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散人 作品

第206章 风起槐荫坪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时,焦黑的松树林里静得能听见露水坠地的轻响。刀疤脸贴着老槐树的断根,被焚心砂灼烂的侧脸埋在阴影里,鬼爪上的倒刺勾着半片染血衣襟,昨夜从夜棺姬红裙上撕下的碎片,血珠滴在腐叶堆里,悄无声息洇开深色的晕。

他眯眼望着远处白氏宗祠的飞檐,檐角铁马被风拂动的叮当声里,混着玄甲卫巡逻的甲叶碰撞声,喉间溢出气音般的低吼:“大人说了,祭祖到‘敬香’环节动手,在此之前,谁惊动了玄甲卫,拖出去喂狗。”

身后五十名血影卫像石像般嵌在松树林的阴影里。最粗的那棵古松下藏着七个卫卒,锁链缠在手腕上绕了三圈,链环被肌肉勒得深陷,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左侧巨石的裂缝里,瘦高个蜷着身子,昨夜被惊蝗粉灼伤的伤口在棉布下发烫,他盯着宗祠后墙那片矮松,玄甲卫的巡逻队刚从那里走过,靴底碾过松针的声响清晰可闻,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回廊拐角,他才敢动了动僵硬的脖颈,用气音问:“千机阁的人……真不留活口?”

他忘不了苏衍那把折扇。昨夜松林中,银亮的扇骨贴着锁链划过,链环瞬间断成两截,断口平整得像被快刀削过。此刻想起那道白光,他后颈的汗毛仍要竖起来。

刀疤脸没回头,鬼爪突然往斜后方一甩,倒刺擦着瘦高个的鼻尖钉进树干,惊起一片栖息的寒鸦。“焦土下埋着三具烧透的尸体,玄甲卫的人刚去查过,当成了山匪火并。”他的声音压得比松涛还低,目光扫过宗祠的青砖围墙,墙头上有玄甲卫的身影走过,腰间长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看见东墙那丛爬藤没?白无常带二十人从那里攀墙,沿后殿的排水沟绕去供桌后,玄甲卫换岗的间隙有两刻钟空当。”

瘦高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东墙爬藤掩着一道窄缝,恰好在玄甲卫巡逻的视线盲区。他缩了缩肩膀,锁链在掌心碾出闷响,忽然看见刀疤脸腰间露出的铜牌角,“听风楼”三个字刻得极深,被汗水浸得发亮。

这时墙内传来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是玄甲卫的巡逻队正沿着墙根走过,甲叶碰撞声离得极近,仿佛就在耳边。刀疤脸突然抬手按住他的后颈,将他按进石缝更深处,直到那串脚步声渐远,才松开手。

“咱们从西侧月洞门摸进去,”刀疤脸的气音混在松针摩擦声里,“月洞门后是假山,玄甲卫每刻钟才绕到那里一次。记住,先藏进香烛房的梁上,等白景鸿到供桌前敬香,再动手绑人。”他顿了顿,鬼爪往宗祠方向虚抓一把,“离魂玉在他贴身的锦囊里,拿到就撤,别碰玄甲卫的人,他们的长刀淬了‘断筋散’,挨上就得瘫。”

五十名血影卫像影子般挪动,锁链被黑布裹住,碰撞声细得像虫爬。最右侧的矮个子钻进一截空心断木,从树缝里望出去,正看见两名玄甲卫从宗祠正门走过,一人按刀守在门阶,一人沿回廊往西侧走去,腰间令牌上的“玄”字在晨光里一闪而过。

他忽然觉得后颈发僵,昨夜见过这两人,当时他们正拖着血影卫的尸体往山坳走,刀上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和此刻刀疤脸爪尖的血一样,落地即凝。

刀疤脸最后一个起身,鬼爪在松树干上刮了道浅痕,留下听风楼特有的暗号。他望着宗祠墙头掠过的玄甲卫身影,嘴角在阴影里勾起冷笑,那些巡逻的卫兵看似严密,却没留意假山石缝里藏着的透骨钉,也没发现香烛房的窗纸早被戳了个洞,洞里正对着供桌的方向。

