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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遇

 

第二十一章

 

“好你个猴精!”

 

陆小凤正要找司空摘星算账,但没来得及控诉被猴精坑了,就被霍休之死砸闷了。

 

“霍休死了?”

 

陆小凤鲤鱼打挺般从床上跳起,“怎么可能呢?虽说他快七十岁了,但我四个月前还见过他,当时他的精神很好。他是怎么死的?”

 

“我打哪儿知道。”

 

司空摘星扔出一封信,“接着,给你发的丧帖。从江南百花楼转送来的。”

 

陆小凤的行踪不定,但有一位定居杭州百花楼的好朋友。

 

熟悉陆小凤的人都知道,找陆小凤无果,给他的朋友花满楼留口信就行。

 

司空摘星:“花家信使不眠不休,跑累了好几匹马找你。今天上午,终于打听到有位身披红披风的四条眉毛,人在洛阳城的悦来客栈。他在大堂等你许久,但不见你回来,倒是认出了去吃早餐的我。”

 

司空摘星挤眉弄眼,“我口风紧,才不会说你凌晨偷跑去完成赌约。我让他去歇会,我来转送请帖。”

 

陆小凤快速拆开信封。

 

这是一份标准的丧事请帖。

 

帖子简单写了霍休在十月初十不幸病逝,邀请他的朋友陆小凤送他最后一程。

 

葬礼将在十月二十五举办,地点在关中宝鸡城外的太白山上,那是霍休经常居住的地方。

 

剩下就是几句客套话。

 

书写的落款却是没见过的人名——上官丹凤。

 

这是谁?

 

陆小凤没听霍休提过。

 

霍休没妻子没情人没孩子。

 

尽管他将至七十高龄,但从没提过将来的丧事怎么办,又由谁去办。

 

司空摘星:“丧帖怎么说?”

 

“只说病逝,没别的。你自己看。”

 

陆小凤递出丧帖,又问,“花家的信使有没有特意交代什么?”

 

司空摘星:“没特别的。只说务必尽快找到你,不能错过了葬礼举办时间。你要去霍休的葬礼吗?”

 

陆小凤理所当然地点头,“朋友一场,必须去。还有十天,足够我赶到太白山了。”

 

“没请我,我就不陪你走这一趟了。”

 

司空摘星转而问起赌约,“我听说「丘陵书肆」今天休业,似乎是白掌柜有急事闭店三天。该不是你昨晚去拿书,把白掌柜给吓着了吧?”

 

司空摘星飞速补上一句,“真出事,可不许往我头上甩锅。昨天,我给你选择的赌约机会了。”

 

陆小凤没好气地翻白眼,“你是给我机会了,让我二选一。要不去拿新书,要不穿一件满是鸡毛的衣服。装作公鸡精,夜半三更到城门墙头学公鸡叫报时。”

 

谁想不开选后者啊!

 

陆小凤选了前者,本以为手到擒来,结果就是对白掌柜之死没有头绪。

 

“书没拿到,书店里发生了一些事。”

 

陆小凤斟酌着是否要透露白松之死,但见司空摘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司空摘星已经飞出窗户,在风中留下一段话。

 

“我只关心赌注,不在乎你怎么搞到它。记着,你欠我一本《关中历险记》。书不急,你先去参加葬礼。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年底,百花楼见。”

 

“哎……”

 

陆小凤伸出手,但连一根猴毛都没抓住,空中哪还有猴精的踪影。

 

他把今日偶遇凉雾的消息给吞了回去。

 

“猴精,你溜得快,也不听我把话说完。看来是你们还不到重逢的时候。”

 

陆小凤收起丧贴,去准备出发的行李。

 

今天,他起得比鸡早,是该早些睡觉。明日天亮就要出发去太白山。

 

不过,他比司空猴精靠谱。临走前,还得与凉雾知会一声。

 

*

 

*

 

「嵩远斋」,洛阳城最大的客栈。

 

这个名字听着有一股来自嵩山的禅意,它就是少林寺的产业。

 

从洛阳城到北少林,骑马两三个时辰就能到。

 

凉雾在书肆内找不到更多白掌柜之死的线索,到洛阳城内转悠了一圈。

 

在茶馆里打听近期城内有没有异动,得出的结论是洛阳的治安还行。

 

由于靠近北少林,城里不乏少林投资的产业,宵小之徒不敢轻易作祟。

 

近些年,少林没有干出威震江湖的事迹,但余威仍在。

 

凭借大悲禅师坐镇达摩堂,没人敢上嵩山明着挑衅少林寺。

 

凉雾也知道大海捞针式地寻找,很难找到杀死白掌柜的凶手。

 

她又折返书肆向柳不度建议,不必再等三天,明日就开售新书《关中历险记》。

 

书肆卖书是为赚钱,不会因为掌柜被杀与书稿被偷就停下赚钱的脚步,这才显得正常。

 

不论凶手下一步又做了什么,只有让其动手,才能抓住对方的马脚。

 

敢做此提议,因为被凶手盯上「炎飙」就是她本人,倒要瞧瞧凶手能搞出点什么事情来。

 

凉雾仍未表明新书作者的身份。

 

柳不度没有犹豫,即刻同意明日开售书籍,就像是简单地采纳了一个好意见。

 

很好,做事干脆,不必浪费口舌掰扯不清。

 

凉雾欣赏这样的办事风格。

 

假设丘陵书肆真有小秘密,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有这样一位大老板坐镇,她愿意继续合作下去。

 

回到客栈,取出了留存在游戏背包中的另一份手稿。

 

底稿一式两份。

 

委托阿吉交给白松的那份是字迹工整的誊抄版,她留存的这份有着一堆修改痕迹。

 

不能空等凶手出招,也要想办法挖掘线索。

 

凶手使用西域奇毒杀死白掌柜,当夜只为抢走手稿。

 

如果不是故意转移视线,手稿就是对方杀人的主要动机。

 

凉雾翻看书稿。

 

这本书的内容纯属瞎编。

 

主角炎飙买到一件旧衣服,发现藏在夹层里的地图,破译出藏宝地点。

 

在挖宝过程中,遭遇了另一支取宝队伍。双方打了起来,后为了应对藏宝地的机关,休战合作,平分宝藏。

 

《关中历险记壹》只是一篇单纯的探险爽文,不追求深奥的人生价值。

 

书里特意规避了现实存在的门派名称,不希望有谁对号入座。

 

也为了避免朝堂觉得有影射桥段,模糊了前朝宝藏的设定,只说是来自遥远的西方。

 

凉雾又取出崭新的印刷版进行比对,是不是白掌柜作为编辑,额外添加了一些情节?

 

近水楼台先得月。

 

印刷版是下午离开书肆时,她找柳不度提前购买的。

 

翻看了两个时辰,逐字

 

对比。

 

比起手稿,印刷版只有几处用词的修改,没有增加或删减某个桥段。

 

“邪门了。”

 

凉雾嘀咕了一句,她身为作者,愣是瞧不出这书暗藏了什么秘密。

 

这时,客房门被敲响。

 

门口传来了陆小凤的声音,“凉姑娘,你在吗?是我,陆小凤。”

 

“稍等。”

 

凉雾把手稿收回游戏背包,瞧了一眼天色。

 

月圆之夜,亥时已至。

 

陆小凤这会找上门,总不能是请她吃夜宵吧?

 

“进来说。”

 

凉雾问,“有什么事?”

 

陆小凤:“我是来与你辞行。友人去世,我明早出发去奔丧,暂时没空帮忙追查白掌柜之死。”

 

他却无法放下这桩谜案。

 

那滋味不好受,好似浅尝了一口美酒,酒瘾被勾起来了,但必须放下酒坛。

 

陆小凤:“之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你一定托人送口信到宝鸡城最大的酒楼。只要我有空,必定全力以赴。”

 

凉雾明白陆小凤为什么会倒霉了。

 

性格决定命运。可以说他热心肠,也能说他不怕麻烦,还挺享受解决麻烦。

 

其实没人委托陆小凤调查白松之死。

 

柳不度对不请自来的帮手,只是报以可有可无的态度。

 

“谢谢。”

 

凉雾真诚道谢。

 

陆小凤的古道热肠,是在为「炎飙」解决麻烦。

 

虽然他本人不知道究竟在为谁帮忙,但自己愿意承了这份人情。

 

陆小凤感觉到凉雾的郑重,反倒不自在地摸摸胡子。

 

他才没有被人打心底感谢就会不好意思,只是习惯了随性一点的相处。

 

“不必客气。这忙,我还没帮上。”

 

陆小凤只是前来知会一声,说完就要回去补觉。

 

“等一下。”

 

凉雾多问了一句,“方便说吗?你去宝鸡城为谁奔丧?”

 

“霍休。”

 

陆小凤不认为此事需要保密。

 

丧帖通篇是客套性话语,只字未提需要隐瞒霍休已死。

 

凉雾已非吴下阿蒙,对江湖人物不能说如数家珍,但也听过有声名在外的那一拨人。

 

她听说过霍休,不是因为这人武功卓绝,而是因为他富可敌国。

 

凉雾问:“这个霍休,是天下首富的那个霍休吗?”

 

陆小凤点头,“是的。”

 

凉雾瞬间有了决定,“我和你一起去奔丧。”

 

“啊?”

 

陆小凤错愕。

 

办丧事,又不是讨一杯喜酒喝,能够沾沾喜气。不仅讨不到喜气,还要随帛金。

 

陆小凤:“为什么?”

 

凉雾:“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陆小凤:“都说来听听。”

 

凉雾:“假话是我对天下首富很好奇。钱,谁不喜欢。我想要瞻仰首富的遗容,沾沾财气。”

 

陆小凤:“真话呢?”

 

凉雾将《关中历险记》塞到陆小凤手里。

 

“书,我刚刚看完了,导致白掌柜被杀的故事与前朝宝藏有关。”

 

凉雾不是闲得慌去葬礼,而是找到了共通点。

 

陆小凤要去关中的宝鸡城一带奔丧。

 

《关中历险记》的藏宝地点也在关中,却是在一座虚拟的深山古墓中。

 

故事是瞎编的,桥段纯属虚构。

 

凉雾能保证绝对没有含沙射影,但是架不住有人杯弓蛇影。

 

排除话本成精找上凶手胡乱输出的可能,白掌柜因书被害,多半就是凶手进行了错误的脑补。

 

脑补内容与一笔宝藏有关。

 

偏偏富可敌国的霍休在这个时候死了,丧事举办地点也在关中。

 

凉雾:“导致白掌柜被害的故事内容与钱有关,而你要为最有钱的那个人去奔丧。都与钱有关,都与关中有关。跟着你,说不定能获得新线索。”

 

“呃……”

 

陆小凤不能说这番推论毫无道理,但不免有些牵强。

 

“如果以‘钱’与‘关中’为线索,关中出名的有钱人不只霍休。事实上,只有我和少数几人知道霍休住在哪里,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他的行踪。”

 

陆小凤:“要是瞄准关中有钱人,第一个会被想到的是阎铁珊,那是天下珠宝最多的男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你还别说,珠光宝气阁也在宝鸡城。”

 

“这不就对了,所以有必要去宝鸡城。”

 

凉雾当即拍板,“明早出发,你带路。就走你平时习惯走的路线。”

 

陆小凤找不到不同意的理由,“行。卯正出发,在西侧城门汇合。”

 

凉雾将人送至门口,随口一提:

 

“这本书送你了,你可以之后慢慢看。明早还要赶路,今夜不必为它晚睡。”

 

陆小凤后知后觉,想起来手里多了一本新书,“它从哪来的?”

 

凉雾:“傍晚,我折返书肆,找柳不度买的。”

 

陆小凤暗道一声傻了,他怎么就没想到直接向书肆大老板买书呢?

 

一定是柳不度的气质太过剑客,叫人忘了他是书肆东家的身份。

 

这会看向《关中历险记》,直觉有点不妙。

 

不被提醒别晚睡,他可能想不起来熬夜读书,但现在眼神黏在话本的封皮上了。

 

陆小凤:要不就只读一章?

 

当成睡前催眠故事。他保证读了一章,一定倒头就睡。

 

*

 

*

 

陆小凤下的决心,陆小鸡为什么要做?

 

翌日清晨,陆小凤按时抵达洛阳城西门,但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

 

凉雾见状,心里了然。

 

就问一句,“炎飙在关中寻得的宝物,折合白银多少两?”

 

陆小凤:“六十万两。”

 

凉雾:“所以你还是晚睡,把一本书看完了。”

 

陆小凤讪笑,想好只看看一章的结果往往是控制不住自己。

 

幸好有内力护体,只有一丝不足道的困意,绝不会影响正常赶路。

 

凉雾不多话,这种事无伤大雅。

 

只是更提高几分戒备,以免陆小凤瞌睡虫来袭,忽视了某些途中的潜在风险。

 

两人骑马离开洛阳城,向西而去。

 

最初的两三天,一路通畅,无事发生。

 

当靠近渭南地界,异变骤起。

 

一波接一波的杀手沿途伏击,明说是冲着陆小凤去的。

 

凉雾与陆小凤前后处理了五批杀手。

 

这些杀手的武功算不上一流,但一波接一波就像是打不完的蟑螂。力有不敌就服毒自尽,自称来自「青衣楼」。

 

青衣楼,二三十年前兴起的杀手组织。

 

据说一共有一百零八楼,可是没人知道总瓢把子是谁。

 

凉雾企图弄清楚杀手们是接了谁下的订单。

 

她逼问无果。这些杀手只是听命行事,不让陆小凤前往霍休的葬礼,但不知道受雇于谁。

 

又一个清晨。

 

两人离开长安城,再遇又一波杀手。

 

杀手一共四人,在西城门外的一里地偷袭。

 

这次,凉雾总算逮着一个看似杀手小头目的人物,是挥着一双银钩的勾魂手。

 

仅仅一招,她就将勾魂手完全制伏。

 

当勾魂手的手脚经脉断裂,作为标志性武器的银钩坠地,他只能被人勾魂,再也无法去勾别人的魂了。

 

勾魂手受不住这样的疼痛,咬碎口中藏的毒.丸,服毒自尽了。

 

自杀前,他狂喊:“你们都会不得好死!炎飙大人绝不会放过你们!”

