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北归
见到等候在此的崔瀺。
老人立即作揖道:“多谢宁剑仙为我小师弟护道一场。”
宁远袖袍一招,阴风阵阵,一尊阴物飘荡而出,又被他在身后踹了一脚,当场摔了个狗吃屎。
宁远脸色不太好看。
他说道:“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以德报怨。”
崔瀺笑道:“其实已经很多次了。”
去往青峡岛之前,宁远答应了他一件事,就是在斩杀顾璨过后,留他陈平安一命,并且撂上几句话。
那几句话,对陈平安来说,尤为关键,只要他能想得通,面对这桩惨事,道心也不至于破碎。
自碎文胆,注定做不成读书人,将来却未必不能当个大剑仙。
崔瀺想了想,纠正道:“其实没有以德报怨,你只是在自保而已,杀了陈平安,对现在的你来说,只有坏处。”
宁远淡淡嗯了一声。
是此理。
无论如何,除非陈平安对他拔剑,不然的话,宁远都不会宰了他。
没办法,天外还站着个持剑者呢。
他可以不怕死,但不能拖剑气长城跟着下水,一旦走到了最坏的一个局面,后果如何,谁也说不准。
眼见崔瀺将顾璨魂魄收入袖中,宁远皱眉问道:“国师大人,会如何处置这小崽子?”
“你想如何?”崔瀺笑问道。
宁远说道:“捏死算了。”
老人微微摇头,“便宜他了,顾璨将来还有作用,暂时留着好了。”
宁远神色更加不悦,“难不成还送他去投胎转世?”
崔瀺再度摇头,“不会。”
略微思索,老人道明实情,“很早之前,我曾书信一封,去往中土白帝城,与那魔头巨擘定下了一件事,
大概就在这几年,郑居中替我做成一件事后,会来登门找我,从我这边,带走一位嫡传弟子。”
宁远皱眉道:“凭什么?”
“合着书简湖千千万万的枉死之人,最好的下场,就是转世轮回,而这个小崽种,不死也就算了,居然还能摇身一变,成为十四境修士的弟子?”
年轻人头一次,对眼前的崔瀺,大骊国师,多了些许厌恶。
崔瀺笑了笑,解释道:“放心,郑居中你没见过,为人什么的,更加不清楚,总之我可以撂个准话,顾璨的下场,绝不会很好,绝对会很差。”
“况且如果你现在杀了他,我与郑居中的这个约定,就算是食言了,将来找上门问罪,又是个大难题。”
宁远淡然道:“我自会兜着。”
崔瀺故作好奇,“年轻人,哪来的底气?”
宁远说道:“我站在这,就是底气,崔国师,你的那些谋划,该怎样,就怎样,但是不能挡我的道。”
男人伸出一手,“将顾璨的魂魄,剥离出七魄,交给我,剩下的三魂,随便你处置。”
“还有,倘若以后郑居中来找你要人,发现他的嫡传弟子,少了点什么东西,你崔瀺要是兜不住,就让他来找我。”
崔瀺笑眯眯的,又问,“能在文庙眼皮子底下,跻身十四境,修建白帝城,城内竖立‘奉饶天下先’的大纛旗,屹立三千年而不倒……
这样的一个魔道巨擘郑居中,对你来说,当真没有丝毫忌惮?”
一袭青衫背剑,神色如常,没有任何变化,淡然道:“头衔再多,不还是个十四境?”
“十四境就归我管。”
“现在管不了,那就以后管。”
“杀谁不是杀,白帝城矗立三千年,难不成我剑气长城,就差到哪去了?”
崔瀺抚须而笑。
宁远当场破功,无奈道:“国师大人,都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了,还要来问我道心,至于吗?”
崔瀺说道:“错了,并非道心,而是剑心。”
在儒衫老人眼中。
眼前之人,一颗剑心,尤为纯粹。
一往无前。
“走吧,去见见那位陆掌教,做完书简湖最后一件事,你就可以走了,早点返回大骊,早点跻身上五境。”
宁远开了个玩笑,“国师替我承负天殛,我又从无境变作有境,实力大打折扣,这算不算跌境啊?”
