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桦尽落 作品

第118章 舍命求公

说完,元扶妤便先一步离开这幽暗潮湿,充满血腥气的地牢。

从地牢内出来,听着柜子缓缓挪动封住入口的声音,元扶妤身上卸了力,也未点灯,疲惫走至桌案后坐下,抬手扶住额头。

蔺家人这么巧被抓,应当是谢淮州的手笔。

她动作快,谢淮州也不慢。

希望谢淮州那里能审出她这里未审出的东西,早日……找到程氏回春针的传人,或是找到那药方。

元扶妤闭着眼,脑中过着她接触过的崔家管事,细思要派哪位管事走一趟安北。

程时伯的女儿也得详查。

若程时伯的女儿没死,去安北时又没有带走女儿,那就是女儿生活安稳。

去安北的路上,程时伯或程时伯的徒弟若大难不死,或许会去投靠程时伯的女儿也说不定……

屋外,大雨来势汹汹,随风斜斜拍打着屋瓦与半开的窗棂,半面窗纸被雨水浸透,檐下水滴如注,叮叮当当急促敲着青石板,庭院中郁郁葱葱的绿植亦是摇曳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小,元扶妤听院门外传来琼玉楼花娘焦急同陈梁说话的声音。

她眉头紧皱,放下按着额头的手,唤了一声:“陈梁。”

院门外举着青罗伞的陈梁摆手让花娘先走,转身踩着雨水朝院子内走来。

见屋内未亮灯,陈梁合了伞,摸黑跨进屋内,行礼道:“姑娘,前头有世家子与落榜的举子,因科举舞弊之事打起来了,闹得有些大,惊动了武侯。”

世家子与落榜举子因科举舞弊之事打起来,这件事就闹大了。

好事。

可在琼玉楼闹事,琼玉楼又不能不管。

元扶妤呼出一口气,这个琼玉楼还是得找个人打理才是。

崔家精于此道的管事不少,就是得她耗费心力挑选一番。

元扶妤起身:“走吧,去瞧瞧……”

陈梁应声,同元扶妤出了屋门,撑起青罗伞护着元扶妤朝院外走去。

雕梁画栋灯火通明的琼玉楼内,没有丝竹之声,亦无歌舞。

闲王殿下离世,京都禁歌舞屠宰,官员不得饮酒。

近日在平康坊流连的,大多都是未有功名在身白衣、百姓、富商。

明眉皓齿的小花娘们在前托着茶水、佳酿。

面貌端正的小二们随后端着素食佳肴。

排列有序,送往往各个用画屏纱帐隔开的雅座和奢华私密的雅间。

元扶妤从后院到琼玉楼前楼时,二楼之上雅室的门几乎都敞开着,看热闹的客人立在雕栏处往下瞧,一楼雅座的客人也从画屏和青纱帐中出来,看向热闹处。

动手的几人已经被武侯分开。

一侧坐着锦衣华服气恼不已的世家公子,一侧站着满脸不服还欲上前辩驳的襕衫举子,武侯挡在中间。

武侯高出一个头的学子,情绪激愤,对着那几个世家公子字字铿锵:“你听听他说的那叫什么话,什么叫考不中就投缳寻死就是该死!刘兄绝望投缳,并非落榜羞愤,而是你们世家……科举舞弊,以致杏榜排名,不论考绩,只论姓氏、出身,让我等十年寒窗成笑话,让我等永不能见青天明镜!刘兄这才绝望自尽!”

那义愤填膺的学子气得双眸通红:“只论姓氏、出身也就罢了,我等以为只要真才实学,也能如谢尚书那般在世家之子云集的考场上杀出一条生路,可如今……世家出题、泄题,如此科举哪有什么公正可言?”

“朝廷开科取士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于天下万民之中简拔人才!我等广求学识,读万卷典籍,明圣人微言大义,承先贤之志,纵然无经天纬地之才,不求能有所开创,如先贤千古流芳,却也饱读诗书,有吊民伐罪之愿,立国安民之策,为君尽忠之心,可科举舞弊让我们十几年苦读,和一腔热血,成了天大的笑话!该死的是刘兄吗?该死的是泄题之人和买题之人,是视国家律法为无物的王氏一族!”