 

长安城外,杀手四人的鲜血流了一地。

 

冬风里,凉雾与陆小凤面面相觑,一时间惊讶到没了声音。

 

半晌,陆小凤开口问,“我没听错吧?勾魂手说的是‘炎飙’?《关中历险记》的作者要杀我,阻止我去霍休的葬礼?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

 

凉雾说着,忽而笑了,“有意思,这件事变得有趣起来呢。”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釜

 

底抽薪

 

第二十二章

 

十月二十二,太白山山腰。

 

黄昏寒风起,一片枣树林晃动着光秃秃的树干。

 

枯枝尽头,有一栋简朴的木屋。

 

这就是天下首富霍休的居所,也是他的灵堂所在。

 

陆小凤是第十次来到这里。

 

往日,他每次来只看到霍休独自居于山中。

 

这栋屋子没有仆从,没有亲眷,也完全没有金钱的味道,看不出是天下首富的住处。

 

今天,他先看到了门外站着三个男人。

 

三人的长相很有记忆点。

 

比如其中一位,足以用可怖形容。

 

他只有四分之三的脸,左脸缺了一半。右眼空了,眼窝空余一个古怪的黑洞。

 

没有双手,是从手腕处被斩断了。本是左手的位置装了超大的铁球,本是右手的位置按上了一个铁钩。

 

“柳余恨。”

 

陆小凤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听过对方的长相。

 

多年前,柳余恨不叫柳余恨,有与这副长相截然相反的绰号,人称“玉面郎君”。

 

这个外号不是讥讽,而是男人当初长相极其俊美。一个人从玉面到可怖是江湖的残酷。

 

陆小凤又看向另两人,从体貌特征判断出对方的姓名,“独孤方、萧秋雨。”

 

守门的三人微微颔首。

 

陆小凤迷惑,“你们是霍休临死前请来的?”

 

三人俱是摇头。

 

柳余恨对陆小凤蹦出了两个字,“你,进。”

 

灵堂的门敞开着,却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灵堂内丧幡重重。

 

白色布条随风而动,阻挡了活人的视线,更似唤着逝者魂兮归来。

 

陆小凤不再询问守门的三人,走入灵堂。

 

凉雾有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放慢脚步。

 

当她准备跨过门槛时,面前横生一根铁钩试图阻拦她的去路。

 

柳余恨:“你等在外面。”

 

凉雾抬眸,没有被阻拦的不悦,反倒是钦佩地看了对方一眼。

 

什么是身残志坚?

 

这位就是典型了。

 

她有点好奇,柳余恨没了双手要怎么吃饭穿衣?

 

猜测是内功派上大作用了。

 

像是吸尘器一样,把饭菜与水直接吸入嘴里。

 

再让一件衣服凌空飞起,以最快速度把身体塞到衣服里。

 

凉雾深知这场吊唁不会简单。

 

或许不久后,她会与守门三人大打出手,但不妨碍这一刻她敬佩一个陌生人的顽强意志力。

 

柳余恨被看得伸出的右臂轻轻发颤。

 

他本该冷冰冰地阻拦到底,却不知为何心头渗入一丝奇异的暖流。

 

尊重与敬佩。

 

这种眼神,他有太久没有感受到了,更不提是来自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

 

明明他的世界只剩凛冬,为什么此刻感受到了一场海棠醉日般的暖春美景?

 

这时,灵堂内传出一道女声。

 

“来者是客,不必阻拦。陆小凤的朋友,也请你进来吧。”

 

柳余恨闻言,从美梦中惊醒。

 

他急速收回右臂铁钩。立刻垂眸,不再多看一眼随陆小凤而来的女子。

 

多一眼,只怕梦回昔年好时光。

 

当年他风华正茂,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凉雾礼貌性地颔首致意,也走入灵堂。

 

柳余恨等人离开,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异状。

 

为什么直到女子靠近灵堂的门槛,他才真实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那种感觉就像遭遇了一只突然显形的鬼魂。

 

柳余恨背脊发凉,回头望向灵堂,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他却看不清了,白幡一块接一块从房梁垂下。幡影重重叠叠,遮蔽视野。

 

凉雾走到里侧。

 

发现灵堂不只摆放了一口棺材,而是足足有四口棺材。

 

怪不得这里鬼气森森,散发出阵阵寒意,原来不仅霍休一具死尸。

 

棺材旁,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女人身着素面黑衣,长发披肩散落。

 

她没有佩戴珠宝,却凭着一双宛如黑珍珠般的眼眸,美得贵不可言。

 

“我是上官丹凤。”

 

女人起身相迎,“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与他的朋友,感谢你们远道而来送别霍休最后一程。”

 

陆小凤看到上官丹凤与四口棺材,脑中滚动两个大字——麻烦。

 

不是这一刻才确定麻烦来了,而是在被青衣楼杀手一次次围攻时就明白被麻烦缠身。

 

那就解决麻烦。

 

陆小凤直接问,“你是谁?与霍休什么关系?为什么有四口棺材?”

 

上官丹凤:“我知道你一定还要问棺材里的人是怎么死的。在回答之前,我想先问你,你做好准备得知真相了吗?”

 

上官丹凤似乎善解人意,“我说了,你就会卷入这场血腥争斗中。现在,你还能选择离开。”

 

“霍休是我的朋友,他死了。”

 

陆小凤不认为自己有第二条路,只冲着弄清友人之死,他就一定会来奔丧。

 

何况他已经卷入其中,“从洛阳来的途中,我遭遇了六批青衣楼杀手的阻截。”

 

“什么?!”

 

上官丹凤又惊又怒,“青衣楼居然无所不在地盯上你了?!”

 

说着,她又是凄然一笑,颤抖着退后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好狠毒的炎飙。”

 

上官丹凤提起这个人名,本是端庄的表情变得咬牙切齿起来,“这贼人是要赶尽杀绝啊!”

 

凉雾依旧保持着降低存在感的状态。

 

这一招参考了宫九天生的隐形属性。她运行小无相功,试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然了,她没有坟头蹦迪的嗜好,也不是专程到灵堂练功。

 

没忘了正经事,是要查出究竟是谁冒用她的笔名。

 

听到上官丹凤声情并茂地骂出“好狠毒的炎飙”,作为当事人没有生气,没有愤怒,只是觉得滑稽。

 

凉雾面不改色,静静地看着这场赔上人命的荒诞剧还有哪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桥段。

 

上官丹凤愤愤不已地说起前因,“既然青衣楼已经盯上你们,那也没什么好隐瞒了。一切都是因为一笔宝藏,来自西域金鹏王朝的宝藏。”

 

陆小凤心里咯噔一下,忍住了,没有侧头去看凉雾。

 

他将演技发挥到了顶点,表现得十分错愕。

 

出发前,凉雾推测霍休之死说不定与一笔宝藏相关。

 

当时他认为推理得牵强,眼下却是要打他的脸了。

 

上官丹凤讲述了一段往事。

 

五十年前,西域的金鹏王朝被灭。

 

四位少年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复国辅臣。

 

保护王室遗孤避入中原,同时也携带了王朝最后的财富。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复国资金被一分为四,由四位辅臣均分保管。

 

五十年一晃而逝,那位遗孤早就成了中年人。他育有一女,就是上官丹凤。

 

“霍休,本名上官木,他是四位辅臣之一。还有一位辅臣,是我的叔祖父上官谨。他有一对孙女,上官飞燕与上官雪儿。这些年避居中原,我们的关系很是亲厚。”

 

“万万不想不到十月初十,大批青衣楼杀手突然追杀我们。霍休为保护父王牺牲了,父王到底没能逃过一劫,我的叔祖、我的堂妹上官飞燕也都牺牲在那场追杀中。”

 

上官丹凤神色黯然,指着四口棺材依次指认四人的尸体。

 

陆小凤也不管什么礼仪,走到棺材旁,仔细地打量起尸体。

 

凉雾也去看了。

 

依照上官丹凤的话,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十二天。

 

虽然棺材附近放了一圈冰桶,这样的低温不足以保持尸身不腐。

 

尸体露出的面部与双手不免呈现一定的腐败迹象,但还能辨识死者的容貌。

 

四具尸体有一个共同特点,俱是尸身不全,双足都不见了。

 

另外,上官飞燕的脸被划了深深一刀。

 

刀伤深可见鼻梁骨,简直就是把她的脸一分为二。

 

陆小凤问上官丹凤,“你怒骂炎飙,因为是他派出了青衣楼杀手?”

 

“不错。”

 

上官丹凤肯定地说,“炎飙就是一只恶鬼,他是找金鹏王室复仇的!”

 

凉雾默默吐槽,我怎么不知道我来复仇呢?真就是

 

胡乱加戏,都没问过本人的意见。

 

陆小凤:“究竟怎么回事?”

 

上官丹凤:“五十年前,金鹏王朝被灭时,父王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四位大臣之所以带着父王逃入中原,因为叛军赶尽杀绝,而炎飙就是叛军派来的。”

 

在上官丹凤的控诉里,炎飙是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这是一个假名,他的真名叫上官康。

 

炎飙写出《关中历险记》的用意狠毒。他将金鹏王朝宝藏的存在,通过春秋笔法告知天下。

 

一旦新书热卖,再抛出话本里宝藏其实是真实存在的说辞。

 

财帛动人心,届时金鹏大王与四位辅臣必会遭到窥觊财宝者的围攻。

 

“这是他最初的计划,现在情况有变。”

 

上官丹凤说,“一个半月前,说书先生们为这本书做宣传,几乎让半个关中知道了炎飙的故事。青衣楼找上了他,告知父王的具体下落。十月十日,青衣楼杀上门来,酿成了这一场惨剧。”

 

陆小凤不解,“青衣楼为什么要援助炎飙?这是一个杀手组织,不会做白工。”

 

上官丹凤:“当年,宝藏被一分为四。霍休与叔祖带走了其中两份,剩下的由平独鹤与严立本带走了。这些年,我从未见过后两位。”

 

陆小凤听出了潜藏的含义。

 

四位辅臣逃亡中原后,有人忠心依旧,但是有人变了。

 

“你怀疑平独鹤或严立本早就与青衣楼勾结。他们为了保住手里的财宝,索性先下手联合炎飙,出卖金鹏大王。

 

这样一来就能阻止炎飙散播金鹏宝藏的流言,让他们能继续过太平日子。”

 

陆小凤从这个角度回看白掌柜之死,怕也是炎飙所为。

 

炎飙改变了原先的计划。

 

为了不留隐患,除掉认识他的人,而白松与他单线联络。劫走手稿,是为不留下与他有关的书面痕迹。

 

上官丹凤一脸钦佩,“你所言极是!不愧是霍休称赞的四条眉毛。这就是炎飙与叛徒的阴谋了。还有一点,你不好奇,为什么四具尸体都被砍掉双足吗?”

 

陆小凤确实不解,“为什么?”

 

上官丹凤:“炎飙也姓上官,本是金鹏王朝的旁支后人。不同于旁支,嫡系有一个特征,天生六根脚趾。”

 

她的眼神忽而阴郁起来。

 

“一根脚趾之差,就是掌权者与被支配者的差别。是嫉妒,强烈的嫉妒,让炎飙砍去了父王的双脚。其他三人被牵连了,而我也是侥幸逃脱。”

 

上官丹凤边说边提起裙摆,“你看,这就是炎飙要赶尽杀绝的证据!”

 

她脱下鞋袜。

 

右脚有块崭新伤疤,脚趾竟然只剩四根。是挨了一刀狠的,切断了她的趾头。

 

上官丹凤:“我幸而得到柳余恨等人的拼死保护,才逃过了青衣楼追杀。将四具尸体运到霍休的住所,这个地方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陆小凤已经紧紧蹙起了眉头。

 

上官丹凤:“陆小凤,现在你知道了全部内情,还敢为了你的朋友霍休去讨一个说法吗?”

 

凉雾看到这里,也想鼓掌了。

 

这个故事足够劲爆刺激。

 

前朝巨额宝藏、忠诚与背叛、被追杀的美强惨公主,即将为亡友复仇的侠客。

 

好戏即将进入高.潮,但出现了一个问题。

 

故事存在一个漏洞,一个足以让整场戏全面崩盘的漏洞。

 

即,上官丹凤口中的炎飙,他从头到尾就不存在!