老人点点头,“大概是吧。”
两人跨入洞天界壁的瞬间,消失不见。
……
青峡岛。今夜的春庭府,尤为漫长。
在那男人走后,宅子鸡飞狗跳,一位府邸大管事,得知魔头顾璨已死,那头蛟龙也未能幸免后,集结了一大拨手底下的开襟小娘。
倒不是要反客为主,她们自认没有那个本事,毕竟里面还有那个姓陈的账房先生,这伙儿开襟小娘,开始在春庭府到处“串门”。
搜刮一应物件,专挑金银细软,除了这些,不少人竟是还搜出了几颗神仙钱,或是什么“烫手法宝”。
拿着这些值钱物件,想必只要离开了书简湖,不贪心,跑去寻常县城,足以一辈子衣食无忧。
墙倒众人推。
如今的书简湖,只说青峡岛这边,早就成了一盘散沙,刘志茂被一个书生活生生打死,其余的那些供奉客卿,九成九也都死了。
哪怕是供奉之下的洞府、观海两境执事,也死了大半,到处都是血腥气,多年聚沙成塔,一朝崩塌散尽。
春庭府这间宅子。
外头的吵吵闹闹,陈平安不予理会,好半晌回过神来,少年踉踉跄跄爬起身。
看着门外的一地碎肉,失魂落魄。
顾璨死了。
就这么死了,被人剥离魂魄,一巴掌把肉身打了个支离破碎,下场凄惨无比,撒的到处都是。
陈平安又转头望了眼屋内。
之后的他,做了两件事。
将那些稀碎尸身,一一拾起,注定是无法拼个完整了,便只能装入咫尺物中,等到返回家乡,再去老瓷山那边安葬。
返回屋内,仔细查看婶婶的气息,喂她吞服下一颗镇定心神的丹药后,将其背在身后。
到了青峡岛渡口,牵来一条小楼船,陈平安带着妇人,就此离开书简湖。
不知为何,顺风顺水。
加上陈平安动用修为,不到三个时辰,这艘楼船就抵达了池水城,登上岸边,陈平安没有停留,继续背着妇人,进南门,过北门。
此后开始御剑。
天光大亮之前,陈平安抵达石毫国一处无名渡口,与藕花福地几人碰面后,马不停蹄,乘坐渡船,一路北上。
最近石毫国战事严峻,本来许多的渡口,都已经停用,能乘坐渡船,陈平安还花了大价钱,直接包了下来。
将婶婶安顿在一间厢房后。
陈平安走出门外,盘腿坐在船尾,神色不悲不喜,就这么望着极远处,好像打算再多看一眼书简湖。
一名矮小老人来到他身边,正是扈从之一的朱敛,金身境武夫。
朱敛笑问道:“看公子形神憔悴,想必这趟书简湖之行,不甚圆满?”
陈平安点点头,又摇摇头,好似不太愿意多说。
朱敛也不会自讨没趣,随意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许久。
陈平安忽然转过头,面向老人,将书简湖之事,里里外外,原原本本说了个清清楚楚。
最后陈平安问道:“朱敛,你觉得,我以往的行事为人,是不是伪善?我包庇顾璨,此举,又是不是天怒人怨?”
朱敛想了想,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公子,关于伪善这个字眼,说法太多,真要去严厉评判……
依我来看,哪怕是中土文庙,那些被搬上神坛的儒家圣贤,也没几个是有纯粹善心的。”
“换一个说法,读书人不是讲究一个修身齐家,君子论迹而不论心吗?所以这样一看,其实这个伪善界限,又低了好几个层次。”
陈平安摇摇头,“可我包庇顾璨,就算论迹,也是犯了规矩。”
朱敛毫不客气,附和道:“是此理,公子身为儒家子弟,亲近之人犯了错,如果还网开一面,这不就是已经自毁道德根本了?”
“人有亲疏,很正常,为何换成公子,就这么难以做出决断?很简单,因为公子是文圣一脉,
在这个前提下,公子不杀顾璨,这也就罢了,人之常情,可旁人占着大义来杀他,公子都还拦着……”
陈平安呵了口气,“是我错了。”
朱敛笑问道:“之前听公子说,你已经自碎文胆,并且扬言不再是文圣学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承认,“不是学生,是弟子,但其实并无差别,偷换概念罢了,只是从今往后,我再如何读书,怕是也温养不出一个本命字。”
少年眺望远山,一脸茫然,“朱敛,你觉得,以后的我,该如何做?该去走哪条道?”
