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灯下之影

巷道深处,污浊的积水倒映着天边猩红的火光,犹如一滩凝固的血。

林河靠着湿冷的墙壁,像一尊被抽去骨架的雕像,无力地瘫坐着。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掺了碎玻璃的火焰,剧痛从肩胛处那被布条死死勒住的伤口传来,蛮横地冲击着他那濒临溃散的意志。

失血带来的寒意,比冬夜的寒风更加刺骨,正一点点地侵蚀着他的四肢,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

巷口之外,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癫狂。

急促的哨音与杂乱的脚步声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正以惊人的速度收拢。

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咆哮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屋檐,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

“封锁!所有街区彻底封锁!”

“调集城南所有弓弩手,占据制高点!”

“他受了重伤,注意任何血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尸体。

林河的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充满了嘲弄的弧度。

他当然会变成一具尸体,只是时间问题。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完成一件事。

他艰难地移动着身体,后背紧贴着的那本用油布包裹的账册,此刻竟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那冰冷的触感,那沉甸甸的分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所背负的,远不止自己的性命。

他必须找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喘息片刻,处理伤势,并看清这盘棋局的地方。

可哪里才是安全的?

他的脑海中,一幅青石城的舆图被迅速点亮,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坊市,都清晰得如同掌纹。

然而,随着城卫军的呼喝声越来越密集,这幅舆图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染上代表着危险的赤红色。

出城是痴人说梦,城门处的盘查只会比想象中更加严密。

藏入寻常百姓家更是自寻死路,面对全城范围的地毯式搜查,任何善良的庇护都只会带来无谓的牺牲。

他就像一头被猎犬追逐的孤狼,在旷野上奔逃,却发现四面八方都已燃起了燎原的大火。

绝境。

一个纯粹的、不留任何余地的绝境。

就在这时,一队手持火把的城卫军士卒,脚步声沉重地从巷口跑过。

火光一闪而逝,将他藏身的这片黑暗短暂照亮,随即又重新归于死寂。

林河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直到那队人的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求生的本能与复仇的执念,在他那几近干涸的意识之海中,掀起了最后的风暴。

林河的思绪,开始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运转。

混乱的局面,紧迫的时间,致命的伤势,这一切负面的因素,反而像燃料一般,将他那颗属于顶尖刺客的大脑,催动到了极致。

既然所有的生路都被堵死,那么……

就往死路里走。

一个疯狂到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划破暗夜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句被无数人奉为圭臬的箴言,在此刻,被他赋予了全新的、更加冷酷的释义。

青石城里,谁最想他死?

是城卫军吗?

不,他们只是奉命行事的走狗。

是秦先生吗?

当然。

但秦先生远在幕后,他此刻能动用的,也无非是城卫军与燕影楼的力量。

那么,除了他们之外呢?

风、林、火、山。

四大家族!

宋三是他们的钱袋子,更是他们无数罪证的保管人。

如今钱庄被毁,宋三身死,这四大家族必然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混乱之中。

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想找到那本可能存在的账册,也比任何人,都更想将自己这个知晓了部分秘密的“刺客”碎尸万段。

所以,他们的府邸,此刻必然是全城防备最森严、戒备最严密的地方。

那里,是龙潭,是虎穴,是任何一个神智清醒的逃亡者都会远远避开的死亡禁区。

但也正因如此,那里反而存在着一线生机。

城卫军的搜查,必然会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些庞然大物的核心地盘。

而四大家族自己的护卫,他们的注意力只会集中于防御外部的威胁,绝不会想到,那条被全城追捕的、最危险的丧家之犬,竟敢主动闯入他们的巢穴深处。

这便是灯下黑。

一个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以仇人的心脏为舞台的、最疯狂的赌局。

林河的眼中,那黯淡下去的鬼火,重新燃烧起来,比先前更加炽烈,更加决绝。

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他艰难地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地将自己那仿佛灌满了铅汞的身体撑起。

每动一下,肌肉与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将那本账册死死地固定在背后,然后撕下自己衣摆处尚算干净的一角,塞入口中,狠狠咬住。

剧痛,必须用更剧烈的痛楚来压制。

他像一头受伤后潜伏在阴影中的豹子,无声无息地移动到巷口,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街道。

街道上,混乱依旧。

一队队城卫军如同没头的苍蝇,在各个路口来回奔走,大声地传递着相互矛盾的命令。

林河的目光,穿透了这片混乱,望向城市西北角的方向。

那里,是风家的地盘。

四大家族中,风家行事最为低调,其府邸的布局也最为复杂,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最适合藏匿。

更重要的是,三年前,他还在燕影楼接受训练时,曾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任务,潜入过那里一次。

他对那里的地形,有模糊的印象。

这就够了。

在一队巡逻兵刚刚跑过,下一队尚未出现的短暂间隙,林河动了。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如同一道融化在黑暗中的鬼影,从巷道中闪身而出。

他没有选择奔跑,那会让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迅速耗尽,也会在空旷的街道上留下过于明显的身影。

他只是走着,用一种介于正常行走与蹒跚之间的、诡异的步调。

他佝偻着背,低垂着头,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在混乱中被吓破了胆、只想尽快回家的普通市民。

血,依旧在渗出,顺着他的裤管,悄无声息地滴落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上,随即被更多的污水与泥泞所掩盖。

他每走出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身后是天罗地网,眼前是龙潭虎穴。

而他,这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魂,正拖着一副残破的身躯,坚定不移地,走向那片最深沉、最危险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