 

显然,有人在说谎。

 

凉雾的目光从上官丹凤脸上扫过,又看向四口棺材。

 

从棺材的摆放上来看,霍休距离上官丹凤的座椅最近,接下来依次是金鹏大王、上官谨,最远是上官飞燕。

 

再细看,嫡系的上官丹凤与旁支的上官飞燕,长相有七成相似。

 

剩余的三成不同,是尸体轻微腐败造成的,也是活人表情灵动与死人肌肉僵硬导致的。

 

另有一点,上官飞燕的脸几乎被一削为二。

 

从额头过鼻梁到下颚的利器砍伤伤疤,让她彻底破相了。

 

凉雾凝视者女尸的面部伤痕,再看活着的上官丹凤散发着高贵不容亵渎的气势。

 

一种强烈的对比感油然而生。

 

金鹏王朝嫡系与旁支的对比,贯穿了这对堂姐妹的一生。哪怕其中一人死去,这种对比仍在继续。

 

凉雾垂眸。

 

究竟是谁在说谎呢?死去的人?活着的人?抑或不能排除一种可能——诈死的人。

 

一旁,陆小凤已经做出决定,“别管青衣楼有多难缠,我都会去问个清楚。”

 

他问上官丹凤,“另外两名辅臣是谁?有他们的消息吗?”

 

“有。”

 

上官丹凤从霍休的棺材里取出两卷画轴,“这是两人年少时的画像。我左手的是严立本,右手的是平独鹤。”

 

凉雾朝前一步,一起拉开了两幅画。

 

画中是两名十五六岁的少男,一身西域风情的装扮。

 

算算时间,一晃五十年。这两位辅臣已经六七十岁,容貌只怕与昔年有了较大出入。

 

陆小凤想不起画中人能对应上哪号江湖人物。

 

他问,“没更多的线索了吗?”

 

上官丹凤:“这些年,叔祖父与霍休也一直在追查同僚的去向。近期有一些眉目,但……”

 

陆小凤看出了上官丹凤的顾忌,他立即明白原因。

 

上官木变成了霍休,成为天下首富。另外两位辅臣想来也在五十年后成为威震一方的人物,无法被轻易撼动。

 

陆小凤:“但说无妨。”

 

上官丹凤深吸一口气,说:“严立本变成阎铁珊,创立珠光宝气阁;平独鹤成了独孤一鹤,乃是如今的峨眉掌门!”

 

陆小弟愕然。

 

上官丹凤嘲讽地说:“两人都不是无名之辈,岂会甘心承认旧时身份,又怎么会愿意再为复国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变成了勾结王室旧敌的叛徒!”

 

凉雾听着,生出了一些不当讲的话。

 

这次她面对的不是宫九,所以不该说的话也就没有再讲了。

 

在她看来,如果一个王朝只剩下仨瓜俩枣,复国就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不能说坚持复国是错误,但早就该做好人心不古的准备。五十年前一分为四的宝藏,这钱是分时容易聚时难。

 

与其做着不可实现的旧梦,倒不如应了那句诗,且让旧时王谢堂前燕,踏踏实实地飞入寻常百姓家。

 

然而,今日的一场大戏已经涉及多条人命。

 

她这个李逵也遇上李鬼,还是借她名义行恶事的李鬼。那就不再是金鹏王朝内部斗争了,必要弄个水落石出。

 

陆小凤听到旧臣的真实身份,并毫不在乎对方现在的地位名望。

 

“最大珠宝商与峨眉掌门又如何。如果确定他们背叛旧主、灭杀旧友,我也是要去讨个说法的。”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霍休的尸体。

 

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与这个干瘦的老头却是朋友一场,他不会让朋友不明不白地被害。

 

“公主,请节哀。”

 

陆小凤承诺,“不日,我会捎来说法。”

 

上官丹凤:“我所求不多,只要让平独鹤与严立本到父王坟前认罪。”

 

她又从霍休棺材里取出一只木盒,递给陆小凤。

 

“里面是一百两白银。车马茶水费,还请收下。”

 

陆小凤正欲推辞,为了友人追讨公道,不需要拿钱办事。

 

上官丹凤又说,“别拒绝。你们只有两人,我让柳余恨给你们打打下手跑跑腿。这是三人的日常开销,不能让你掏钱为我的手下买单。”

 

从礼数来看,完全没毛病。

 

陆小凤只能收下木盒。

 

凉雾眨眨眼,上官丹凤的一番操作非常丝滑。

 

不过,允许她用小人之心猜疑一番。公主安排手下跟着陆小凤,柳余恨究竟是来打下手的呢?还是来从旁监督的呢?

 

有监军未尝不好。

 

所谓碟中谍,计中计,让一个人相信某个假消息,往往通过其信赖的渠道传输更有效。

 

凉雾只问了一件事,“公主还请保重。对了,上官雪儿呢?家中骤变,祖父与亲姐都被害,她没事吧?”

 

上官丹凤一愣,这个问题显然在意料之外。

 

她缓了缓神,微笑回应,“多谢关心,雪儿暂无大碍。我带着她逃出来。她受惊过度,正在僻静之处休养。”

 

凉雾欣慰点头,“这样就好,幸而没有多添一条人命。”

 

“是的,幸好我还有一位活着的亲人。”

 

上官丹凤嘴上庆幸,却睫毛轻垂,眼中

 

划过一道暗影。

 

灵堂外,柳余恨本想提醒公主,陆小凤的那位朋友身上有股令他不安的隐形气质,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既然命令他一同下山,那就再观察一番,不必冤枉一位善人。

 

太白山上的这场奔丧,结束于将四口棺材埋入土中。

 

要说入土为安,却还为时尚早。

 

*

 

*

 

子夜,下弦月升。

 

宝鸡城内,万籁俱寂。

 

客栈的灯火暗了下来,绝大多数的旅人进入了梦乡。

 

一个时辰前,陆小凤刚从太白山回到城中。

 

他买了一壶酒。本想喝酒祭奠死去的霍休,却是望着瓶子发呆,滴酒未沾。

 

今天亲眼看到霍休的尸体,怎么可能没有冲击。

 

算起来,这是他死去的第一个朋友。

 

陆小凤试图回想与霍休的相处过程,但努力了半天想不起太多霍休的好。

 

霍休不像司空摘星、朱停。

 

自己与霍休没有两肋插刀,也没有同生共死。

 

更不似花满楼,只要待在他的身边,什么都不必做,都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霍休就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两人却意外成了酒友。

 

一起喝酒,喝得舒服,喝得畅快。世人看陆小凤嬉嬉闹闹,浪荡江湖,但死了一个酒友,他其实也是会伤心的。

 

接下来,该找同在宝鸡城的阎铁珊问个清楚。

 

想见阎铁珊却不容易。

 

早些年,他创业初期常常在江湖上跑生意。

 

去年年底,听说珠光宝气阁的大小事务改由管家霍天青全权代理。阎铁珊经常闭门不出,也不确定是不是还在城里。

 

但凡求见阎铁珊,需要过霍天青的那一关。

 

陆小凤没去过珠光宝气阁,没有见过阎、霍两人。只知道那位霍管家任职五年,颇得阎的信任。

 

该怎么锁定阎铁珊的方位呢?或是先闯上峨眉,找独孤一鹤问个明白?

 

是否该劝凉雾离开?没道理让她跟着冒险。是不是要再寻一二帮手?比如西门吹雪?

 

正当陆小凤思考行程,忽然瞥见窗户外的异象。

 

隔着一层窗户纸,一只公鸡脑袋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

 

不是真的公鸡,而是月光照出的手影落在窗户纸上。黑色手影酷似公鸡,轮廓逼真,一啄一啄,生动形象。

 

可惜手影无声,让这只鸡瞧着有些傻。

 

它好像一直在努力张嘴,但怎么都无法成功打鸣。

 

陆小凤埋葬霍休后一直心情低落,这会扑哧笑出了声。

 

打开窗户,是凉雾悬停在窗边。

 

陆小凤正要感谢,但见对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凉雾先指向隔壁柳余恨的房间,又朝天比画了一个飞的手势。

 

陆小凤明白,不要惊动隔壁的柳余恨,悄悄地离开。

 

他吹灭烛灯,蹑手蹑脚地翻窗而出,又把窗户从外给关了严实。

 

月下,凉雾带路,两人飞过一个又一个屋顶。

 

冬风肃杀,吹得衣袖呼呼作响。寒冷让人神清目明,也冷却了纷乱复杂的心情。

 

两刻钟后,两道身影越过城门,在城墙墙根处落地。

 

陆小凤已然平复情绪,笑道:“你的手影鸡很有意思,谢了。”

 

“看来你心情好点了。”

 

凉雾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个关键的新消息。”

 

陆小凤疑惑,“新消息?”

 

“对啊。”

 

凉雾反问,“难不成我大半夜不睡觉,是为了陪你在屋顶上散步吹冷风?”

 

陆小凤很想点头,凉雾看起来就是这种仗义体贴的好人。

 

凉雾从怀里取出三页纸,递了过去。

 

“我假设你还记得《关中历险记》的内容。叫你出来,就是给你看这个。”

 

“我当然记得故事内容。”

 

陆小凤再想到这本书,观感与十三天前完全不同。

 

当时,他虽不是狂热追捧者,但很欣赏炎飙的作品。

 

今天经历了一场灵堂之行,再难对这本书生出好感。

 

陆小凤低头看向三页纸。

 

这上面会有什么?与《关中历险记》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它是新消息?

 

半盏茶过去。

 

陆小凤僵硬地抬头,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他拿着三张纸的右手轻轻颤抖着。

 

不必怀疑,这一刻他手抖到根本用不了灵犀一指。

 

这三张纸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时不时出现改写批注。

 

最关键是它的内容!它居然与炎飙所著的《关中历险记》最后半章一模一样。

 

“你!你!居然是你……,你居然是……”

 

陆小凤被惊到语无伦次。

 

他猛地一拍脑袋。

 

不好了,他被这个新消息炸了脑袋。脑壳疼,一时不知从哪问起。

 

“别着急,慢慢说。”

 

凉雾一本正经地承认,“对,就是我。我就是「炎飙」。”

 

凉雾还贴心地解释起名原因:

 

“这笔名是有讲究的。凉对炎,雾对飙,是采用了相对的意象。《说文》又曰‘飙,扶摇风也’。炎热的狂风寓意着出道的新书大卖。很吉利,是不是?”

 

陆小凤张了张嘴。

 

满肚子的话正在争先恐后地乱窜,但话到了嗓子口,愣是一句说不出来。

 

好嘛!他是懂了。

 

之前看到的那只手影哑鸡仔,演的竟是他本人!

 

“我想静静。”

 

陆小凤半天憋出这一句,又跟了一句,“不许问我静静是谁。”

 

凉雾配合地主动捂嘴。

 

这体贴的态度,好似自爆笔名马甲把陆小凤炸飞的人完全不是她。

 

陆小凤捏着稿纸,开始原地踱步。

 

从东往西走三丈,再从西往东走三丈,来来回回转了一圈又一圈。

 

凉雾饶有兴致地数了数。

 

一共七七四十九圈后,陆小凤终于站定。

 

陆小凤举着稿纸,“你是炎飙,那么上官丹凤口中的金鹏王室旁系阴郁残暴中年男人是谁?”

 

凉雾:“首先,感谢你没有怀疑我伪造手稿,冒认炎飙的身份。”

 

陆小凤:“我又不傻!”

 

炎飙要是日进斗金的新贵,冒充他还有意义。

 

这人现在被描绘成对金鹏王室赶尽杀绝的阴谋男,凉雾是脑子有病才会冒充他。

 

另外,从凉雾是《关中历险记》的作者角度去看,完全可以说得通她为什么出现在丘陵书肆,又关心白掌柜之死了。

 

陆小凤:“你之前与金鹏王朝的人认识?”

 

“完全不认识,听都没听过。”

 

凉雾取回三页手稿,“这本书是编的,纯编的。”

 

她随口举了例子,“就和你的四条眉毛一样纯。你的四条眉毛,根根毛发都是你自己的。我这书的内容没有原型,字字都是我编的。”

 

“这更邪门了。”

 

陆小凤试图理清乱麻,“炎飙追杀金鹏王朝遗孤是假,但有一群人被杀是真的。霍休、白掌柜与灵堂上的另外三具尸体,五人都死了。”

 

“我们也真的遇上了青衣楼杀手。”

 

陆小凤确信搞出这么多事,幕后黑手所图不小。

 

“金鹏王朝必定有笔丰厚遗产藏在关中,而幕后黑手想要得到它。”

 

他又猜测,“炎飙的新书让幕后黑手疑邻盗斧,甚至引发了某些不可控的事件。”

 

目前无法确定阎铁珊与独孤一鹤是否背叛金鹏大王,但基本肯定两人与宝藏相关。

 

“必须设法尽快见到阎铁珊,与他当面对峙。”

 

陆小凤说完,准备返回客栈。既然知道有人在精心编织一出骗局,他更要养精蓄锐应对接下来的麻烦。

 

“不着急。”

 

凉雾信手一指,指向宝鸡城外东南方向的皑皑雪山,“来都来了,今夜何不月下赏雪。”

 

陆小凤不认为这是一场散心赏景式的邀约。

 

因为那座雪山是太白山,而山腰枣树林深处有着霍休的坟墓。

 

陆小凤:“你是什么意思?”

 

凉雾微笑,“我的意思,你是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陆小凤沉默了。

 

“质疑朋友,这种事我也不喜欢做。”

 

凉雾却必须挑破,“金鹏大王有四位辅臣,活的是不是叛徒不好说,死的也不一定清白。你不能只查活人,但轻易

 

放过死人。有时候,死人是会骗人的。”

 

陆小凤:“我亲眼看到霍休的尸体,那是一具被砍断双腿的尸体。搞假死,他的牺牲未免太大了。”

 

凉雾反问:“如果霍休盗取了一具别人的尸体呢?”