松树林里彻底静了,只有风卷着焦灰往宗祠飘去。玄甲卫换岗的甲叶声从墙内传来时,刀疤脸已带着人钻进了齐腰深的蒿草,草叶划过他们裹着黑布的脚踝,像无数只窥探的手。

白家小院的厨房飘着桂花糖糕的甜香时,花凝玉正坐在梨木桌边挑拣蜜饯。竹篮里的金丝蜜枣码得齐整,她时不时抬头看墙上的挂钟,绣着缠枝莲的袖口沾了些糖粉。“言儿呢?”她将最后一颗琥珀核桃放进描金碟,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昨儿她还说领口的盘扣磨得慌,我让绣娘换了玉扣,得再试试。”

“在院子里追鹦鹉呢!”陈嬷嬷端着素色祭服进来,袖口磨得发亮,“小姐说新换的玉扣凉丝丝的,比去年的银扣舒服。对了,二太太让人来问,妯娌们是先去槐荫坪,还是等老爷动身了再跟?”

话音未落,白诗言提着裙摆从月亮门跑进来,发间别着支白玉簪,是父亲白景鸿寻来的暖玉,贴着头皮竟有暖意。“娘,我抓到鹦鹉了!”她举起缠红线的竹笼,笼里的白鹦鹉扑腾着翅膀,“爹说祭祖时让它沾沾福气,行不行?”

花凝玉笑着点她的鼻尖:“祖宗面前可不能胡闹。”接过竹笼递给陈嬷嬷,“先放厨房,等祭祖完了再玩。”转身往女儿发间插了支珍珠钗,“你爹在书房查族谱呢,说是要核对新增的牌位名字,咱们得快点了。”

白景鸿穿着青灰色祭服从书房出来时,手里的宗谱封皮已被摩挲得发亮。“都备妥了?”他扫过食盒里的蜜饯,见摆得齐整,才满意点头,“二弟他们在门口等着搬供桌,走吧。”

一行人往祠堂去时,晨光已铺满青石板路,将两侧的朱门瓦墙照得亮堂。刚出巷口,街口两列队伍便映入眼帘:左侧玄甲卫的青灰色甲胄泛着冷光,长刀按在腰间,站姿如松;右侧千机阁的人穿藏青色劲装,腰间别着短弩,袖口露出半寸机关锁的链条,按白氏祖训,大祭需两派护院,玄甲卫守外防闯,千机阁防内防窃。

“白大人。”张武上前一步,甲胄碰撞声清脆,他拱手时指尖的薄茧蹭过甲胄,“街面已清场,东西暗巷三步一岗,连野猫都钻不进来。”

苏衍折扇“唰”地展开,扇骨轻叩掌心:“祠堂十三处机关都试过了。供桌下的暗格用了您给的铜钥,锁芯掺了玄铁,除了您的指温,旁人碰了就会触发警报,千机阁的‘断指弩’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目光掠过白诗言腰间的锦囊,那锦囊用织金锦缎缝制,边角绣着的缠枝纹在晨光里泛着微光,竟与宗祠地砖的暗纹隐隐相合,眼底不由闪过一丝讶异。

白景鸿不动声色地用袖摆遮住那锦囊,语气平淡:“她自小怕磕碰,戴个锦囊求个安稳。”转头对张武和苏衍道,“有劳二位了,仪式冗长,弟兄们辛苦。”

“分内之事。”两人侧身让路,玄甲卫齐刷刷按刀柄,千机阁的人隐入廊下阴影,袖口的短弩反射出冷光。

队伍刚挪动脚步,就听见白诗言清脆的声音响起:“大伯父!您等等我!”她提着祭服的裙摆小跑几步,追上扛着鎏金香炉的白景成,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落絮,“昨儿听厨房说,您半夜还让小厮送了碗莲子羹,可是又犯了心悸的老毛病?”

白景成被侄女问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粗粝的手掌拍了拍她的头顶:“就你消息灵通。不过是写祭文熬了夜,哪就那么金贵了?倒是你,昨儿是不是又偷溜去给西跨院的老槐树浇水了?”

“哪有偷溜!”白诗言脸一红,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那棵树是祖父亲手栽的,我去看看它抽新芽了没,怎么能叫偷溜?”

“好好好,不是偷溜。”白景成笑得眼角堆起皱纹,“等祭祖完,大伯父带你去城外的竹林挖笋,就当赔罪了?”

“一言为定!”白诗言刚应下来,就被身后的二伯父白景明拽住了辫子:“你大伯父哄你呢,他后日就要去邻县查田契,哪有空带你去挖笋?”

