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剃刀边缘的神
面对刘福生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江建国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斯文,只有一种与“活阎王”如出一辙的、野兽般的凶悍。
“杀人?”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那块滚烫的、刻着【刘福生】三个大字的铁锹上,点了点。
“我们要杀的,是趴在咱们这片土地上,吸了咱们几十年血的那些洋人,心里头的傲慢!”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指向那片沉默的、如同钢铁坟场般的厂区。
“我们要杀的,是锁住咱们手脚、锈进咱们骨头里的,这二十年的陈规与暮气!”
最后,他收回手,重重地,捶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那声音,如同擂鼓。
“我们最要杀的,是咱们自己心里那个,已经跪了太久,忘了怎么站起来的,窝囊废!”
江建国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雷,在这间闷热的、充满了硫磺气息的锅炉房里,轰然炸响!
刘福生那山峦般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看着江建国,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气势却比这炉膛里的火,还要旺盛百倍的男人。他那颗刚刚被烈酒点燃的心,在这一刻,被江建国这番话,彻底淬炼成了一块烧红的钢!
“好!”
他将那把刻着自己名字的铁锹,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是在宣告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老子这条命,从今天起,就卖给你这个魔鬼了!”
路承舟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两个气场骇人的“魔鬼”与“阎王”,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神色。
他本以为,自己寻的是一群技术精湛的工匠。
可江建国,却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为之震撼的方式,为他招来了一支,能踏平地狱的军队。
“下一个。”江建国转过头,目光如炬。
路承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将手指,点在了地图上的第三个红圈上。
“钱德禄。”
他的声音,恢复了工程师特有的冷静与精确,“特级车工,外号‘一刀准’。当年,咱们厂那根从莫斯科进口的、给潜艇螺旋桨做精加工的超长主轴,上面有一个比头发丝还细五倍的加工痕,苏联专家用仪器都检测不出来。是他,老钱,关了车间所有的灯,用一根蜡烛的光,靠着反光,硬生生把那个点给找了出来。然后,只用了一刀,就把那根价值三十万卢布的主轴,给救了回来。”
丁建中在一旁,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敬畏:“老钱的手,不是手。那是尺子,是卡规,是这个世界上,最准的东西。”
“他现在在哪?”江建国问。
路承舟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启齿的屈辱。
“红旗理发店。”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他在那儿,给人……刮脸。”
……红旗理发店,是铁西区最老式的国营理发店。
白色的瓷砖墙,老旧的、人造革的理发椅,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廉价洗发水和剃须膏混合的、独特的味道。
江建国四人走进去的时候,钱德禄,正站在二号理发椅前。
他比丁建中和刘福生,都要瘦小,甚至有些佝偻。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像挂在一个衣架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更是空洞得如同一口枯井,看不见一丝波澜。
那是一种,对这个世界,彻底心死的麻木。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老式剃刀。
椅子上,躺着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脖子仰着,露出了喉结下方,那片最脆弱的皮肤。
钱德禄的手,动了。
那不是在刮脸,那像是一场没有声音的、精准到了极致的芭蕾舞。
他的手腕,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晃动,剃刀的刀锋,以一个恒定不变的角度,贴着胖子的皮肤,行云流水般,一扫而过。
泡沫被刮去,露出下方光洁的皮肤,没有留下一丁点的胡茬,更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痕。
整个过程,安静,流畅,充满了机械般的美感。
可江建国却看得,心里一阵阵发堵。
这本该是用来驾驭千吨车床、切削国之重器的神之手,此刻,却在为几毛钱的生意,伺候着一个地痞无赖的下巴。
这不是手艺。
这是对神祇的,公开处刑。
“老钱。”
路承舟走上前,声音干涩。
钱德禄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一块布,仔细地,擦拭着刀锋上的泡沫,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路承舟还想说什么,却被江建国抬手,拦住了。
江建国知道,对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来说,任何关于理想和未来的宏大叙事,都只是一种令人厌烦的噪音。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钱德禄,做完他手里的活。
收钱,找零,送客。
钱德禄做完这一切,便准备坐回到角落里那张小马扎上,继续他的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