 

陆小凤摇头,“司空摘星的易容术高绝,依靠的是特殊内功。那种毫无破绽的人.皮面具,在江湖上至少绝迹二十年了。”

 

凉雾:“你别忘了,毒死白掌柜的不休草也绝迹五十年了。”

 

她取出多年前苏萌赠送的药水。

 

在缥缈峰闲得无聊时,佩戴过易.容面具。今夜出发前也做了实验,这药水仍然有效。

 

凉雾:“这瓶药水可以解除一切完美无缺的人.皮.面.具。陆小凤,你敢在霍休的尸首上试一试吗?”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假作真时

 

第二十三章

 

还有比一路被人追杀也要去奔丧,更加荒唐的事吗?

 

有的。

 

是去挖出几小时前亲手埋下的棺材。

 

陆小凤做出了他的选择,与凉雾一起来挖开霍休的坟。

 

从城外人家“借”了两把铲子。没有惊扰农家,放下碎银就走。

 

以轻功飞掠上山。

 

亏得两人都不是路痴,在夜黑风高时也能准确定位坟头位置。

 

坟地距离霍休的木屋有一里地。

 

丑寅相交,木屋的灯火全都熄灭了。

 

无法确定上官丹凤及两位手下是休息了,或已离开了这座山。

 

月凉,风寒。

 

荒郊野外,山间坟包。

 

两人抡起铲子,尽可能减轻响动。不怕吵到鬼,只怕惊了人。

 

凉雾一锹接一锹,挖土得又快又稳。

 

陆小凤见状,眼中都是疑惑。

 

他压低声音,以耳语提问,“说真的,《关中历险记》不全是你编的吧?是不是还有你的部分亲身经历。你做过摸金校尉?我保证不对外泄露,你挖过几座大墓?”

 

凉雾:“别瞎聊天。严肃点,挖坟呢!”

 

陆小凤也知道该严肃些,可他的挖土技术太差了,很像是故意在帮倒忙。

 

凉雾:“你挖不好,就去四周警备。有异动,立刻通知我。”

 

“好。”

 

陆小凤放弃了掘土,开始一圈又一圈地巡视。

 

不似在丘陵书肆,这次没有柳不度的一剑斜出。四周非常安宁,静得都不像有第三个活人存在。

 

陆小凤一想也明白了。

 

如果霍休死了,没人会监视这片区域。

 

如果霍休活着,他也猜不到自己有一天离谱到来挖友人的坟墓,也还是没人监视这片区域。

 

凉雾非常迅速地挖着土。

 

这门技术是在缥缈峰上练出来的。

 

那里没有坟墓,但她在五年半之中挖了许多次土。

 

有段时间,一时兴起想要开垦一小块土地搞种植,但养没养活植株另说。

 

也曾经突发奇想,找一找环山迷雾的成因。是不是有阵法灵石之类的存在,但找了许久依旧一无所获。

 

缥缈峰上,她空有挖土术,但无所得。

 

好在没有一门手艺是白练的,今夜不就派上用处了。

 

当挖到棺材盖,她放慢速度,动作更稳妥了。清空盖上积土,以内功震出固定棺盖的长钉。

 

向陆小凤招招手。

 

两人一头一尾,悄无声息地掀开棺盖。

 

棺材内,尸体仍似昨天傍晚入葬时的模样。

 

陆小凤先捏了一把死者的脸颊,手感僵硬,根本找不到假皮脱落的易容痕迹。

 

他接过凉雾的药水瓶,在尸体的脸部与脖子上都滴了几滴“卸妆水”。

 

倒数十五个数,离奇的现象发生了。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假皮从死者的额头至脖颈处剥离开来。

 

这场景类似人泡澡泡久了,皮肤会皱起来。

 

不同于泡澡起皱的皮肤等一等就会恢复如常,尸体上的这层假皮越皱越厉害,能够将它顺利地全部揭下。

 

当假皮被除,尸体变脸了。

 

从霍休的样貌,变成了从未见过的老年男性。

 

陆小凤凝视那张陌生面容良久。

 

半晌,收回目光,再无多余的纠结情绪。

 

“你有没有办法把假皮给重新装上?”

 

陆小凤说,“虽然霍休派人挖坟复查的可能性很低,但是小心无大错。”

 

“我试试。”

 

凉雾又拿出两瓶上妆药水。

 

取浅色药水在那张被揭的假皮上滴了几滴,就见干皱的假皮舒展开来。再取深色药水,打湿尸体的面颊与颈部。

 

这时把假皮贴回到陌生死者的脸上。

 

不用内力,仅需轻轻按压,不多时假皮与尸体就奇异地贴合到了一起。

 

真假难辨的霍休尸体再次被完美制造了出来。

 

果真是江湖稀有的易.容面具,效果不是吹的。

 

凉雾更留意到一点。不同于苏萌赠送的面具以猪皮制作,假霍休尸体脸上的是人皮款。

 

这面具出自谁的手?

 

是苏萌?还是有其他人学会了这种秘术?

 

凉雾将疑问记下,又抡起了铁锹。

 

“既然来了,把另外三具尸体也检查一下。你不善挖土,填土技术还过关吧?”

 

陆小凤:“应该可以。”

 

凉雾:“我挖,你埋。抓紧时间,天亮前,我们得无事发生一样返回客栈。”

 

两人如法炮制,又检查另三具尸体。

 

没有再遇上第二张假面,其余三位死者都是真脸。

 

待重新埋尸,将坟包恢复如初,赶在日出前返回宝鸡城。

 

这次验尸确定了霍休是幕后黑手的重大嫌疑,也让配合他演出的上官丹凤真实身份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陆小凤没去伤感被朋友背叛,更重要的是接下去怎么办?

 

“先不论霍休与死去的金鹏大王三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目前已知阎铁珊、独孤一鹤是被瞄准要清除的对象。”

 

“有青衣楼做打手还不够,因为珠光宝气阁主人有足够多的钱雇佣保镖,而峨眉掌门人的武功也能排到当今前十。”

 

陆小凤很难不得出一个推论,霍休要借刀杀人,而自己就是那把刀。

 

不!更准确地说,他的好友才是那一把把刀。

 

“霍休对我的交友情况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掌握七七八八。”

 

这就有了一个猜想,“丧帖是从江南百花楼转寄来的,这群人最初必定盯上花满楼。但你的新书横空出世,让时间变得急迫,破坏了原计划。”

 

陆小凤:“那群人可以放弃利用花满楼,因为他不会杀人。但要制伏阎铁珊与独孤一鹤,只凭我的武功是做不到的。昨天,我想过去找西门吹雪。”

 

凉雾听说过西门吹雪。

 

此人约在两三年前声名鹊起。

 

传闻,他只会杀人的剑法,每年杀四个人,四个该杀的恶人。

 

陆小凤:“假设我请动了西门,而他只会杀人的剑法。哪怕明知不敌独孤一鹤,也会倾尽全力追杀峨眉掌门。他败,那就送了命。”

 

凉雾:“所以,你不能再寻西门吹雪。”

 

陆小凤当然不会再掉入霍休预设的陷阱中,但也不会脚底抹油地直接逃走。

 

如果霍休只是利用他,他自认倒霉,是自己识人不清,但事涉花满楼与西门吹雪。

 

“霍休最想要宝藏,我希望他一分钱都留不下。”

 

陆小凤却有些无从下手,“可我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算我绑了上官丹凤,那老头也不会受威胁。必是带上他的财产,彻底死遁。”

 

陆小凤可不想让霍休逃之夭夭。

 

一旦打草惊蛇让人溜了,且不说自己被背叛的一股怒气没出,霍休那人就似毒蛇潜伏于暗处,自己与朋友往后的生活难以

 

安宁。

 

凉雾:“这倒不急,霍休必会现身。我有一些想法,你听一听?”

 

陆小凤洗耳恭听,“请说。”

 

凉雾:“白掌柜是十月十五在洛阳被杀,假霍休与金鹏大王三人是十月十日被杀,匆匆运到关中太白山。今天是十月二十三,以上所有事发生不足半个月。”

 

凉雾问:“西门吹雪家在哪里?”

 

陆小凤:“燕北的万梅山庄。”

 

凉雾:“独孤一鹤在四川的峨眉。那伙人的原计划彻底打乱,如果仍旧按照原样借刀杀人,怎么保证时间掐得严丝合缝?”

 

凉雾又指出,“你也说了西门吹雪现在不敌独孤一鹤,霍休会想不到吗?想到的话,应该再安排一把尖刀先去重创独孤一鹤。问题在于时间太赶了。”

 

赶时间,本该完美的布局就会出纰漏。

 

独孤一鹤远在四川峨眉,说不定那把刀没找到,说不定对方分.身乏术。

 

因此,必须更改计划,从多方位布局。

 

“如果我是霍休,必会留后手。你细品上官丹凤的话,她说‘我所求不多,只要让平独鹤与严立本到父王坟前认罪’。”

 

凉雾分析,“霍休预设过最坏的可能性。你非常遵守诺言,你忍住了丧友之怒,没有直接找帮手杀死阎铁珊、独孤一鹤。”

 

她又说:“另外,霍休安排的偷袭者也没能杀死两人,而你成功把他们带回了太白山的坟地。”

 

陆小凤跟上了思路,“等我把人带来,霍休就能一锅端了。趁着我离开的时间,霍休在太白山坟墓布置某种厉害的阵法或是难以破解的机关术。”

 

凉雾点头,“我就是这样想的。届时,霍休必会诈尸出现。”

 

陆小凤有了一个计划,“如果能让阎铁珊与独孤一鹤假装重伤,随我去太白山坟前。霍休得知两人伤重,警觉心可能会降低,那就是反制他的最佳时机。”

 

说完,他又摇了摇头,让两位成名已久的人物配合他的演出,谈何容易。

 

假设搞定一个武功不高的阎铁珊尚能以利诱之,可是威严到不容反驳的独孤一鹤呢?

 

陆小凤没有见过那位峨眉掌门。传言中,他公正严明也独断专行。

 

自从升任峨眉掌门,独孤一鹤声名赫赫二十多年。

 

他会愿意被人戳破真实来历吗?还甘愿承认他是金鹏王朝的旧人吗?他更有可能是一个抛弃主上,携巨额资金,远逃他乡的旧臣。

 

陆小凤眉头轻蹙。

 

这时,凉雾却道,“我走一趟峨眉山,去见一见独孤一鹤。”

 

“什么?”

 

陆小凤下意识反驳,“不行,这太危险了。”

 

凉雾微笑,“没什么不行的,我已入局。既然入局,必分输赢。这与你无关,是霍休派人冒用了「炎飙」的身份,没道理不让我反击吧?”

 

陆小凤:“但……”

 

“别瞻前顾后。”

 

凉雾不让陆小凤白费口舌,“你的任务是在柳余恨面前演好戏,稳住他,稳住他背后的主子。不要打草惊蛇,我们的目标是一锅端。”

 

“你尽力私下联络阎铁珊,还要注意珠光宝气阁是不是有霍休提前埋下的探子。”

 

凉雾想得多了些,“就算是新上任的霍天青总管,阎铁珊已经信任他,但你不能相信他。万一他练就了奸细的至高境界,是珠光宝气阁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凉雾又指了指自己,“我去峨眉山求见独孤掌门。你放心,我一向都是以理服人。我也不会西门吹雪那种只懂杀人的剑法,更不会大开杀戒让峨眉血流成河。”

 

陆小凤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发现这是最理性的安排。

 

分头行动,完成各自的任务。这样安排似乎、大概、也许、可能没有问题吧?

 

*

 

*

 

计划既定,立刻执行。

 

凉雾小睡了两个时辰,准备南入川蜀。

 

出发前,却收到了店小二转交的字条。

 

凉雾看了纸条。

 

是熟悉的字迹,来自柳不度。他的字比从前更添了几分缥缈之势。

 

「事关白松,有新消息。若感兴趣,十月二十四之前,来宝鸡分店——知名不具」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你有假名吗?

 

第二十四章

 

一则新消息。

 

凉雾弹了弹纸条,要是让陆小凤瞧见这个词,说不好又要炸得他脑壳疼了。

 

她心善,不给陆小凤火上浇油,独自前往丘陵书肆。

 

离开洛阳城时,她给柳不度留了口信。

 

如果有更多白掌柜的被害线索,不妨送到宝鸡市的最大客栈。

 

抵达丘陵书肆的宝鸡分店,发现店内装潢布局中规中矩。

 

对比白松曾经负责的洛阳分店,那里更有让人多停留片刻,多阅读几本书,读不完把书买回家的购物冲动。

 

凉雾被伙计引入书肆后院的会客室。

 

她见到柳不度,客套地寒暄,“分店不是统一装修的吗?氛围感完全不一样。”

 

“五十年前,三十七家书店陆续开业时是统一装修的。”

 

柳不度简单聊了几句,“时间长了,店铺总要翻修。掌柜们性情不同,有些维持原貌,有的选择更换风格。白掌柜是后者。”

 

凉雾:“这样说来,你和前任老板都很开明,没有做出强行规定不能改动一砖一瓦。”

 

柳不度:“变化是长久的,何必固守一些无用的成规。归根到底,让书肆发挥它最大效益才最重要。”

 

“确实。”

 

凉雾认同,没再多扯闲篇,进入正题。“你说的新消息,是指什么?”

