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2章 大道无情,没有人味
百余剑过后。整座宫柳岛,开始下沉,速度越来越快,最终这座处于书简湖中心的仙家山头,就此沉寂湖水之下。
只有靠近山门这边,有那么几块区域依旧悬在湖面。
一袭青衫现身在此。
一位位此前递剑斩鬼的剑仙,依次落地,齐聚只剩下一小截的宫柳岛渡口。
许是刚刚全力出剑的原因。
此地剑气攒簇。
宁远面向一众剑仙,微笑道:“再等等,不会就这么结束的,这只是第一拨,后续要杀之人,更多。”
没人吭声。
宁远抬头望去。
身在宫柳岛,头顶之上,漆黑如墨,宛若无尽虚空,有星光点点弥漫在中央地界,不时掠过一条条细小剑光。
青天壁障之下,包括宁姚那把斩仙在内,十把本命飞剑,蛰伏四方,圈禁天地,各自逸散而出的剑气,交织一块,此番画面,简直就像一个作动词而用的“碧落”。
三十七位地仙岛主,全数身死,但最后能不能赶赴黄泉,还是未知数。
他们自己说了不算。
宁远说了也不算。
得一个不是君子的读书人来了,才能拍板,决定有无来世。
既然人杀完了,按理来说,本不应该继续留着这些飞剑,但刑官别有他意,诸位剑修自然不会多问。
祭剑而已,浪费不了多少真气。
比当年在城头递剑斩妖,轻松了无数倍,两相比较,不可同日而语。
宁远的用意,其实也很简单。
还是那个意思,不能造成太大动静,此前结剑阵,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为了爽快杀人,干净利落。
一个就是遮蔽外界的视线。
要是动静太大,剑光如雨落,书简湖满打满算,才三千里方圆水域,很快就会被各地仙家察觉。
到时候那些山主不在,供奉坐镇的数百上千座岛屿山头,听到风声,直接跑了怎么办?
数量不多,派剑仙去追,很容易。
可关键就是数量太多了。
分散四方,御风的御风,遁地的遁地,自己这边,哪怕加上他宁远,可就只有十一人。
忙不过来。
当然,此前的宫柳岛事变,死了这么多书简湖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肯定是瞒不住的,说不准此刻,已经有仙家得了消息,正在慌不择路的逃命……
不过对宁远来说,没关系。
天下事,大事小事,总是很难去做到一个圆满,跑了几个贼子而已,影响不了大局,无伤大雅。
从一开始,杀人就不是根本目的,只是在达成最终结果之前,必须要做的一件事罢了。
宁姚来到兄长身边。
宁远一翻手,掏出四五个形状各异的咫尺物,交到了她的手上,轻声道:“之后清点一下,分发给诸位前辈剑修。”
少女点点头,暂且先放在她这边,战后再论功行赏。
宁远扫了眼在场剑修,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无奈道:“此前不是说过了,出剑的时候,不用使太大劲,力度什么的,足够就可。”
“三十几位地仙,被你们砍得尸骨无存,这也就罢了,离开之前,我还特意找了好几遍,发现所有方寸物,都已经毁坏,碎片都找不到一块。”
一位位剑仙抱剑而立,脑袋稍稍转向别处,当做没听见。
一位女子剑仙倒是回了话,扶额感叹,“咱们的刑官大人,估计是在阴阳怪气,说我等的杀力太低,连咫尺物都斩不碎。”
宁远没好气道:“谁还能跟钱过不去?”
“你们知不知道,这些被你们砍瓜切菜一般砍死的地仙岛主,个个都肥得流油?”
“这些山泽野修出身的仙家,大多数都是利己之人,谁都信不过,所以出门在外,一般来说,都会把大半家底,随身携带。”
“一块方寸物,本身不值多少钱,但里面装的,可能就是成堆的神仙钱!”
“怎么,你们一个个的,在家乡天下安逸了两年,开辟了各自洞府,腰包鼓了,就觉得钱不是钱了?”
宁远看向那名面容姣好的女子剑仙,面无表情,问道:“萧剑仙,是不差钱了?以后的嫁妆,都准备好了?”
这回连她都不再说话,恶狠狠的瞪了刑官大人一眼,随后将脑袋转向别处,一言不发。
宁姚绷着一张脸,想笑又不敢笑。
宁远转过头,盯着自家小妹。
“你呢?你的嫁妆,不会也要我来准备吧?”
宁姚翻了个白眼。
心想我可是你妹,爹娘又不在了,我以后要是嫁人,你这个当哥的,还能不管不问啊?
再说了,我也没有想过嫁人啊。
当然,这些话,她是万不敢说出口的。
兄长对于她的婚姻大事,很少过问,但其实骨子里刻的,还是女大当婚那一套。
宁远咂了咂嘴,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而很快。一名青衫书生赶到此地。
钟魁瞥了眼不再复见的宫柳岛,问道:“这么快?”
