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引 作品

38. 师徒有伦

十月中旬的夜晚,月亮仿若巨大银盘,冷眼注视人间悲欢离合。

 

林间雾气厚重,被月华一浸润,像细软白纱,将小径上的夜行人层层包裹。黑色大氅在夜风中翻覆,头顶枝桠将月光挤成斑驳冷白,在衣上流动。

 

背后脚步声纷沓,混着一声声粗重喘息,追来者跑得很急。

 

黑衣人背影僵了僵,似在聆听追来者的呼吸,脚步放慢了些,却没回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喊声上气不接下气:“等……等等,啊——”一声尖叫,紧跟着传来重物滚落声。

 

黑衣人衣袂飘飞,飞快折回数步,循着声音四顾找寻。忽然盯向一处,声音没有起伏:“自己过来。”

 

雾气蒸腾,水红色身影缓缓浮出,脑袋低垂、磨蹭着小碎步靠到他面前,嗫嚅道:“师父。”

 

“声东击西这招,你十四岁起就不用了”,黑衣人打量着她,忽地冷笑,“如今舞到我眼皮子底下,果然越大越出息……瑶瑶。”

 

孟书瑶眼圈更红,低眉耷眼怔在那里。姜昀等候半晌,见她仍沉默,转身就走。

 

孟书瑶望着他背影,如梦初醒,飞快追了几步、纵身扑上去,将他撞得一个趔趄:“师父,别走。”

 

旋即,她胳膊紧紧搂在他腰上,两腿也死死绞住他双腿,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姜昀咬牙推了推,完全推不开,又不能真一巴掌拍飞,只好垂下手臂冷叱:“胡闹!”

 

眼泪夺眶而出,她抽抽噎噎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这是西陵地界,就算是只狗坠崖,我也会去看看”,姜昀眼皮也没掀,“放开。”

 

“不放,就不放!”孟书瑶咬紧牙关,恶狠狠道,“师父待如何?像去年那样,再把我腿打断一次?”

 

顿了顿,她冷笑着补充:“亦或像对待那些寻摸进来的细作,一刀抹了脖子,再毁尸灭迹?”

 

“一年不见,好的不学、非学人耍赖”,他沉默许久,似笑了笑,“你先放开,站直了,好好说话!”

 

孟书瑶有些松动,腿慢慢踩到地上,紧跟着要松手,忽然心生警惕,手臂箍得更紧:“我腿放开了、人也站直了,可以好好说。”

 

姜昀:“……”

 

他这次沉默更久:“瑶瑶,这样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孟书瑶立刻激动起来,泪水刷刷往下掉,“我刚到山中那会儿,每晚一合眼就做噩梦。只有坐在师父旁边,这样抱……”

 

“你那时才几岁,现在几岁?”姜昀矢口截断,抬臂一根根掰开她手指,转过身、注视着她双眼,“瑶瑶,你已经长大了,有夫之妇,不该这样胡闹。”

 

他一字一字,字字清晰又冷醒,似冰锤砸进听者耳中,唤醒梦呓的人。

 

孟书瑶毫不犹豫:“多少岁都合适。”

 

姜昀几乎气笑:“你将驸马置于何地?将替你操心终身大事的兄长置于何地?”

 

孟书瑶泪水汹涌:“不一样的……这件事并非外界所见那样,我跟阿鄞是联姻,而且早就谈好了……”

 

“谈什么谈,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姜昀厉声呵断,见她满脸泪水,叹了口气,“萧鄞不好么?就算你们贵胄子弟,婚事由不得自己,可是,他还不够好么?”

 

“样貌……”他滞了一下,“才学、性情、担当哪样不出挑?你摸着良心说,他对你还不够好?哪个傻子联姻联成这样,把自己身家性命搭进去?”

 

孟书瑶第一次沉默了,红着眼圈怔怔看向他。

 

萧鄞什么都好,只是,她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姜昀真的毫无知觉?不,否则说到“样貌”时不会停顿。

 

难堪在脑海翻滚,她脸和耳根火辣辣地疼,却有轻松和欣喜不合时宜地挤出心底——背负多年的心魔终得以释放,她解脱了。

 

趁她愣神的工夫,姜昀转身,慢悠悠朝山顶走去。

 

他刻意放缓的速度,也需要她竭尽全力才能追上。她紧跟在背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丝毫不感觉累,热血在胸腔横冲直撞,陡然升起破罐破摔的豪情——想撕开一切问个清楚。

 

听见她喘息,姜昀走得更慢,距离太远还会停下来等她。

 

山径布满衰草落叶,都结着霜花,一眼望去白皑皑,踩上去有细碎裂响。好几次,她险些坠下陷阱,姜昀都及时出声提醒。她走后,这片山林增设了不少陷阱,许是战事更激烈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雾气逐渐稀薄、沉在脚下,她看到了熟悉的景象:远处群山如黛,近处是断崖,脚下云气翻滚,崖顶似乎离天很近,星辰寥寥,月亮比平时见到的更大。

 

巨大的月亮银辉下,清瘦身影屹立崖边,衣袂迎风拂动,恍恍惚惚有些不真实,他衣袍材质薄软、略显宽大,更衬出他骨秀神清。

 

十二岁那年,她初次见到姜昀的地方。

 

孟书瑶跟得气喘吁吁、眼前发黑,脚踝的伤本已好了大半,此刻又突突疼起来。但她顾不得,踩着嶙峋坚硬的石头,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去。

 

“当心”,姜昀突然出声,身影一晃,已闪现到她跟前,抬手轻轻一扶,“这儿冰层厚,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