 

柳不度递出一张画纸,“这个人,见过吗?”

 

凉雾看到一幅很写实的画。

 

画了一位面生的精瘦中年男人。

 

他瞧着很干练,大约四十岁左右。一身劲装,短褐加上裤子,脚蹬布鞋。

 

凉雾摇头,“我不认识。”

 

“这是郝天,白掌柜惯用的送信人。”

 

柳不度说,“我收到消息后去现场确认,郝天死了。死因与白掌柜一样,都中了不休草的毒。他死在了庆阳城,死亡时间估计在十月十一或十二日。”

 

庆阳城,距离宝鸡不远。如果快马加鞭,一个白天足以抵达。

 

凉雾捋了捋时间。

 

十月十日,霍休诈死。

 

十月十五,白掌柜被害。

 

中年送信人郝天,死在了白掌柜之前。

 

凉雾瞬间理清了之前缺失的一环。

 

她一直有个疑惑,霍休杜撰「炎飙」的来历,就不怕被正主拆穿吗?凭什么那样笃定呢?

 

之前猜测是白掌柜临死前做了某种诱导,让凶手相信「炎飙」不足为惧。

 

现在知道送信人被害,更补上了逻辑上的缺失。

 

凶手杀死送信人郝天,误以为是杀死了「炎飙」。

 

其潜入洛阳分店时,必定逼供白掌柜。白掌柜将错就错,加深了对方的错误判断。

 

这样一来,真正的「炎飙」完全隐形了。

 

白掌柜清楚凉雾不日就会抵达洛阳城。

 

因为身份被冒用,她必定介入此案,到时候便能起到最重要的釜底抽薪作用。

 

凉雾想到这里,问:“郝天死前是去哪里送信?”

 

柳不度:“我不清楚具体目的地,只知道他去了关外,将白掌柜的信物转交给《关中历险记》的作者。”

 

凉雾暗道一句果然。

 

恐怕郝天被害时不只三缄其口,也有意无意诱导凶手相信他就是「炎飙」本尊。

 

柳不度望向窗外。

 

宝鸡分店的后院种了一株银杏树。

 

冬风起,漫卷银杏黄,满树金黄的叶片在阳光下愈发熠熠生辉。

 

当银杏叶璀璨至极时,也就是纷纷凋零之日。

 

他望着树叶,生出了几句感叹。

 

“我说了,白掌柜是一个有性格的掌柜。他不只擅长卖书,更擅长保密。白松一旦决定要保住某个人或某个秘密,甚至不会透露给作为老板的我知晓。作为他的惯用送信人,郝天的性情也如出一辙。”

 

凉雾闻言,沉默下来。

 

阿吉力荐白松作为她出道新书的负责人,他保证白掌柜品性极佳,是一位很好的合作伙伴。

 

白松没有辜负阿吉的信任,甚至是用命去完成了。

 

他临死时岂会不知凶手是冲着「炎飙」去的,非但不露馅半分,更是给凶手埋下一个大雷。

 

“我说了这么多。”

 

柳不度忽而转头,直视凉雾,“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凉雾不动声色,她可不会被轻易诈话

 

,“我该说点什么吗?”

 

柳不度:“《关中历险记壹》已经开售十三天,销量与白掌柜预估的一样好。稿酬与分红,你不要了?”

 

凉雾:“你认为我是「炎飙」?”

 

柳不度:“白掌柜口风紧,最初我也不知情。但你出现在洛阳城的时间太巧了,我必须多想一些。”

 

“凉对炎,雾对飙,取相反的意象。”

 

柳不度猜测笔名的来由,“炎热的狂风,这个笔名不错,是让新书火爆的好彩头,对吗?”

 

凉雾笑了。

 

装作从怀中取物,实则从游戏背包里拿出了白掌柜的信物木牌,放到了茶桌上。

 

“我没有见过送信的郝天。中间保人说,凭此物面见白掌柜即可。”

 

凉雾隐去了阿吉的那封引荐信。

 

信是点名交给白松的,里面只有一些思念旧友的话。

 

白松已死,而阿吉不想被别人知道他的行踪,没必要再多拿一封信出来了。

 

柳不度拿起木牌。

 

他点按了木牌纹路的五个方位,这块牌子竟被一分为二。

 

“不错,这是白掌柜的信物。”

 

柳不度收起木牌,从旁抽屉取出了一式三份的契书。

 

“白掌柜之前为你准备的契书。书肆这一方,我签了。你看看有无异议。等你签好,要去府衙报备。这事不急,契书需要交一份到洛阳府备案。”

 

凉雾取过契书,初步看了一遍,没找到什么问题。

 

既然对方都说了不急,她也不着急签。

 

一方面等有时间再寻第三方咨询契约内容是否有坑。

 

另一方面现在不适合去衙门报备「炎飙」的合约,是要先解决了霍休。

 

“最迟一个月。”

 

凉雾说,“我把它送到洛阳府。”

 

“好。”

 

柳不度没有疑议。

 

凉雾收起契约书,准备离开。

 

临走前,她开了句玩笑,“你第一个猜对「炎飙」笔名的来由。看来你很擅长玩这一套,该不会也有常用的假名吧?”

 

柳不度连眼都不眨,“经营书肆,见过的取名套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猜不到才奇怪。”

 

“也对。”

 

凉雾只是随口玩笑,根本没想深究。

 

“不打扰你休息。我先行一步,告辞。”

 

“等一下。”

 

柳不度却是留客,“你就这样走了?”

 

凉雾不解,“难道你要请我吃饭?庆祝我与书肆合作?暂时不用,契约还没签。”

 

柳不度深深看了凉雾一眼。

 

这人想得挺美,自己还没特意请过谁吃饭,真要怀疑她故意装傻。

 

“我的手下已经有两人被害,我要找出凶手。”

 

柳不度问,“听闻这几天从洛阳到宝鸡的沿途不太平,青衣楼杀手几度出没。你不说点什么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凉雾也猜到了,她与陆小凤被青衣楼追杀一事早晚会传出去。

 

前后六批杀手,其中有三次在城镇内当街拦杀。

 

还有杀手一边杀一边喊“青衣楼办事,谁敢阻拦”这种傻不拉几的话。

 

“恭喜你,消息灵通,这对做生意很有利。我与陆小凤是遭遇了截杀。”

 

凉雾不否认被遭遇截杀,但不想轻易外泄更多情报。

 

在金鹏王朝的事件中,柳不度是敌是友,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无法迅速确定,又何必旁生枝节。

 

凉雾语气真诚,“如果你怀疑青衣楼与白掌柜被害有关,那你该去找总瓢把子报仇。你问我也没用。”

 

“眼下,我找不到总瓢把子。”

 

柳不度却能肯定,“我知道你身上必有线索,最终能锁定总瓢把子的线索。”

 

凉雾:“你的意思是要盯着我,从而得到你想要的。”

 

柳不度纠正对方用词,“是我们同行,去完成相同的目标。”

 

凉雾眨眨眼,这两者的差别很大吗?

 

即便一个被动一个主动,但过程中她都会提防柳不度一手。

 

别怪她多疑,实在是金鹏王朝的财富动人心。

 

说得难听点,她能相信死去的白掌柜,是白松用死来证明他对朋友阿吉的忠义。

 

她为什么相信柳不度?只凭六年前的旧交情?

 

这个书肆老板消息灵通,令人怀疑丘陵书肆比起买卖书籍,更加擅长搜罗情报。

 

“我懂了。你的调查动机确实很充分,我也没理由反对你为手下寻仇。”

 

凉雾最后向对方确认,“所以说不论是你追踪我,还是我邀请你,反正今天你都得去,是吗?”

 

柳不度点头,“你理解就好,我随时可以出发。”

 

凉雾故意晃了晃手指,“不,你误会了,我没有邀你同行。”

 

柳不度诧异。

 

凉雾带上契书,抬步就走。

 

“横竖我都无法以十成十的诚心希望你同去,不如选更刺激的方式给生活增加乐趣。有本事,你就跟踪我。追上了,消息你也就得到了。”

 

柳不度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会被安排这种选项。

 

他很快回神,却见凉雾已经飘然远去。

 

风吹过书肆后院,银杏叶似金蝶飞舞般坠落。

 

凉雾穿过漫天纷飞的金黄落叶,似乎迈向一场瑰丽又迷离的幻梦。

 

柳不度望着那道片叶不沾身的背影,忽而低眉浅笑起来。

 

笑,稍纵即逝。

 

他提起早就准备好的行囊。

 

身负长剑,也踏入簌簌飘落的银杏叶中,开始了“跟踪”之行。

 

*

 

*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如无轻功傍身,入川需要耗费很长一段时日。

 

凉雾走了水陆两道,九天后抵达峨眉山脚。

 

峨眉山占地不小。

 

所谓峨眉派是江湖人依照地名的简称,全称该是「峨眉玄真观」。

 

凉雾入住距离玄真观最近的山脚客栈,沿途打听到一些峨眉派的消息。

 

玄真观建立百年。

 

三十年前,独孤一鹤带艺投师。

 

二十多年前,他升任观主,也就是人们通常称呼的峨眉掌门。

 

独孤一鹤成为掌门后,陆续收了七个徒弟。

 

江湖人称三英四秀,是峨眉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

 

据说作为二师兄的苏少英武功在师兄妹里剑法最好,隐隐有了被选定为掌门继承人的趋势。

 

此刻,华灯初上。

 

又到了客栈逢双日进行说书先生聊闲篇活动时间。

 

今夜,说的就是苏少英迎战陆姓挑战者的故事。

 

“啪!”

 

说书先生的醒木一拍,“各位看官,且听好了。老夫今日所述的信源可靠,乃是陆壮士亲口所讲的经历。就说今天重阳节当天……”

 

说书先生语气抑扬顿挫,详细讲起了陆壮士如何给峨眉派下战书,希望能通过比试提升武功的经历。

 

凉雾招来店小二,点了一只甜皮鸭、两道时令素菜、一碗米饭,再配上一壶茶。

 

准备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听着说书。

 

别小瞧了这些改编润色的故事,它多少透露出当下峨眉派的风气。

 

至少可见一点,独孤一鹤没有霸道蛮横到令人噤若寒蝉的地步。

 

否则开在峨眉派山脚下的客栈,也不敢这样畅所欲言地讲述着峨眉派故事。

 

柳不度慢一步进入客栈大堂,在凉雾半丈开外的餐桌旁落座。

 

两人是邻桌,但是背对背而坐。

 

柳不度不急不缓地先唤来伙计点菜。

 

等上了茶,他一边喝茶,一边头也不回地传音入密。

 

仅以两人可闻的方式,束音成线,对凉雾说,“疾行九日,看来峨眉是你的最终目标了。”

 

凉雾闻言,悠哉地端起茶杯,表面上饶有兴致继续听说书,看都

 

不看紧随而来的某人。

 

九天九夜的行程,多是崎岖山路与险恶水道,柳不度真就一刻不停地跟来了。

 

不愧是当年传授她速成轻功之法的人。如今他的轻功已至拿云捉月之境,不似人间客,倒像天上来。

 

这一路,两人走得够险够偏,是一个青衣楼的杀手都没遇见。

 

对此结果,凉雾并不意外。

 

霍休了解陆小凤通常会走什么路线,但对她一无所知。

 

在没有天网系统的时代,哪怕青衣楼有一百零八楼,也不能在深山老林里定位她。

 

“我是要去峨眉派。”

 

凉雾也回以密音,肯定了柳不度的猜测。

 

他既然凭本事追到了山脚下,也就能一路跟至玄真观。有关独孤一鹤是终极目标,这一点保密不了太久。

 

就听柳不度猜测,“这么说来,青衣楼与独孤一鹤的关系匪浅。要不就是敌人,要不就是敌人的敌人。”

 

凉雾反问,“为什么是独孤一鹤,不能是苏少英吗?你是与苏少英打过交道,确认了他的武功与心性不足?”

 

柳不度:“我没见过他本人,却听过不少类似今夜说书的少侠事迹。如果是独孤一鹤对战陆壮士,一招即可杀敌,而不至于打上十几个回合。”

 

“这可不好说。”

 

凉雾反驳,“如果苏少英是大发善心地故意喂招呢?他想助力前来峨眉求艺的壮士提升武功造诣呢?”

 

柳不度平静回应,“你要这样解读,凡事都不无可能。”

 

“听听你的语气。”

 

凉雾故意摇了摇头,“怎么好像我强词夺理一样。”

 

柳不度一时不语。

 

他的语气哪里有问题?十分平静客观。

 

凉雾不在意对方的片刻沉默,继续套话:

 

“我没记错的话,丘陵书肆在成都府也有分店。你没见过苏少英,那么独孤一鹤的另外六个徒弟呢?你了解多少?”