宁远反问道:“你以为要多久?”
他把崔瀺那封密信递了过去,后者接过之后,只是随意看了几眼,便心头一惊。
密密麻麻,不下数百人。
并且这封信上,每个被国师定为可杀的人,在其名字之后,都有不少笔墨批注。
出身如何,生平过往,做了什么大事,坏事有多少,好事又有多少,基本都有说明。
两人蹲在岸边。
钟魁再次仔仔细细,看完信件之后,叹了口气,开口道:“定人善恶,很难的。”
宁远点点头,表示认同。
书生略有迟疑,说道:“如果按照我们儒家的一贯做派来看,上面这些名字,有一大半,最后都罪不至死。”
宁远笑眯眯道:“可你现在又不是儒家子弟。”
钟魁一时语噻。
停顿片刻,邋遢男人说道:“其实在我看来,关于定人善恶,在咱们浩然天下,顺序学说,并不适用,至少在书简湖,应该是这样的。”
“害死了不少好人,救了极多的恶人。”
宁远摇头笑道:“你直接说是文圣老先生的功劳,这不就好了?
怕什么,他堂堂圣贤,难不成还会因为你在背后的几句非议,就来找你麻烦?”
“那他文圣,得多小气啊?”
钟魁摇摇头,“虽不是君子身,可我还是个读书人,有些规矩礼仪,多少是要遵守的。”
“况且文圣的顺序学说,本身没有问题,论善恶之前,告诫我们这些掌权者,需要去追本溯源……”
“看看恶人在作恶之前,是怎么想的,因为什么,是不是情有可原,事分先后,事分大小,
如此,再去定义一个根本善恶,两相比较,再行最后的拍案敲定。”
书生继续说道:“原本的这门学说,句句都是至理,只是在传遍天下之后,年复一年,被世人曲解了意思,甚至各地书院,也没完全理解。”
“导致这么好的学问,沿用至今,在很多时候,却成了坏人的一道护身符。”
钟魁轻声道:“一个恶贯满盈,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魔头,若是抓去当地官府,免不了就会被当街问斩。”
“可要是被抓去书院,如此大的罪行,也可能不死。”
“因为我们太讲规矩了。”
“当年三四之争,文圣老先生落败,自囚于功德林,九洲各地书院,一切有关文圣一脉的书籍,全数禁绝销毁,
但其实还有遗漏,那就是关于顺序学说的那本圣贤典籍。”
钟魁叹了口气,“听说之所以没有禁绝这本书籍,还是因为……我们那位亚圣发的话。”
书生侧过身,“回到先前的那个问题,这名无恶不作的魔头,被抓去书院之后,为何还有命可活?”
“就是因为我们的刨根问底,总想着去追本溯源,动用秘法,去查探此人的生平过往。”
“他究竟因为什么,才变成了一个杀人魔头。”
“从小遭人白眼?饱受欺凌?”
“在此之后,还要去看看,这人的过往事迹里,有没有做什么好事。”
“人这一辈子,哪怕是凡夫俗子,只要不半路身死,都有数十载光阴,如此漫长的岁月里,难不成连一件好事都没做过?”
“这种概率,几乎为零。”
“而我们又觉得,功过可以相抵,在查明这些之后,又开始敲起了算盘,事无巨细,将这贼子的过往,一一照搬。”
“一桩桩一件件,功德削减罪孽,所以到头来,往往一个被世人唾弃的魔头,最后都罪不至死。”
“顶多被关押个几年,承受一番牢狱之苦,聆听圣人教诲,差不多了,觉得其有了悔过之心,便放任离去。”
宁远呵了口气,“迂腐。”
钟魁点头,“确实迂腐。”
“别说是人族,早年的老黄历上,曾有一头蛰伏在北俱芦洲的蛮荒奸细,差点就打碎了一座雄镇楼,宁远,你猜猜看,最后这头妖族,是个什么下场?”
宁远摆摆手,“我猜个卵。”
钟魁自问自答,“现在这个妖族,还在文庙功德林,当年被镇压之后,白泽出面,为其求情,后来就被带去了文庙。”
“常年关押,聆听圣贤学问,由内而外,洗去妖身,头两年听说,他已经考取了君子身份。”
“可能将来还会升任书院副山主。”
宁远嗯了一声,问道:“那么钟魁,你觉得呢?”
书生摇头失笑,伸手指了指自己,“你问我啊?”
“你觉得我是因为什么,才辞去了书院君子的身份?”
“他妈的,不就是想卸下枷锁,以后再遇到那些腌臜,能不用多想,直接砍死吗?”
钟魁没好气道:“要不是你叮嘱过我,在昨夜翻阅完青峡岛秘档之后,老子顺手就把那顾璨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