“二伯父!”白诗言转身拍掉他的手,却见白景明身后跟着两个半大少年,正是她的堂兄白承宇和堂弟白承安。她眼睛一亮,从袖中摸出两个油纸包:“承宇哥,这是我攒的铁弹子,你上次说要打鸟用的;承安弟,这是新出的话本,讲的是侠客救美的故事,你肯定喜欢。”

白承宇接过铁弹子,掂量着笑道:“还是诗言妹懂我。昨儿我在演武场练刀,把父亲的陪练都打败了,等会儿演武环节露一手给你看。”

白承安捧着话本,小脸通红:“诗言姐,我……我也给你带了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偶,是用碎布缝的小兔子,“针脚有点歪,你别嫌弃。”

“怎么会嫌弃?”白诗言把布偶揣进怀里,笑得眉眼弯弯,“比铺子里卖的好看多了,我要天天带在身上。”

正说着,三伯父白景山背着供桌牌位走过来,见她怀里鼓鼓囊囊的,故意板起脸:“祭祖呢,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是承安弟给我缝的兔子,可乖了。”白诗言把布偶举给他看,又凑过去帮他理了理歪斜的腰带,“三伯父,您的玉带扣松了,走路当心别掉了,这可是祖母留的念想。”

白景山的脸色顿时柔和下来,拍了拍她的手背:“还是你细心。等会儿敬香的时候,记得提醒你七爷爷,他老糊涂了,总把香插反了方向。”

“知道啦!”白诗言应着,转身就往队伍末尾跑,那里走着族里最年长的七爷爷。她几步冲到老人身边,小心地扶着他的胳膊:“七爷爷,您慢些走,这青石板上有露水,滑得很。”

七爷爷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着,见她来了,乐呵呵地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是麦芽糖!”白诗言凑近闻了闻,肯定地说,“上次您给我的就是这个味儿,甜丝丝的,还粘牙。”

“鬼丫头鼻子真灵。”七爷爷打开布包,果然是块金黄的麦芽糖,“拿着,含在嘴里,等会儿跪拜就不觉得膝盖疼了。”

“谢谢七爷爷!”白诗言刚把糖塞进嘴里,就见五堂兄白承泽扛着幡旗从旁边经过,幡旗上绣着“白氏宗祠”四个大字。她赶紧喊道:“承泽哥,你幡旗歪了,我帮你扶扶。”

白承泽比她大五岁,性子沉稳,闻言停下脚步:“麻烦你了。昨儿我去库房盘点,见着你去年绣的帕子还在那儿,针脚细密,族里的老嬷嬷都夸呢。”

“那是我初学的,现在绣得更好了。”白诗言帮他系好幡旗的绳子,“等过几日我给你绣个扇面,就绣你喜欢的寒梅图,好不好?”

“那我可等着了。”白承泽刚点头,就被身后的四叔公白敬之喊住:“承泽,把幡旗举高点,别让旁人看了笑话。”

白诗言见状,赶紧跑到白敬之身边,帮他提着过长的祭服下摆:“四叔公,您的靴子沾着泥呢,是不是又去给您的兰花换土了?”

白敬之捋着山羊胡,笑道:“就你眼尖。我那盆墨兰昨儿开了三朵,等祭祖完带你去看,香气能飘满整个院子。”

“太好了!”白诗言正应着,忽然听见一阵咳嗽声,转头见六爷爷白敬亭捂着胸口喘气,赶紧跑过去给他顺背:“六爷爷,您慢点走,别累着。我让丫鬟备了参茶,等会儿到槐荫坪您喝一口。”

白敬亭拍着她的手,喘息道:“好孩子,有心了。前儿你说想学下棋,等我缓过来,教你几手绝活儿,保管让你承宇哥输得求饶。”

“那我可要好好学!”白诗言刚笑出声,就被花凝玉拉住了:“别疯跑了,额角都出汗了。”她掏出手帕给女儿擦汗,又对周围的亲戚笑道:“这孩子,一天到晚不着家,让各位见笑了。”

“诗言这是活泼,哪是不着家?”七爷爷率先开口,“我们白家就该有这样的孩子,热热闹闹的才像个家。”

“就是就是。”几位伯父纷纷附和,白承宇更是大声道:“诗言妹可比那些娇滴滴的小姐好多了,会爬树会打弹弓,还会给我们缝东西,谁不喜欢?”