 

柳不度垂眸,没有回话,而是面无波澜地看着茶杯。

 

杯中,峨眉雪芽起起伏伏,茶汤嫩绿明亮,清香馥郁悠远。

 

这家客栈占了地理位置的优势,获得了来自峨眉山的这味名茶。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依旧是好茶,入口清醇淡雅,回味无穷。

 

凉雾片刻不得回应,一点也不着急,沉浸到说书故事里。

 

就听说书先生情绪激荡地说起了峨眉派的其他弟子。

 

这一次说了孙秀青。她在四秀中排行第二,据说天资最佳。

 

柳不度终是放下茶杯,回话了,“三英四秀,我只见过一位。说之前,我也有一问。”

 

凉雾似乎没有听到这个回答。

 

整个大堂喧闹不已。

 

说书声,叫好声,鼓掌声,此起彼伏。

 

两张离得很近的桌子之间,却是十分安静。

 

凉雾过了好一会,才施施然地说,“抱歉,听书听入迷了,一时忘了回答你。你要问什么?”

 

柳不度确信这是一句假话。

 

哪有忘了回答,只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一时不语来怼他刚才的一时不答。

 

柳不度略过这一茬,继续问:

 

“说实话的人,哪怕得不到褒奖,不该有同等回应吗?”

 

凉雾笑了,“我懂,用词简单点,不就是等价交换。你‘开价’吧。”

 

柳不度也不纠正对方用词有时过于一针见血。

 

他说:“我见过三英四秀的大师兄张英风。独孤一鹤是刀剑双修。苏少英习得剑法,张英风擅于刀法。

 

比起二弟子的心气颇高、力争上游,大弟子为人稳重,性情随和。张英风还有一手家传绝活,捏泥人。他能把一块泥巴捏得栩栩如生。”

 

凉雾听了这一段,“听起来,你更欣赏张英风。”

 

“我欣赏与否,那不重要。”

 

柳不度就事论事,“说这些,只是给你提供一些参考角度。我们要找独孤一鹤,该向谁递出拜帖更合适。”

 

凉雾暗道这人真会见缝插针,这就成了“我们”了。

 

她问,“你还不知道我找独孤一鹤具体为了什么事,就要跟我上山?”

 

柳不度反问:“我是不知道,但刚才说好了等价交换。我已开价,你想赖账吗?”

 

凉雾很想皮一下,如果赖账会怎么样?

 

不过,她忍住了。正经事要紧,往后再试一试吃“霸王餐”的滋味。

 

“独孤一鹤,原名平独鹤。”

 

凉雾回答,“他来自西域已经覆灭的金鹏王朝。”

 

“怪不得。”

 

柳不度恍然,“难怪白掌柜死于不休草之毒,它的原产地距离曾经的金鹏王朝很近。”

 

凉雾问:“具体是在哪里啊?”

 

柳不度报出了一个地理位置,又说:

 

“金鹏王朝覆灭后,用不休草研制的毒.药也消失不见,看来是金鹏王室掌握了它的炼毒术。与我们曾经遭遇的悲酥清风类似,本是党项贵族的专用毒物。”

 

凉雾好奇了,“六年前,你离开海钩镇,该不是去追查悲酥清风的原料产地吧?”

 

“我是在西域游历过一段时间,但发现雪山里用来制毒的植被早就一株不剩。”

 

柳不度没有多谈关外的事,眼下更重要的是怎么接近独孤一鹤。“你打算如何去见独孤一鹤?”

 

凉雾:“两种方法。常规的,递出拜帖,等待对方同意见面;不走寻常路的话,就是夜探掌门房了。”

 

话到这里,她把问题抛了出去,“你觉得选哪种比较好?”

 

柳不度迟了几息,才回答,“正大光明的那一种。”

 

“是吗?”

 

凉雾稍稍后仰,靠近后座之人,笑着问:“你说的是真心话?”

 

柳不度感觉到身后靠近的气息。

 

他也终是回头,直接迎上了凉雾的视线。

 

一时间,四目相对。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顿悟

 

第二十五章

 

“递拜帖,入峨眉。”

 

柳不度没有再迟疑,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我认为本次用这种方式会见独孤一鹤更合适。”

 

他一本正经地补充,“假如这个选择让你为无法施展神出鬼没般的轻功而惋惜,不妨等以后另觅良机夜探某某掌门的房间。”

 

凉雾笑了,“别说得好似仅有我一人在惋惜。有个词适合送给你,它叫‘彼此彼此’。”

 

柳不度默然不语。

 

不语,不一定是否认,有时也是默认。

 

凉雾不多闲谈,回到正题。

 

“如你所说,递拜帖。”

 

她很有自知之明,以她无名之辈的身份递出帖子,拜帖怕是难以迅速直达峨眉掌门的案头。

 

既然柳不度以实际行动证明执意他要同往,这人的关系不用白不用。

 

凉雾问:“你与峨眉派有生意上的往来吗?”

 

柳不度:“丘陵书肆不卖武功秘籍,但卖一些泥人雕塑的画册,成都分店的掌柜与张英风相识。明天我去找这位峨眉大师兄,对他表明身份,托他尽快转交拜帖。”

 

凉雾说,“按你说的办。等会我把帖子写好,落款就用「金鹏旧人」。不管独孤一鹤是问心无愧或心里有鬼,他见到这个落款都会给出反应。”

 

“行。”

 

柳不度又问,“你还没说独孤一鹤与青衣楼究竟是什么关系。”

 

凉雾:“这就说来话长了。”

 

柳不度抬起下巴,向窗外的方向扬了扬。

 

凉雾望了一眼窗外。

 

外面没什么特别的,仅有一轮将落未落的蛾眉月。月悬于冬夜天际,照得一地清冷。

 

凉雾:“嗯?”

 

柳不度:“观月色,时间尚早。因此,不必劳你凝练用词去概括前因,你有大把的时间长话长说。”

 

他再追加几句,“我知人以群分,你与白掌柜一样保密工作做得好。但我跟踪你到这里了,守信如你,总不能叫我一问三不知地去对付独孤一鹤吧?”

 

凉雾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倘若柳不度有本事跟来,就予以他线索。“我当然不会出尔反尔。”

 

‘是吗?我看未必。’

 

柳不度将这句真实想法藏在了心里。

 

某人不一定是反复无常的性格,但可以战术性隐瞒线索。

 

凉雾:“明天就要拜见独孤一鹤,是不能让你一无所知。”

 

她仍不相信柳不度介入此案只为手下之死讨回公道,但到了这一步,可以求同存异了。

 

是以旁观者的口吻,客观描述太白山灵堂内的见闻,包括挖开棺材后发现霍休的尸体造假。

 

到此为止,她没再往下说。

 

没再说与陆小凤将计就计,希望将独孤一鹤与阎铁珊带去坟前,等霍休现身时把他的团伙一锅端。

 

凉雾:“这些就是前情。”

 

柳不度听了前情,已猜中后续。

 

“所以,你是来峨眉派绑人的。目标是独孤一鹤,江湖高手榜上足以列入前十的峨眉掌门。”

 

凉雾挑眉。

 

这人的用词也不是一直文雅,绑架多粗俗,她明明是来以理服人的。

 

凉雾却不纠正,“你怕了?那也迟了。我劝你别来,你非来。现在上了我开的黑船,轮不到你说停了。”

 

柳不度似乎无奈,“那我只能做一件事了,必须确保成功绑架独孤一鹤。不能让这条黑船翻了,把我们都掀到水里。”

 

凉雾煞有介事地点头,“好觉悟。”

 

两人对视一眼。

 

乍一看谁都没有笑,但眼底都闪过笑意。

 

目标与方案都定下了,那就有条不紊地实施起来。

 

早睡早起。

 

两人在客栈休整了一夜,翌日辰时抵达玄真观的山门外。

 

柳不度以书肆老板的身份,借口临时有业务商议,请守门人通传张英风。

 

不多时,张英风前来见客。

 

得知是托他转送一封拜帖给师父,信的内容与师父旧日故交相关。他没有推诿,当场同意帮忙。

 

凉雾与柳不度仅仅在门口等候了两刻钟,就被独孤一鹤派来的侍僮带路去掌门书房详谈。

 

玄真观依山而建。

 

从山腰向上走,先过讲经堂,再途经演武场。其侧有外门弟子的住宿,再往里就是内门弟子的院落。

 

掌门住处与藏书阁在接近山顶的位置。

 

凉雾边走边看。以她粗浅的观察,整个峨眉派的风气不能说是活泼,但与严肃搭不上边。

 

门人之间多见笑颜,而少有肃穆之感。这又不免有松弛之象,习武的气氛并不浓郁。

 

再观建筑风格,古朴贴近自然,不见分毫珠光宝气。

 

侍僮在一扇乌木门外止步。

 

敲门三声,听到里侧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进!”

 

侍僮推开大门,“观主请两位书房说话,请——”

 

凉雾:“谢谢引路。”

 

柳不度对侍僮微微颔首。

 

他又侧头看向凉雾,他慢了半步,让两人一同迈过门槛。

 

等两人进门,侍僮关上了厚重大门,退至三丈开外的院门口候着了。

 

早晨,山高雾重。

 

书房里光线偏暗,没有额外点灯,弥散着一股深冬寒意。

 

独孤一鹤面无表情地端坐书桌后。

 

书桌上的那张拜帖却有了几道深深的折痕。

 

帖子用词客套,内容极其简单。

 

只说久闻峨眉掌门威名,今日希望求见,为了聊一聊五十年前的旧事。落款是「金鹏旧人」。

 

寥寥数语却叫独孤一鹤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那帖子被他用力攥在手里,哪怕放下它,再也无法让纸张平滑如初了。

 

当不请自来的两位客人进屋,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独孤一鹤仅以凛冽眼神注视两人,目光如刀,刀刀催人死。

 

一时间,书房静至肃杀,剑拔弩张之势急速蔓延。

 

凉雾似乎无所觉,眼神攻击对她没用,直接打碎死寂。

 

“独孤掌门,大家明人不说暗话。你收了来自金鹏旧人的帖子,又这样迅速地答应见面,所以你承认你就是平独鹤。”

 

独孤一鹤不答反问,“你是谁?”

 

“差点忘了,出于礼数,应该先自我介绍。”

 

凉雾指了指自己,“我,凉雾,只是写了本《关中历险记》,就倒霉地被牵连到金鹏王朝遗产分配案中。”

 

她还很贴心地介绍了柳不度,“这位,柳不度,我新书的出版商兼销售商。同样因为这起案件,死了两个手下。”

 

独孤一鹤对人名与书名是一个字听都没听说过。

 

如果是平时,他定是懒得搭理两人。今时却不同往日。

 

他耐着性子问:“具体点,你们是怎么知道金鹏王朝的旧事?为什么会找到峨眉山来?”

 

凉雾看向柳不度,对他眨了眨眼。她不喜欢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件事。

 

昨夜有月有茶,尚有心情长话长说。今天早起爬山,真的不想再多费口舌。

 

柳不度一噎,只恨看懂了这个眼神。

 

为什么让他解释说明?

 

他现在的这张脸难道长得很像喜欢说话的模样?荒唐,简直是江湖十大错觉!

 

柳不度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继续保持着沉默寡言的表情。

 

凉雾见状,也是泰然自若地保持沉默。

 

昨夜耐心为柳不度说明了一遍前情,今天再由她来重复一遍,那昨晚她不是白说了。

 

做白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她为什么要干?

 

书房再度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气氛却是有点古怪。

 

独孤一鹤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两个大活人,清早递出拜帖,就是来他面前比赛谁能更沉默的?

 

一息、两息……,整整六十个数过去了。

 

独孤一鹤闭了闭眼,又猛地睁眼瞪视两人,低喝一声,“快说!”

 

柳不度企图不动如山,余光却是瞥了一眼凉雾,就见她无声地念了一个词。

 

凉雾做出‘同舟共济’的口型。

 

柳不度深吸一口气。

 

很好,原来昨夜的话是在这里等着他!

 

要不怎么说同舟共济得选对船。

 

他坐上的是一条黑船,难道还指望贵宾待遇?必是要做点苦力的。

 

也罢,有得必有失。

 

此地又非白云城,他傻乎乎做苦力的事也不会外泄出去。

 

柳不度认了黑船苦力的身份,对独孤一鹤复述出昨夜听到的事发经过。

 

“情况就是这样。上官丹凤要你与阎铁珊去金鹏大王坟墓前谢罪,你意欲何为?”

 

沉默,书房第三次陷入了沉默。

 

独孤一鹤紧闭双目,死死攥着双拳。

 

那些忽然寻上门的往事,让他整个人像是一张拉满的弓,紧绷着的弦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断裂。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们又意欲何为?”

 

凉雾:“我的诉求很简单,把青衣楼总瓢把子及其团伙一锅端。该死的死,该废的废。为了引出霍休,希望独孤掌门配合走一趟太白山,佯装成重伤病危的状态。”

 

独孤一鹤又看向柳不度,“你呢?”

 

柳不度:“找到霍休。”

 

独孤一鹤缓缓点头,“我明白了,你们的想法听着挺合理。如我对大王忠心依旧,是该走这一遭去铲除真正的叛徒上官木!”

 

凉雾听话听音,这位掌门只怕不会轻易配合。

 

独孤一鹤承认,“不错,我是平独鹤,是带走了四分之一的金鹏王朝遗产。这些年我从未寻找过大王及其后裔,但没有故意失联。当年说好的,是让大王来寻我。”

 

独孤一鹤简单地提起旧事。

 

五十年前,四位辅臣平分遗产,谁都不会天真地认为只要有钱就能复国。

 

上官谨作为金鹏大王的叔父,负责把他抚养成人。

 

另外三位大臣带着遗产更名换姓,去江湖里建立一方势力。

 

分别时,都知道对方的化名是什么。

 

待来日各自闯出一片天时,上官谨自是能听到江湖传言,就带大王来寻他们。

 

“我在江湖飘零多年,辗转练出刀剑之术。三十年前,带艺投入峨眉时未尝没有借势复国的想法。但等了一年又一年,我变成了峨眉掌门,始终没有再收到大王的消息。”

 

他惨然又自嘲地摇头,“我承认,年纪越大越不希望重见故人,我也不会主动寻找故人。有的面具戴得太久,成为自身血肉的一部分,我已经不想摘下来了。”

 

“独孤一鹤,这个名字是假的,但经历是真的,付出的感情也都是真的。我要如何痛快地斩断这些真,义无反顾地回到过去的身份里?”

