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更三万 作品

第五十三章 黄土之上,两种战争

战争,并不总是在号角与炮火声中开始。有时候,它始于一片沉默的土地,始于一万次铁锹与冻土的撞击,始于成千上万滴滚烫的、滴落进碱性尘埃里的汗珠。

沙河镇,成了一座巨大的、没有围墙的军营。

当第一车由石灰窑连夜烧制、还带着灼人温度的生石灰,被运抵被污染的地头时,这场由江建国亲自指挥的“土地保卫战”,正式打响。

没有动员大会,没有豪言壮语。

江建国只是第一个,脱掉了自己的外套,露出了那身虽然年过四十、却依旧筋骨分明的腱子肉,然后,他抄起一把铁锹,第一个,将那呛人的、白色的粉末,狠狠地,铲进了板结的毒土之中。

“吼嘿!”

他吼出的,不是口号,而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属于劳动者的号子。

张老三和村里那几百个正值壮年的汉子,看着那个身形并不比他们高大、气势却如同山岳般的男人,他们骨子里那份属于西北农民的、沉默的血性,被瞬间点燃!

“吼嘿!”

几百个男人,几百把铁锹,同时举起,又同时落下!

白色的石灰粉末,混合着黄色的尘土,冲天而起,像一场人为的、悲壮的暴风雪,笼罩了整个荒原。

这是一幅充满了原始力量与工业美感的、矛盾的画卷。

男人们在田间,用最原始的力气,为土地刮骨疗毒。

女人们则在晒谷场上,支起了十几口大铁锅,将厂里运来的猪肉、白菜、粉条,炖成一锅锅香气四溢的、能驱散所有疲惫与寒冷的“大锅菜”。

她们的脸上没有了对未来的恐惧,只有一种支持着自己男人、投身于一场神圣战争的、坚毅的光彩。

江建国,成了这幅画卷的魂。

他没有像个监工一样,背着手,发号施令。

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最能吃苦的沙河镇农民。

他跟张老三比赛谁的铁锹挥得更快,他跟村里最壮的后生“王铁牛”掰手腕,他中午就蹲在地头,用沾满石灰粉的手,抓起一个黑面馒头,就着一碗大锅菜,吃得比谁都香。

他用最直接、最朴素的行动,告诉所有人我和你们在一起。

这份“在一起”,比任何金钱的许诺,都更具有凝聚力。

它让这场本该是苦役的劳动,变成了一场充满了荣誉感与集体主义热情的、轰轰烈烈的社会实践。

赵兴邦,则成了这场实践最忠实的记录者。

他像一个疯子,扛着他的相机,奔走在每一个角落。他拍下了男人们那被汗水浸透、被石灰烧灼的、古铜色的脊梁。

他拍下了女人们在灶火前,被蒸汽熏红的、带着微笑的脸庞。

他甚至拍下了那个叫“狗蛋”的小娃娃,正有样学样地,用一个小小的木铲,努力地将一捧白色的石灰覆盖在一片黑色的毒土之上。

他的笔记本,已经写满了。

那上面,不再是工整的采访稿,而是一行行充满了情感的、潦草的、如同心电图般的笔记:【……他们不是在劳动,他们是在打仗。用铁锹作枪,用汗水为弹,用这片被毒害的黄土作战场。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不到绝望。我只看到,一种比戈壁滩上的胡杨,更倔强、更顽强的……生命力。】

战争,在第五天,迎来了它的“观察员”。

一辆与这片荒原格格不入的、崭新的、黑色的奔驰轿车,和一辆同样是德国进口的、白色的厢式货车,像两只闯入了原始丛林的、高傲的天鹅,在一片惊奇的目光中,停在了晒谷场的外围。

车门打开,下来了五六个金发碧眼的德国人。

他们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的、如同太空服般的连体防护服,戴着巨大的护目镜和专业的防毒面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