白景鸿看着女儿被众人围在中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最后落在祠堂的方向。他放缓脚步,等花凝玉和白诗言跟上,柔声道:“前面就是槐荫坪了,那里凉快,你陪你娘在那儿歇着,我先带男丁们进去布置。”

“爹放心去吧。”白诗言踮起脚尖帮他理了理衣领,“我会照顾好娘的,还会帮您盯着七爷爷别把香插反了。”

“你呀。”白景鸿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又对侍卫吩咐:“把冰镇的酸梅汤端来,再搬几张竹椅,让夫人和小姐歇着。若是有人要见,先问过我的意思。”“是,老爷。”侍卫们齐声应道。

白诗言看着父亲带着男丁们走进祠堂,转身扶着花凝玉在槐树下的竹椅上坐下,又跑去跟刚过来的几个堂姐妹说笑。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的笑脸上,像撒了一层碎金。周围的亲戚们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有说有笑,连空气里都飘着热闹的气息。

这份热闹随着男丁队伍靠近祠堂,渐渐沉淀成肃穆。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口中,玄甲卫的枪尖斜斜探出,在晨光里划出道道冷痕,两两守在门柱旁的卫兵连呼吸都放轻了,甲叶碰撞声细得像蛛丝断裂。

廊柱后的阴影里,千机阁的人眼珠转动如探照灯,扫过飞檐翘角与瓦顶的每一道缝隙,袖口的短弩机括偶尔发出“咔”的轻响,惊得檐下燕雀扑棱棱飞起。

白景鸿走到门前时,须发皆白的族中老者们已立在阶下等候。大爷爷领头,十几位长辈穿同色祭服,见玄甲卫与千机阁的阵仗密不透风,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对张武与苏衍微微颔首:“有劳诸位了。”

张武按刀躬身,苏衍折扇轻合于掌,两人侧身让开主道。白景鸿与族中男丁们拾级而上,祭服下摆扫过石阶的轻响,在卫兵们屏息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迎先祖,”大爷爷一声令下,白景鸿领着男丁们鱼贯而入,高过膝盖的门槛被踩得“咚咚”响。花凝玉带着女眷往槐荫坪去,路过岗哨时,李奎正指挥士兵摆薄荷茶:“夫人慢走,石桌上的桃是刚从后山摘的,甜得很。”

白诗言的眼睛亮了,花凝玉捏了捏她的脸颊:“谢过李校尉,等会儿再吃。”妯娌们纷纷道谢,三太太嗓门最响:“还是张统领细心,知道我们带孩子坐不住。”

槐荫坪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浓荫像块巨大的绿毯铺在地上,遮住大半日头。坪角的矮墙爬满牵牛花,从花藤的缝隙能看见祠堂的飞檐,檐角铜铃在风里轻晃,声细如蚊。千机阁的人就守在坪边的歪脖子柳树下,藏青色劲装跟树影融在一起,手里的望镜时不时往祠堂窗棂扫一眼,袖口的传讯符泛着淡蓝微光,苏衍交代,每炷香得汇报一次里面的动静。他们不跟玄甲卫似的站在明晃晃的路口,偏爱找这种犄角旮旯,既看得清四周,又不容易被孩子们吵到。

“娘!你看柳树上的人!”白诗言刚把二伯母家的小堂妹从石凳上抱下来,就拽着花凝玉的袖子往柳树那边瞅,“他站在树杈上,跟猴子似的!”

花凝玉笑着拍了拍她的屁股:“那是千机阁的叔叔在当差呢,不许胡说。”话音刚落,就见三伯母抱着小儿子白承瑞走过来,孩子手里攥着个红绸缠的拨浪鼓,见了白诗言就伸着胳膊要抱抱。

“承瑞来啦!”白诗言一把接过胖娃娃,架着他的胳膊学走路,“姐姐带你找哥哥们玩去!”

坪中央的藤席上,早围了五六个孩子。二太太家的双胞胎白承泽、白承安正趴在席上,用树枝画小人打架;四婶娘家的小女儿白念薇扎着羊角辫,正把花瓣往布偶兔子耳朵上插,那兔子还是前几日白承安给白诗言缝的,此刻成了孩子们的宝贝;最小的是七叔公家的白承宇,刚会爬,正撅着屁股往席子外挪,嘴里“咿咿呀呀”的,像只找奶吃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