 

独孤一鹤说着,似有若无

 

地扫了一眼柳不度,“也罢,你们还年轻,有些事无法完全感同身受。”

 

话到此处,他站了起来。

 

“我可以跟你们走一趟,但是没这样容易。只凭两位的几句话,我就往太白山去,岂不是白闯了五十年江湖。”

 

老江湖了,不可能随随便便跟人走。

 

他也有一套说辞,“如果你们是峨眉敌人派来的,处心积虑调查出金鹏旧事,捏造了大王被害的故事,诱导我进入一个陷阱中呢?”

 

凉雾还真不能说这种假设毫无道理,“你有什么条件?”

 

独孤一鹤从墙上取下了他的剑。

 

“证明给我看你们的诚意。江湖人的证明方式说简单也简单,如果你们是诚心相邀,必是不惧与我一战。你们敢吗?”

 

世人皆知峨眉掌门的武功位列高手榜上。

 

与他一战,必要有赌命的觉悟。比起动动嘴皮子地劝说,来人有赌命的觉悟,是叫故意设局的可能性降至最低点。

 

凉雾瞬间想通其中逻辑。

 

不止于此,这一战必然发生的原因,独孤一鹤已经点出了。

 

假设此行顺利灭杀霍休,青衣楼树倒猢狲散,必是会带着一百零八楼的流言四散江湖。

 

独孤一鹤为什么要杀霍休?金鹏王朝旧臣的身份会不会外泄?会给峨眉带来什么危险吗?他必须思考这样的问题。

 

平独鹤会想也不想就去为金鹏大王报仇。

 

独孤一鹤却早就不愿也不能揭下峨眉掌门的面具了。三十年的峨眉生涯,让这里成为他骨血的一部分。

 

峨眉掌门不能轻易与人离开,事关峨眉的尊严。

 

“好。”

 

“如你所愿。”

 

凉雾与柳不度的两道应答声接连响起。

 

独孤一鹤正想说你们可以一起上,但见对面两人先一步眼神厮杀上了。

 

凉雾转头,以眼神警告柳不度‘别忘了,是我带的路,你不许抢怪!’

 

‘不!必是我先。’

 

柳不度针锋相对。

 

他不愿长篇累牍地解释时偏让他来,他想要领教峨眉掌门武功时让他等下一轮,有何道理?!

 

凉雾微笑。

 

看吧,她早就料到的。让这人跟来峨眉,有便利也必有麻烦,利弊都很明显。

 

柳不度毫不在意此行峨眉原是他强求来的,既然强求那就强求到底了。

 

独孤一鹤:……

 

突然有种心塞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好像自己被当成了什么奇怪的战利品。

 

若非他老成持重,近些年脾气温和许多,必要讥讽一句——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你们还敢“眉目传情”!

 

“行了,听我的安排,拿剑的先来!”

 

独孤一鹤快刀斩乱麻地给两人做了决定,他还没落魄到不能选择对手。

 

可这话一出口,他更加心塞了。好似自己成了主动跳上砧板上的肥鱼,等人瓜分他的尸体。

 

凉雾不甘地瞥向柳不度的长剑。

 

用剑的,凭什么有优先权?她要有小情绪了,这个江湖有武器偏见。

 

要说固有观念,话本里的剑修明明是最穷的。也不对,柳不度与穷不沾边。

 

柳不度似乎不经意地转头回望凉雾。

 

他目光冷淡,淡到似乎没有温度,但还是一不小心泄露了一丝拨得头筹的喜悦。

 

这一缕喜悦被凉雾捕捉了正着。

 

凉雾瞪了对方一眼。

 

好,好,好!你给我等着,我们来日方长!

 

独孤一鹤带路,“我们去演武场。记住,我不会手下留情。要引蛇出洞就要假戏真做,能否让我重伤的消息自峨眉传出,就看两位的本事。”

 

凉雾与柳不度迅速收起旁的情绪。

 

两人对视一眼,暗道老江湖给出了难题。

 

杀人不过头点地。

 

比起杀独孤一鹤,要将他打到看起来重伤但又不能真伤了根本,这才有难度。

 

何况,防人之心不可无。

 

独孤一鹤是否会配合地在金鹏大王坟前演一场戏,不是这一刻他表态同意就稳妥了。万一他在比武过程中,故意杀人灭口呢?

 

这叫气氛再度肃杀起来。

 

独孤一鹤在心里满意地点头。

 

对喽!这才是他熟悉的江湖感觉,没有变成奇奇怪怪的形状。

 

等三人行至演武场,正值巳时一刻。

 

这个时间点,绝大多数的峨眉弟子都照惯例在演武场习武。

 

今天依旧是苏少英指点众人用剑。

 

弟子们看到掌门忽然出现,都是有些意外。

 

等听到掌门宣布他要与来访者比武以解决一些旧怨,全都无比惊讶。

 

人群不免交头接耳。

 

距离苏少英最近的弟子问,“苏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你听说过吗?”

 

苏少英摇头,他也迷茫得很。

 

另一侧,大师姐马秀真偷瞥了一眼大师兄。

 

她没看错的话,一个时辰前是张英风给师父传了信,很快就有侍僮把一男一女两位陌生人引向山顶。

 

马秀真没有急迫发问,而是静观其变。

 

张英风却是脸色白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传了一封信,居然会引起了一场比试。

 

有人上门武斗不稀奇,奇就奇在居然是师父主动迎战了!

 

“肃静!”

 

独孤一鹤眼看众人交头接耳,眉头紧蹙起来。

 

今日之前,他尚无实感,峨眉门风竟是懈弛至此。

 

此去太白山,与霍休那厮会是一场恶斗。

 

他若无法再回来,真能有人继承他的衣钵,将峨眉玄真观继续发扬光大吗?

 

独孤一鹤扫过七个亲传弟子。江湖人送外号“三英四秀”,但自家人知自家事。

 

七个弟子各有缺点。

 

张英风过仁,苏少英太傲,严人英性莽。

 

马秀真少了一丝武学天赋;

 

孙秀青过于感性,不遇良人只怕为情所困;叶秀珠缺乏对门派的忠诚,石秀云性情急躁冒进。

 

独孤一鹤心底默数了一遍,不由感到满心苦涩。

 

今日果,昨日因。徒弟们的缺点要怪谁呢?不就是他作为师父的失责。

 

如果他能活着回来,必定抓紧时间改造峨眉。

 

如果不能……

 

独孤一鹤必须作好最坏的打算。

 

他环视一圈,最终选定了马秀真代理掌门一职。

 

有时天赋很重要,但是勤能补拙。

 

掌门一职可以不是武功最高的人,但要有足够清醒的头脑。

 

“今日比拼,不论结果如何,乃是我与两位小友的私事。输赢成败,尔等不准干预,往后更不得报复!”

 

独孤一鹤喝问,“都听到了吗!”

 

众人心中疑惑,怎么就扯到输赢成败了?掌门对付两个年轻人,难道还会输吗?

 

不过,众弟子还是稀稀疏疏地回答听到了。

 

独孤一鹤竖起眉毛斥责,“瞧你们,像什么样子!是没吃早饭吗!再回答我一遍,你们发誓谨遵掌门令。”

 

这时,众人才心头大震,意识到也许有大变故要发生。

 

全都神情严肃起来,齐声回答,“弟子发誓谨遵掌门令。”

 

“记住你们的誓言。”

 

独孤一鹤强调,“如违誓言,代理掌门可将他逐出峨眉。”

 

他又点名,“马秀真,你上前一步。”

 

“弟子在。”

 

马秀真心头一凛。

 

她朝前一步,就见象征着掌门身份的令牌被递到她的面前。

 

独孤一鹤交付令牌,“今日一战后,我将闭关修行。你代理峨眉玄真观的掌门一职,愿你重振峨眉威名。”

 

马秀真完全不敢置信。

 

师父竟然

 

传位给她了,这与坊间的传闻根本不符合,她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一刻,马秀真没能伸手去接令牌。

 

“呵!”

 

独孤一鹤嗤笑一声,将令牌直接砸到马秀真的手里。

 

“让你接,你就接!你七岁入峨眉,我收你为徒。整整十五年了,你口口声声谨遵师命,字字句句维护峨眉荣耀。”

 

独孤一鹤严肃质问,“现在真的要你担责了,你不想、不敢、不愿意了吗!”

 

“弟子……,我……”

 

马秀真不是不愿意,也不是不敢,她就是没想过,从来都没想过。

 

她被这个消息砸得惶恐无措,不知从何说起。

 

转头看了入门更早的大师兄张英风,又看向传说里掌门继承人苏少英。这两人也都是一脸懵,但都没有妒忌之色。

 

马秀真憋了半天,只找到一句话,“我没有准备好。”

 

独孤一鹤又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悲悯。

 

“傻徒儿,为师再教你一课。危险与机会出现的时候,往往不是你准备万全的时候。从来都是如此,这就是江湖啊!”

 

谁不是这样呢?

 

此时此刻,他站在演武场宛如交代后事,不也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独孤一鹤很少直接夸奖徒弟,今天破例对马秀真说:

 

“无需自寻烦恼。何况在为师看来,所有弟子之中,你的准备就最是充足的,可以担任掌门一职。”

 

马秀真似有所悟,不再多此一举地问选择她的具体理由。

 

“徒儿领命。”

 

马秀真郑重地接下了掌门令。

 

独孤一鹤又对其余六位亲传弟子说:

 

“从今往后,尔等当同心协力,帮助代理掌门稳定峨眉局势。同门相扶,切莫恶斗。听懂了吗?”

 

苏少英不知道师父口中“恶斗”一词是否在点他。

 

虽然乍闻由大师姐代理掌门,他确实好生失落,但也没有委屈不甘。

 

就是迷茫,为什么师父不选武功最好的徒弟做掌门呢?

 

回想以往,师父确实从没亲口说过要他接位,想来并非以武功高下来安排掌门一职。

 

苏少英给出了坚定的承诺,“徒儿必定全力辅佐马师姐。”

 

其余五人也陆续保证遵守师父命令。

 

“这样就好了。”

 

独孤一鹤交代完了这一切,便让所有弟子都退出演武场。

 

“刀剑无眼,你们都退出十丈开外。不论发生什么,不得靠近。”

 

等峨眉众人退下,演武场仅余三人。

 

凉雾站在一侧,瞧着用剑的先上了。

 

独孤一鹤略去那些的战前致辞,直接拔.出长剑,对柳不度说,“开始吧。”

 

话音即落,剑光迸出。

 

独孤一鹤以刀剑双绝著称。

 

他在拜入峨眉前,刀法已然大成,后习得峨眉剑法,自创了「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

 

他将刚猛刀式融入灵秀剑法中。

 

那不是一般的刚柔相济,反倒是霸道里带上几分捉摸不定的邪意。

 

加以几十年的雄浑内力与丰富对战经验,让他独步武林多年。

 

这样一位峨眉掌门,几乎不可能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击杀,更不提是要将他生擒。

 

柳不度直面刚邪之剑,心里清楚他如果无法在五十招内致胜,极有可能不敌。

 

偏偏,今日断不可杀了独孤一鹤,这就有趣了!

 

柳不度的剑挥了出去。

 

速度极快,似电光闪过,却不见雷霆之威。竟似云山雾罩,将独孤一鹤困于其中。

 

十丈开外,峨眉弟子愁眉紧锁。

 

没人看懂演武场上的战况究竟如何,可这时谁都不敢问个究竟了。这才终于后知后觉为什么掌门人要选定继承人。

 

凉雾在旁观战,顿有所感。

 

这次,柳不度的剑不似书肆之遇时的辉煌迅疾,倒似制造了一场重云锁城。至刚至柔也就无我无他,构筑了无法攻破的迷城。

 

凉雾看着浓云深深,忽觉仙踪难觅。

 

她想起了逍遥派留下的谜题,想起了那五年半,她日复一日地妄图参透缥缈峰浓雾。

 

何为逍遥?

 

云雾尽头,有没有真正的逍遥呢?

 

答案仍是未知。

 

不过,她顿悟到了一件事。

 

逍遥在哪里,或是有一个正确答案,但对每个人来说答案又不一样。

 

于她而言,没必要着急破开重重雾瘴。

 

因为我本是道,道即是我。我即生道,迷雾亦为逍遥,如臂使指,万物为我所用。

 

这时,识海的游戏面板上,武学一栏忽然新增一项。

 

【武功】通天之术(自悟,初级)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千钧一发

 

第二十六章

 

演武场上,独孤一鹤被困剑光迷城之中。

 

他亦是心生错愕,不曾想到闯荡江湖五十载,有一天竟会被困在年轻人的剑下。

 

剑似浓云遮天蔽日,叫他被困愁城。

 

他试图突破封锁,杀出一条重得自在的明路。奈何浓云千变万化,无处不在,叫他束手束脚起来。

 

独孤一鹤心惊。

 

以剑观人,柳不度的这种剑法从何而悟?这一座迷障深深的愁城缘何而来?