“对!该死的是王氏一族!”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琼玉楼中的客人都炸开了锅,七嘴八舌议论着。

元扶妤立在远处瞧着,侧头掩唇对陈梁低语几句。

陈梁点头,悄然消失在人群中。

有人小声道:“可不是,若早知道寒窗苦读无用,就是给世家子弟作配,还不如回家种地,别叫人白白耗费光阴!”

也有人说:“都说死者为大,那些世家子弟嘴上也太缺德了,难怪那些白衣举子会和他们打起来。”

“就是,也不是什么大世家出身,怎么就敢那样说话。”

在众人低声议论之时,人群中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喊道:“国子监的学子们已去宫门前跪求陛下还科举清明,坊门快开了,若有同样想求公道的举子,可前往宫门前,与国子监学子一同跪求陛下。”

世家子听到这话猛地站起身,四处张望寻找,看是谁在说这蛊惑之语。

这要是这里的寒门学子听了这话,一会儿坊门一开,学子们涌向宫门口,事情就闹大了。

“谁!谁在妖言惑众!”世家子扬声问。

可琼玉楼内人太多,别说他们找不到说话之人,就连看热闹的人也不知刚才的话是谁说的。

“还愣着干什么!这几个闹事之人,还不抓起来!”世家子冲着武侯嚷嚷。

武侯队正得罪不起这些世家子,命人将那些闹事的举子抓起来。

“闹什么呢!”武侯长带队进门,环视一圈后,看着朝他行礼的几个武侯,开口道,“闲王殿下丧期,若寻衅滋事便是罪加一等,尤其是在酒楼这种地方,真报上去谁都讨不到好果子吃,就连我们也是吃挂落。”

世家子听到这话噤声,家中长辈叮嘱不让他们出来饮酒作乐,若真捅出去,连累了家中在朝廷任职的长辈,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我是将你们一起抓回去,还是你们就此言和?”武侯长厉声询问世家子弟。

陈梁已回到元扶妤身侧,他袍摆已湿,陪元扶妤远远瞧着,低声说:“已派人去其他酒楼散了消息。坊门也快开了,这些白衣学子们喝了酒,与世家子们又打了一场,引到皇宫门前去不难。”

元扶妤颔首。

虽说国子监学子已在宫门前跪请陛下还科举清明是假,可只要这些情绪激愤的学子们能到宫门前,定会有人跪求。

这些学子们饱读诗书,有一颗赤子之心,满腔热血,又正是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年纪,对世道不公不可容忍,他们身上有久经官场之人没有的……舍我其谁的气概。

遇到此等科举舞弊,以血脉出身定杏榜排名之事,他们如何忍得下去?

学子们在宫门前跪请陛下主持公道,又正是上朝时间,文武百官都瞧着。

元家是造反建立大昭的,所以元扶妤比任何人都明白学子、百姓之心的向背之力,有多浩瀚强大。

科举改革的干柴,元扶妤替谢淮州铺好,就等他在朝堂之上点那一把火。

琼玉楼的管事连忙上前打圆场:“都是误会,都是误会……不过是几位争执了几句,不过是各抒己见而已,惊动了武侯是我们琼玉楼的不是,还望武侯长息怒。”

白衣学子们梗着脖子不说话。

世家子也不吭声。

武侯长见双方都不吭声,到底也没有酿成什么大错,便逮着琼玉楼的管事教训了一番:“到底是闲王丧期,虽说民间不禁酒,但若是喝了酒后闹事……是万万不成的。”

琼玉楼管事连连称是。

武侯长带着武侯们刚走,琼玉楼小二便照例通报楼内客人,坊门已开。

“诸位!诸位!国子监学子已去宫门前跪请陛下为天下学子做主,我等怎能袖手旁观?”

“对!我等也是读书人,不可袖手旁观!我们也去……”

读书人接连响应,

就连原本看热闹的琼玉楼看客也受这些学子感染,三五成群跟着一同出了琼玉楼的门,要去宫门前看看,皇帝是否能为天下学子主持公道。

“走走走!我们去宫门前瞧瞧,不是说国子监的学子们去宫门前跪求陛下了,看热闹去。”

“对对,我也去瞧瞧。”

“快,咱们也跟着去瞧瞧!”