朱敛沉吟道:“或许公子可以学一学那个宁姓剑仙,做个如他、如我、如千千万万凡夫俗子的……纯粹的人。”
“不拘泥于书上道理,只管心底深处一盏灯,是非好坏,自我决断,得那真正大自由。”
陈平安默不作声。
朱敛笑问道:“公子依旧耿耿于怀?”
“那不妨将他暂时视为假想敌,稳固剑心,待得将来,时机一到,再打着报仇名号,与他问剑。”
朱敛提醒道:“不过公子切记,找他问剑论生死,不可搬用大义,只可用私仇,因为大义在宁远那边。”
陈平安神色愈发枯槁。
……原宫柳岛遗址,现在的天殛所在。
两人凭空落地。
崔瀺朝着那位道人法相,作了一揖,后者散出一道分身,亦是打了个道门稽首。
“见过陆掌教。”
“见过崔国师。”
两人之间,好似没有半点隔阂,云淡风轻。
崔瀺说要与陆沉单独聊聊,宁远也懒得多问,在管陆沉要了几盏油灯之后,独自来到渡口岸边。
陆沉是白玉京门人,身为道士,随身携带香烛灯火什么的,并不奇怪,毕竟青冥天下那边,几乎每个道宫子弟,都会修习水陆道场有关的道经。
也因此,索要香烛时,宁远还特别不要脸的,管陆沉要了一本道经,准备事后交给钟魁,让他也学一点。
书简湖的天殛怨气,想要化解,要么就靠境界碾压,要么就靠着水磨工夫,一点点去削减。
举办道家的水陆道场,无疑是最合适的方法。
宁远蹲在岸边,摆好七盏油灯,然后取出某人的七魄,两手并用,再一次剥离。
这等痛楚,比那剔骨剖心,还要来的厉害。
七魄出来的瞬间,顾璨满脸怨毒,嘴唇微动,想要逞口舌之快,结果男人动作迅速,生生给他拆解。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痛不欲生,说的就是如此了。
七魄分离,宁远再接连弹指,那些油灯原本的灯芯,一一断裂。
男人开始以魄点灯。
七盏油灯,依次亮起,阴气森森,细看之下,寸余高的灯芯,极为古怪骇人,燃烧升腾而起的“袅袅青烟”,竟是人形模样。
面目狰狞,扭曲至极。
一声声细微惨叫,自油灯内弥漫而出。
宁远无动于衷,缓缓道:“小崽子,落得这个下场,你可真不能怨我,毕竟我早就说过,我是打算杀你,可从没想过,要给你搬上这么大的酷刑。”
“临死之前,你要是没说那最后一句话,那就都好说,我在斩你过后,说不定还会留着你的魂魄,让你自行投胎转世。”
男人笑眯眯道:“不过仍有一线生机,我的这些油灯,品秩很不错,你的七魄,如果可以燃烧百年而不消散,时间一到,禁制解除,随你离去。”
“够慈悲了吧?”
“生不如死,烧灼百年,想必也足以赎罪了,就连我,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啧啧,可怜。”
夜色中,渡口另一边。
崔瀺与陆沉并肩而立,两人聊完了一些“正事”,几乎同时转过头,看向那个蹲在岸边的青衫年轻人。
老人笑问道:“陆掌教作何感想?”
陆沉说道:“崔国师何必问我?”
按理来说,因为当年陆沉在骊珠洞天,对齐静春落井下石的那档子事,崔瀺对他,应该抱有敌意才对。
可恰恰相反。
这次闲聊,极为融洽。
崔瀺罕见的叹了口气,双手拢袖,轻声道:“唯恐大梦一场。”
陆沉一语中的,“谁的梦?”
老人反问,“你说呢?”