 

这个年轻人若没有相应体悟,无法使出如此剑式。

 

若有类似感触,这种“困”来自何方?这不是困于情,亦非困于心,倒像是……

 

独孤一鹤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那必是很久远的事,早于他进入峨眉,是他在江湖飘零时的一种感觉。

 

究竟是什么呢?

 

高手对战,容不得走神细思。

 

独孤一鹤全神贯注,试图攻破围城。

 

时间一点点流逝,三刻钟过去了,他的内力与体能被迅速消耗,已然消耗四成。

 

终是只能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而他无法击败这个年轻人。

 

“到此为止。”

 

独孤一鹤话一出口,说止即止,顺势收剑。

 

峨眉弟子瞧不懂演武场的比试,只能大概看出两人过了百余招,掌门奈何不了年轻剑客,对方也伤不到掌门。

 

这已经极不正常!别忘了那可是独孤一鹤啊!

 

此时,独孤一鹤主动叫停。

 

这种行为是不是认输已经不重要了。重点在于我方有停的想法,对方就一定会停吗?

 

如果对方乘机奇袭呢?就算主观想停,万一不受控地剑出必要见血呢?

 

峨眉弟子均是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不顾掌门命令,喊出停不得。

 

柳不度的剑,不存在那些万一。只有他不想,而没有他不能控剑一说。

 

在独孤一鹤叫停后,他的剑迅速归鞘。

 

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困境倏然消失了。云开日照,峨眉演武场重回一片舒朗景象。

 

柳不度:“多谢独孤掌门指教。”

 

独孤一鹤:“谬赞了。我可没能指点你,反倒是你出了一道难题困住我。”

 

柳不度:“旁观对方解谜,不论这个谜题有无被揭开,他的解题思路就是一种指教。”

 

独孤一鹤明白了。好家伙!原来他是被用来试错了。

 

“这样说来,我未能赢,你很遗憾了?”

 

柳不度:“谈不上遗憾。大道三千,你能走成功的路不一定适合我。而我若是只会重复前辈之路,又何谈入道呢?”

 

“哈哈——”

 

独孤一鹤很久没有爽朗地笑了。

 

今天被往日暗影缠上,本是最不该笑的时候,他却是笑了。

 

“甚好!甚好!”

 

独孤一鹤非常欣慰,“江湖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非常好!”

 

想他前半生困于复国诺言,后半生也未能带领峨眉更上一层楼。

 

他也曾力求自创武功,到底没有追求更高的境界。现在得见人才,岂能不喜。

 

独孤一鹤大笑过后,只觉一阵胸闷。

 

见识不世之才,是有代价的。他被耗费了四成功力,而他今年已经六十有六,不再是迅速恢复体力的年轻人了。

 

即便如此,独孤一鹤佯装无事,抬手请柳不度离场。

 

柳不度微微颔首,握剑退至一旁。

 

他走得慢,但步子很稳。

 

只有非常熟悉他,才会发现他的脚步比平日重了很多,这是力竭而尽力隐瞒的表现。

 

凉雾将这

 

种脚步变化看在眼中。

 

作为被追踪了九天九夜的当事人,她岂会不知道柳不度的步伐本来似仙踪无痕。这一场比试必是耗费了他的大半精力。

 

柳不度面无异色地对凉雾说,“成与否,接下来就看你了。”

 

“小凉姑娘。”

 

独孤一鹤在场上喊,“轮到你了。”

 

凉雾很清楚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独孤一鹤无法独善其身,他必定也已疲乏,内力很可能已经被消耗将近一半。

 

接下来,到了考验她的时候。

 

万万不可重现蜘蛛巢内的失误,用力过猛将人给打残了。务必保留对方的实力,才能完成诱捕霍休的计划。

 

凉雾抬步欲入场。

 

十丈开外,忽有劝停声。

 

“师父,何不改日再战。”

 

张英风自责不已,是他转送信件给师父,才招来了这场比斗。

 

他旁观了第一场比剑,越看越看不懂,因为不懂而心惊胆战。

 

此时,他终是忍不住出声,“不论有什么往事纠葛,都不用急于在今天做个了断。”

 

张英风又要劝凉雾,“凉……”

 

“噤声!”

 

独孤一鹤即刻呵止了大徒弟的话,“张英风,你是要忤逆师命吗!我说了,你们不得干涉此战。现在不许劝阻,将来不许报复。”

 

他进一步责问:“今天我尚在人世,你就要违背师父命令。倘若我有一天不在了,你还把谁放在眼中?!”

 

“不、我不是、我没有……”

 

张英风被严厉问责,如遭到当头一棒,都有些语无伦次。

 

他怎么可能违背师命,他明明是担忧师父的安危,不想师父受伤啊!

 

凉雾暗叹峨眉大师兄的性情纯良。纯良未尝不好,但仍不懂独孤一鹤的用心良苦。

 

要是让张英风把问题问出口,等于是劝阻她收手。

 

孤独一鹤知道这场比斗不可能终止,也知道他必会重伤。

 

哪怕有掌门命令,峨眉众人心里也会对不愿意收手的挑战者心有不忿。

 

这种不忿利于峨眉发展吗?

 

如果年轻一辈之中有人能独挑大梁,那么不忿也就不忿了。峨眉偏生没有出现惊才绝艳的年轻领导者。

 

独孤一鹤必会考虑他一旦战死,峨眉必须要全面蛰伏。

 

那种时候,减少无谓的结怨对众弟子来说才是有利的事,更不谈是与高手结怨。

 

张英风关心师父,却缺乏为门派考量的长远之计。

 

凉雾可以体谅其中原委,今日也是利用了一把张英风传信,对他的劝阻谈不上有意见。

 

只是这人不改一改性子,将来会否在行走江湖时摔跟头,她可保证不了。

 

张英风被训斥得讷讷不言。

 

独孤一鹤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大徒弟一眼。

 

怪自己,这些年没有让七个徒儿真正接触过江湖险恶。

 

世人皆说他高傲威严到刚愎自用。

 

如果他真有传言的八分严苛,也不至于养出这些性情简单的徒弟了。

 

独孤一鹤再次告诫众弟子,“谁都不许干涉今日的比斗!是我希望了结旧怨,绝不容任何人阻挠我,让我背上胆小拖延的恶名!”

 

掌门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谁也不会阻拦了。

 

凉雾上场,抬手示意,请对方出招。

 

独孤一鹤再次挥动了手中剑,这一次却未再用刀剑双杀之式。

 

剑锋一转,邪光尽出。

 

江湖传闻,他懂得几种非常邪门的功夫。

 

在带艺投入峨眉后,习得峨眉灵秀剑法。自从成为掌门,不再使用早年的邪异武功。

 

二十多年了,他懂邪门功夫之事沦为茶楼酒肆里的传说。很多人听过,从未有谁见过。

 

今天,邪功再现。

 

当它以剑而出,居然妖异地化直剑为曲钩,似毒蛇游走般闪动。

 

峨眉弟子背脊生寒,如梦初醒,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江湖传闻。

 

为什么老一辈说七大剑派的掌门之中,以独孤一鹤的武功最为不可测。

 

独孤一鹤心有思量,对付霍休必是不能用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

 

峨眉掌门的看家本领,必是被暗中筹谋已久的老狐狸反反复复地针对性研究。

 

他必须换一门功夫,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多年不用,现在需要一个人练手,刚好凉雾撞上来了。

 

凉雾心道来得好。拿人练手,也是她想要做的事。

 

适才观战,心有所悟。我即生道,以万物为用。

 

小无相功因为无形无相的属性,而能仿效天下武学。

 

这个模拟范围还能扩大一些吗?可以不限于武功招式,去拟造自然之相吗?

 

理论上应该可以。

 

因为有的武学以大自然为根基而创造,小无相功能模拟此类武学,为何不能探究其本源呢?

 

到那一步,也许就不该称为小无相功。因为发生了质变,它核心要义有了变化。

 

凉雾对名称概念毫不在意,就是尝试起这个想法。

 

令她印象最深的自然现象,当属缥缈峰上的雾气。

 

它的来历与归处都是一场迷雾。不可追,无处寻,令人叹一句只缘身在此山中。

 

柳不度就见演武场上蓦然突变。

 

以凉雾为中心,平地生雾。

 

当浓雾急速蔓延,旁观者的视线被模糊,再也无法看清比武双方的具体情况。

 

独孤一鹤直面雾气来袭。

 

距离相近,他仍能看清凉雾,但手中剑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雾,无孔不入。

 

它化作千般利刃展开攻击,又似坚韧丝线缠绕剑锋。

 

缠斗之间,他陷入迷雾深处。

 

在这里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

 

渐渐地,他能感到内力在流逝,却无法精准判断还有多少生机。

 

独孤一鹤不知是哪一刻居然看不到凉雾了。

 

他被雾锁重楼,再也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而只剩无尽虚无。

 

这一刻,体内血液一点点地变冷,好似再也生不起争斗意志。

 

他的意志开始动摇,对未来不再报以任何期待与不甘,而过去的奋斗与遗憾在虚无中也都失去了意义。

 

这时,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困顿感再次出现。

 

独孤一鹤终是想起它是什么。

 

他年轻时行至滇南,误入一个奇怪岩洞,心生感触。用以一句话概括——绝地天通,天人有别。

 

以他当年的武学境界,不可触碰那种感觉。

 

为了避免走火入魔,将那段感触故意封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数十年来,不再想起。

 

最初是不能,后来是没了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劲,直到今天旧感重来。

 

他惊觉原来已经完全记不起岩洞内的场景。

 

唯有当时八个字的自我示警,成为记忆里的幽微烙印。

 

思及此,他体内忽而真气乱涌。

 

本就无孔不入的雾气,在他丢失防御屏障的一瞬,是如汹涌潮水将他淹没。

 

霎时,独孤一鹤力竭。

 

他以剑撑地,却没能完全站住。“砰”的一声,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凉雾顿感情况有变。当即收式,让大雾顷刻散去。

 

怎么回事?与独孤一鹤的比斗时间,比她预想的要短了一些。

 

雾散,被遮挡视线又恢复如初。

 

凉雾就见独孤一鹤脸色奇差,距离面如金纸也就是一步之遥。

 

“噗——”

 

一股鲜血从独孤一鹤口中猛地喷出,染红了他的前襟。

 

“师父!”“师父!”……

 

三英四秀无不关注演武场的情况,发现独孤一鹤跪倒,都不由惊惶出声。

 

独孤一鹤直接抹去嘴角鲜血。

 

这一口血吐出来,反倒让他积郁混乱的真气舒畅了一些。

 

“你赢了。”

 

独孤一鹤对凉雾说,“愿赌服输,我随你们走一趟。”

 

凉雾凝眸,急速打量对方。

 

自己的练手实验应该掌控了分寸,想以钝刀子伤人的方式将人困在重雾中,一点点消耗对方的武力。

 

独孤一鹤坚持的时间没有预计得长。

 

是他将计就

 

计,为了让重伤之说传出峨眉,还是在比斗过程中有了某些意外?

 

凉雾不能确定,可也配合地把这场戏演了下去。

 

“明天就走。还要交待什么,你抓紧时间吧。”

 

“走?”

 

严人英听到师父伤重竟不养病,不顾许多地跑至演武场边,惊声询问,“师父,您要去哪里?”

 

独孤一鹤不耐地扫了严人英一眼,懒得多话了。

 

“都说了让你们不要插手为师的私事,真就是屡教不改。”

 

马秀真明白师父去意已决。

 

当他选定代理掌门时,已经做好了此去无法生还的准备。徒弟与门人的劝说,只会成为师父完成最后心愿的阻碍。

 

“严师弟,你莫要多问,退下!”

 

马秀真站了出来。

 

即接掌门令,不论她心里有多少的不舍不安,从今开始就必须做掌门该做的事。

 

严人英冲动地大喊,“马师姐,你怎么能看着师父去送死呢!”

 

马秀真板起一张脸,“师父三令五申,不准有人插手这场比试。你屡教不改,自今日午时起,罚你思过堂面壁七日。”

 

严人英梗着脖子,显然不服。

 

他回头去看师父的的态度,但见独孤一鹤十分欣慰地对马秀真点了点头,明显是支持这种处罚。

 

马秀真眼神锐利地环视一圈峨眉众弟子,“诸位,可有质疑?”

 

众弟子皆是静默。

 

“很好。”

 

马秀真心里清楚众人不免背后嘀咕,不可能快速转变心态遵从她的话。可再难,她也要走出第一步。

 

马秀真:“承蒙两位义士指点峨眉弟子,今日比武已经结束。大家散了吧,继续你们的日常课业。”

 

峨眉弟子踌躇片刻,也就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等人走远来,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响起。

 

演武场边,只有独孤一鹤的亲传弟子还没有走。

 

马秀真没再敢赶人,而是看向独孤一鹤说:

 

“师父,您要远行,我等不会阻拦。但还请您带上一位徒弟照顾您,可以吗?”

 

苏少英主动请缨,“让我去吧!”

 

“你不能去。你要留下教授剑法。”

 

独孤一鹤不让武功最好的徒弟跟着。

 

哪怕苏少英的功夫好,但也只是在峨眉范围内,摆到霍休面前不可以一战,还不如让他留下助马秀真稳定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