智视为“毒”的执念、经历、痛苦,此刻都化作了枝干上最坚韧、最独特的纹路,成为支撑巨树的力量。
远处的梵唱陡然变调,惊怒交加,惶惑不安。
无数凝实的金色佛影从云层深处显现,宝相庄严,手持念珠法器,口诵镇压真言。
试图将这道“离经叛道”,瓦解秩序的金虹彻底封镇。
看着这一幕,鸠摩智愈发兴奋,金翅一振。
漫天光雨瞬间化作无数虚实相生的刀影,这不再是破法的利刃,反倒像梳理乱麻的梳子,像点化顽石的指路明灯。
每一道刀光掠过,佛影身上那层“神圣不可侵犯”的金漆与“威严无匹”的面具便剥落几分,显露出底下属于“人”的挣扎、执着、乃至恐惧。
“你们修的是死规矩,我炼的是活自己。”
他狂吼着,猛地俯冲,金翅如天刀般扫过一尊最为高大的佛陀虚影。
那佛陀眉心的白毫突然裂开,竟淌出一滴带着温度、蕴含着无尽复杂情感的“泪”。
泪滴落在虹桥上,瞬间化作一道清澈溪流,顺着桥身蜿蜒流淌,与段誉六脉剑气的光柱交汇。
溅起的水花涟漪里,竟映出鸠摩智年轻时在吐蕃寺庙青灯古佛下,为了看懂一卷深奥经文而彻夜不眠、抓耳挠腮的小沙弥模样。
“原来连你们……也在装模作样。”
鸠摩智嗤笑一声,眼中却掠过一丝复杂,不再挥刀。
他看着那尊佛影彻底褪去金光,露出一个普通僧人的轮廓,对着他合十深深一躬。
带着解脱般的释然,缓缓消散在漫天的光雨之中。
这并非消灭,而是某种回归本真?
此时的虹桥上,段誉的六脉剑气正发出前所未有的宏大嗡鸣,六合之阵的光晕里,无数人影由虚化实般浮现。
有大理段氏威严的先祖,有天龙寺枯荣大师枯寂又慈悲的身影,甚至还有那些曾被六脉神剑所伤、带着怨愤与不甘的亡魂……
他们或怒目而视,或悲悯垂泪,或茫然无措,皆是这门旷世武功自诞生以来所承载的因果、恩怨与宿命。
段誉深吸一口气,不试图驱散这些纠缠的“过往”,反而主动伸出手。
指尖带着包容一切的温和,轻轻触向最近的一道人影。
那是他父亲段正淳的影子,正带着深深的愧疚与复杂望着他。
段誉忽然笑了,笑容干净明朗:“爹,原来你也在这儿。”
那影子剧烈一颤,如同积雪遇阳,瞬间化作一道温暖的光流,主动融入段誉的少商剑气之中。
剑身上凌厉的光芒顿时柔和、圆融了几分,仿佛卸下了一份沉重的枷锁。
虚竹立于虹桥中央的核心节点,看着这一切。
他身上那件一半幽冥玄黑、一半佛门明黄的奇异袈裟,正随着虹桥的脉动而明灭不定。
抬手抚过袈裟,如同抚过自己纠缠半生的宿命,审视着过往种种。
虚竹感慨道:“这袈裟终究还是太艳丽了些。
佛无分别,我终究还不是佛。”
言罢,双手合十。
身上那件象征着他身份撕裂的奇异袈裟无声消散,再次换回了那身最本初、最朴素的灰色僧袍。
这一刻,他仿佛卸下了所有外相的重负,只剩下最纯粹的“虚竹”本心,与这座贯通一切的桥融为一体。
“夫乘六气之变,以遨游无穷。”
无崖子望着这道连通天地、打破常理的奇观,不禁发出源自《逍遥游》的古老感慨。
这景象,比他追求一生却不可得的逍遥强的太多了。
“放屁,胡说八道什么?”
天山童姥听着这话,直接开骂,声音尖利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气。
“这分明是‘通’,跟六气遨游有个屁的关系?”
她指着那六道煌煌光柱,唾沫星子几乎要飞到无崖子脸上:
“逍遥游是顺应自然本性,像片叶子随波逐流,不被外物所累。
可你看看这六脉剑气,它哪里是‘顺’?
它是在‘凿’,是在‘撕’。
是硬生生用剑气凿开天地壁垒,撕碎人心隔阂。
让天地之气、人心之念、过往的债、未来的光,统统畅行无阻。
它不是顺流而下的悠闲小船,是遇山开山、遇水架桥的蛮牛闯劲,是把‘隔绝’硬生生撕扯成‘贯通’的执拗。
你看那六道光柱,哪一道不是在打破界限?哪一道不是在说‘凭什么不能’?”
世上有很多事情本来按常理都是不能的,只是因为有太多的人问了一句凭什么不能?
慢慢的那些不能的,也能了。
童姥目光如电,一一扫过那六道承载着不同“破界”伟力的光柱:
“手太阴肺经的少商剑,连的是天地清浊之气,管你清高还是污浊,统统给我过来。
手阳明大肠经的商阳剑,通的是灵巧与刚猛的转换,巧的能变刚,刚的能化巧。
中冲剑贯着手厥阴心包经,把坦荡光明与幽深沉郁揉成一团,不分彼此。
关冲剑依着少阳三焦经,让拙朴大巧与精微奥妙共舞同台。
少冲剑走少阴心经,牵起轻灵飘逸与厚重如山,谁说轻的不能重?
少泽剑循太阳小肠经,将迅疾如电与沉稳似岳织成一片天罗地网!
这哪里是六柄杀人剑?
分明是六条不认命的路,是六个家伙对着天地拍桌子怒吼‘凭什么不能’的叩问。
古语有云,‘通则不痛,痛则不通’。
这分明是应帝王凿混沌之七窍,你扯到逍遥游上面去?
亏你还是逍遥派掌门!脑子被珍珑棋局困傻了?”
天山童姥骂的虽然比较糙,但话却没说错。
不止没错,甚至还精准的点透了这“六脉神桥”最核心的本质。
它不是逍遥的“随”,而是六脉的“破”。
不是追求个人的“无拘”,而是构建万物的“互联互通”。
就像此刻,段誉的剑气早已不再是伤人的锋刃,而成了串起所有人的生命线。
鸠摩智那蕴含破执感悟的琉璃心光顺着剑柱流淌,为桥体增添了“破妄”的锋芒。
阿紫那融合剧毒与生机的毒花靠着剑气滋养,在桥边绽放出奇异的美,成为桥体“转化”的象征。
游坦之体内被净化的冰蚕寒气借着光柱舒展,带来稳固的“承载”。
连虚竹幽冥中那善恶古史的矛盾,都顺着桥身与石人杰生命树交缠。
无善无恶的力、史与善恶分明的冲突被转化为滋养生机的养分,演绎着矛与盾的至理。
一切都在这座桥上,通了。
“通了,什么都通了……”
段誉望着剑器上流转不息、包容万象的光,心中豁然开朗。
他忽然明白了枯荣大师当年那句“一枯一荣,皆是定数”的真意。
那不是消极的认命,而是洞悉了枯寂中必然蕴藏新生的根芽,荣华中必然包裹衰败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