世家子见那些寒门学子还有看热闹的人人纷纷朝琼玉楼外走去,只觉大事不妙,立即招来身边随侍,吩咐人回去报个信。

元扶妤问陈梁:“苏元带回来的人衣裳换了吗?”

“都换了。”陈梁应声。

“让苏元带上人,咱们也一起……去宫门前瞧瞧。”元扶妤说。

京都落雨渐停,天光将亮。

未撑伞的白衣学子们跨出琼玉楼,踩着积水匆匆朝坊门方向而去,身后跟着不少撑伞小跑想去看热闹之人。

不过多时,平康坊这一带酒楼、花楼云集之地的正门,出来不少人,你追我赶似的快步朝宫门方向疾行。

当学子们赶到宫门前,只见宫门守卫不见国子监学子时,懵了一瞬。

“国子监学子呢?不是说国子监学子在这儿跪求陛下?”

宫门守卫上前,还未开口驱离,在琼玉楼与世家辩驳的学子上前一步,转身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高声喊道……

“各位!各位!国子监学子来与不来,我们都是要来的!我们读书明理,是为了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为民请命,今日……国子监学子惜命不敢鸣的冤,我等来鸣!我等……为天下读书人求公道!”

冒雨跟随而来的学子们群情激愤。

“对!国子监学子不敢来!我等来!先贤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世家徇私,使我十年寒窗不得见青天!科举舞弊,使我满腔热血不得助社稷!既然不公……那便舍命求公!”

“舍命求公!”

皇城门外,被读书人吵得热火朝天。

见有读书人已走至登闻鼓前,取下沉重的鼓槌……

“咚——”

登闻鼓响。

那敲鼓的学子扬声:“科举不公,求陛下……还天下学子公道!”

见那学子还要再敲,守卫见状连忙上前,一把扣住学子的手:“小子!你疯了!这登闻鼓敲一下……要挨一百棍!”

学子甩开守卫:“我读书明智,有为国尽忠为民请命之志!科举泄题舞弊,断朝廷取士之路,若能以我这条命……使天下读书人得公平,使天下学子见公道,死有何惧!今日……便以我热血鉴丹心,请陛下还天下学子公正!”

“咚——”

两声鼓响。

跟随而来的学子撩袍跪地,跟随敲鼓的学子高呼:“请陛下还天下学子公正!

大昭开国以来,皇城守卫还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来者又都是读书人,连忙去禀报上官。

乘坐马车前往待漏院的官员,马车停在一旁,推开马车窗牖,朝那群热血读书人看去。

其中便有和翟国舅在朝堂上争辩,说王氏夷三族已是重罚的官员,那官员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他心里清楚,学子敲登闻鼓,宫门跪请,此事一出……便是把天捅破了,他替王家说情或会被当做同党。

元扶妤立在远处,遥遥望向宫门方向……

听到马蹄声在她身侧停下,她抬头便看到骑在马上的翟鹤鸣。

翟鹤鸣自来都是骑马上朝的。

见元扶妤周围有人护卫,没有什么看热闹的人,手握马鞭的翟鹤鸣指了指远处宫门口,低声问:“你做的?”

“过来看热闹而已。”元扶妤说。

翟鹤鸣才不信元扶妤这话。

他上朝来的路上,底下的人已经禀过了,琼玉楼传出消息说国子监的学子们在宫门前跪请陛下还学子公道,这些学子才来了宫门前。

翟鹤鸣看了眼元扶妤一夹马肚离开,他并没有怪罪元扶妤的意思,他本就想借科举案覆灭王家,这事儿算办到了他的心上。

目送翟鹤鸣离开,元扶妤回头就瞧见了谢淮州的马车。

骑马护卫在马车旁的裴渡对马车内说了一声,马车窗牖被推开,谢淮州与裴渡交代:“去请审科举舞弊案的御史中丞,过来安抚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