陆沉微笑道:“一试便知。”
年轻道士忽然不再拐弯抹角,竟是说起了大白话,感慨道:“人间万年,生灭浮沉,真怕到头来,就只是那位天庭共主的嬉戏人间。”
崔瀺嗯了一声。
“那就打杀了它。”
陆沉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国师好大的口气。”
崔瀺淡然道:“蚍蜉撼树,虽不自知,但有气魄,那些高高在上的远古神灵,虽有武力,却无其他,早该易帜了。”
……
天亮时分。
渡口这边,宁远与崔瀺相互作揖拜别,后者神色平淡,从容转身,走向那处被山水印镇压的心相所在。
整座书简洞天,轰然一震。
与此同时,一直苦苦压在宁远身上的那道无形枷锁,终于消散。
与陆沉一道离开之际,年轻人转过身,最后望了眼这座书简洞天。
从崔瀺那儿得知,大骊的一支兵马,已经快要抵达书简湖,到时候,会迅速封锁此地。
等到与玉圭宗谈妥了此事,将会有一大拨墨家子弟前来,聚拢千余岛屿,修建宗门。若是不出意外,几年之后,此地还会多出一座书院,不对外开放,专门招收原书简湖人士。
翻篇了。
宁远收回目光。
陆沉很快告辞,听他说,此次来浩然天下,除了代表道门送礼之外,他这个三掌教,还有不少私事。
比如收回几个心相。
比如还要去找散落九洲的几位弟子,他这个做师父的,总不好什么也不管,多少也要传几门道法。
两人在池水渡分别。
那顶得自藕花福地的银色莲花冠,也被陆沉要了回去,宁远起初不肯,只是在陆沉几次三番的倒苦水之后,只好还给了他。
然后为了公平起见,宁远退而求其次,管陆沉要了一本《说剑篇》,是三掌教早年亲笔书写。
不算什么登山法,可对于剑修来说,无异于是至宝,陆沉为此,足足耗费了数百年光阴。
宁远还旁敲侧击的,询问陆沉到底是不是剑修。
陆沉有些火大,表示无可奉告,在给出孙道长托他交给宁远的几样东西后,招呼也不打,拂袖离去。
宁远笑呵呵的,也没再逗留,御剑去往云楼城,结果在半道上,在打开那本说剑篇之后,又傻了眼。
陆沉摆了他一道。
这本剑经,只有上篇,没有下篇,绝大部分讲的,还是通俗易懂的剑道理解,哪怕丢在那山下,估计都算不得什么“绝世剑法”。
“草!”
年轻人破口大骂。
合着这趟书简湖,到了最后,除了满身疲倦,什么都没捞着。
命途为何总是多舛?
时运为何总是不济?
……
赶到云楼城,见到钟魁和宁姚,从后者口中得知,八位剑修,除了高冕以外,其余七位,已经在头天晚上,沿着那条快要弥合的青道轨迹,返回家乡。
至于去往朱荧王朝的两位剑仙,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办完了事,应该也在返回的路上。
宁远没说什么。
钟魁则是把自己昨晚与崔瀺的谈话,原原本本的说与好友听,对于这件事,宁远就更加不会反对了。
因为他原本就有这个想法。
正常的修道之人,对于书简湖那场天殛,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可对钟魁来说,却是难得的大道机缘。
属于是老天爷喂饭吃了。
不伸手接住,真不怕五雷轰顶啊?
这场天殛,在大骊国师的阴神接替之后,钟魁只需留在这边,一点点炼化那些类似鬼物,又不是鬼物的恶意,修为的进展速度,一日千里,是肯定的。
桐叶洲太平山那边,钟魁也已经书信一封,暂时交给了九娘,不出意外,等他下次返回,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上五境修士了。
交代完剩余琐事后。
第二天清晨时分,辞别钟魁,宁远带着小妹,去往云楼城北门的仙家渡口。
只是到了之后,宁远突然又改了想法,没有乘坐渡船,而是花了更多的神仙钱,牵来了两匹高头大马。
山上灵马,日行三千里,不在话下,不过跟鲲鱼渡船相比,又差了不少。
反正不管再慢,肯定能在年关之前,到达朱荧王朝,与阮秀相会。
宁姚却知道兄长是什么意思。
这趟北上,只要到了神秀山地界,她就会立即返回剑气长城,这也是老大剑仙最低的一个底线。
身为一座天下的大道化身,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不能随意离开,就算离开,也不能拖延太久。
待在浩然天下,于剑气长城,于她宁姚,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所以兄长此举,毫无疑问,就是想要尽量慢些,陪她这个唯一的妹妹,多走点路。
一门两仙剑,一门两剑仙。
直到如今,这对兄妹,还是第一次结伴,游历江湖。
……
……
写点我可爱宁姚的剧情,明天会是本卷最后一章,第五卷名字还没想好,怎么办?
愁啊。
打卡晚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