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阴婚契
北宋仁宗庆历年间,江南柳溪村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阿砚满肩。他蹲在溪边浣纱的石头上,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盯着水里自己的影子发愣——那影子瘦得像根晾衣竿,颧骨尖尖地戳着,唯有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
"阿砚!张家婆子寻你呢!"村头的王二婶隔着田埂喊,粗布围裙上还沾着新摘的油菜花瓣,"瞧你这蔫样,莫不是又惦记着镇上书铺的那本《春秋》?"
阿砚慌忙抹了把脸,把麦饼揣进怀里,布鞋踩着田埂的软泥往村西头跑。张家在柳溪村算是殷实人家,青砖瓦房带着个小院落,只是这两年总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清。他刚跑到院门口,就见张老栓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上的铜锅子被熏得乌黑,见了他就往院里努嘴:"你张婶在里屋,说有桩事要托你。"
里屋的光线暗得很,窗纸糊得密不透风,一股浓重的香烛味裹着草药气扑面而来。张婆子坐在床沿,手里捻着串佛珠,见他进来就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床尾那个盖着红布的木箱。
"阿砚,"张婆子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扯了扯袖口,露出手腕上青黑的血管,"你也知道,我家晚娘走了快三年了......"
阿砚喉头哽了哽。晚娘是张老栓的独女,比他大两岁,小时候总爱揪着他的辫子喊"小书呆子"。那年春天晚娘去采桑,失足跌进了村后的深潭,捞上来时浑身都泡得发涨,脸色青白得像庙里的瓷娃娃。
"她走的时候才十六,"张婆子的声音开始发颤,佛珠在指间转得飞快,"阴司里孤孤单单的,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前阵子请了镇上的刘半仙来看,说她......说她在底下不安生,得配个阴亲才行。"
阿砚的后背"唰"地冒了层冷汗。阴亲就是给死人配婚,这在乡下不算稀奇,可他一个活生生的人,跟这桩事有什么关系?
"刘半仙说了,"张老栓推门进来,旱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得找个生辰八字合的活人,先去坟前拜堂,签了阴婚契,再让男方家的先人牌位跟晚娘合葬,这样才算周全。"他盯着阿砚,眼睛里红血丝密得像蛛网,"全村就数你的八字最合......阿砚,叔知道这事委屈你,可晚娘......她生前总念叨你......"
阿砚脑子里"嗡"的一声,晚娘的笑脸突然就清晰起来。她总爱把偷偷藏的柿饼塞给他,说"你要好好念书,将来考去京城,给咱柳溪村争口气"。去年清明他去上坟,还看见晚娘坟前摆着他掉的那支毛笔,笔杆上刻着的"砚"字被雨水泡得发涨。
"叔,这不合规矩......"阿砚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我是活人,怎么能跟......"
"我给你五十两银子!"张婆子突然拔高了声音,掀开床尾的红布木箱,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眼晕,"这些钱够你去京城赶考,够你爹治病!你爹的喘疾不是总犯吗?有了这些钱,咱去请最好的大夫!"
阿砚的爹是个老秀才,前年冬天给人抄书冻坏了肺,一到阴雨天就咳得直不起腰。他攥着衣角,指节捏得发白,院子里的桃花不知何时落了一地,粉簌簌的像场永远下不完的雪。
三日后是晚娘的忌日,张家用牛车拉着阿砚去了坟地。坟在半山腰的桃树林里,新培的土还带着湿润的腥气,墓碑上晚娘的名字被描得鲜红,像滴在石头上的血。
刘半仙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手里拿着黄纸朱砂,围着坟头跳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阿砚穿着张家给做的红袍,胸前戴着朵纸扎的红花,风一吹就簌簌作响。他看见张婆子偷偷抹泪,张老栓背着手望着远处的云,烟锅子在手里转来转去。
"吉时到!"刘半仙突然喝了一声,把一张黄纸契约递过来,"新郎按手印!"
阿砚的手被人按着,在朱砂里蘸了蘸,按在契约上那个"夫"字旁边。指腹传来纸的粗糙感,混着朱砂的凉意,像有条小蛇顺着指尖爬进心里。他看见契约上晚娘的名字,笔画娟秀,跟她生前写的字一模一样。
"一拜天地!"
阿砚对着虚空鞠躬,风卷着桃花瓣扑在他脸上,带着点甜腥气。
"二拜高堂!"
他对着张老栓夫妇磕头,听见张婆子压抑的哭声。
"夫妻对拜!"
刘半仙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转过身,面对着冰冷的坟头。墓碑上晚娘的名字红得刺眼,他仿佛看见她穿着红嫁衣从坟里走出来,梳着双环髻,笑盈盈地说"阿砚,你可算来娶我了"。
"起轿!"刘半仙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没有人抬轿,只有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立在坟边,脸上的胭脂被风吹得发花。阿砚跟着牛车往回走,红袍的下摆沾了不少泥,胸前的纸花被雨打湿,塌成一团难看的红纸。
夜里他总做噩梦,梦见晚娘泡得发白的手抓着他的脚踝,冰冷的水顺着床脚往上涨。他爹咳着问他怎么了,他只能摇头说没事,转身把那五十两银子藏进床底的瓦罐里,听见银子碰撞的声音像有人在磨牙。
过了半月,张老栓来说要迁坟,让他去帮忙。新坟地选在张家祖坟旁边,挖开晚娘坟的时候,阿砚站在老远的地方,看见棺材上沾着些湿滑的青苔,像裹着层绿绸缎。有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想掀开棺材看看,被张老栓一烟锅子敲在头上:"作死啊!惊扰了逝者!"
合葬那天阿砚没去,躲在屋里给爹煎药。药味苦得呛人,他盯着药罐里翻滚的黑沫子发呆,突然听见院里有脚步声。出去一看,空无一人,只有晾着的蓝布衫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像个人影。
入夏的时候,阿砚去镇上给爹抓药,路过书铺时忍不住进去看了看。掌柜的见了他就笑:"阿砚,你要的《春秋》到了,我给你留着呢。"他摸了摸怀里的碎银子,正犹豫着,就听见有人喊他名字。
回头一看是张婆子,手里提着个食盒,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阿砚,家里包了粽子,给你爹送些。"她往书铺里扫了一眼,"还在看书啊?也是,读书人就该这样。"
阿砚接过食盒,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凉凉的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他谢了张婆子,看着她的背影拐进巷口,那背影佝偻着,像株被雨打蔫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