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雪泥鸿爪(第2页)
说书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最终如何?那法海祭起金钵,将白娘娘镇于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可叹她一片痴心,千年修行,尽付东流!皆因那‘人妖殊途’四字!孽缘!孽缘啊!”
醒木重重拍下,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敲在每个人心上。围观的村人发出阵阵唏嘘,有摇头叹息的,有低声咒骂许仙薄情的,也有敬畏法海神通的。
茶寮内,陈砚修握着书卷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他清俊的侧脸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郁。他端起粗瓷茶碗,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窗外空地上,眼神复杂难辨。那“人妖殊途”、“孽缘”、“雷峰塔”的字眼,如同冰冷的石子,一颗颗投入他静水般的心湖。
我隐在茶寮斜对面一株枝叶茂密的柳树后,幻术维持着人形,心却随着那说书人的醒木声,一下下沉重地跳动。白蛇的故事,像一面冰冷的铜镜,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身份与处境。那被镇于塔下的千年悲鸣,仿佛穿透时空,在我耳畔凄厉回响。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能感受到那雷峰塔砖石的冰冷与沉重。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茶寮窗内的陈砚修。他脸上那份沉郁和眼中的复杂,像一根根细针,刺入我的眼底。他……是否也想到了破庙里的那只白狐?是否也认为,那是一场需要被“镇于塔下”的“孽缘”?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陈砚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视线从说书人处移开,带着一丝探寻,缓缓扫过茶寮外的人群,最终,落在了我藏身的这株柳树方向。
我的心猛地一窒,几乎停止了跳动。幻术下的身形几乎要维持不住。慌乱中,我下意识地向树影更深处退了一步。
他的目光在柳树浓密的枝叶间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审视。那目光锐利而清明,仿佛能穿透幻术的伪装,直抵我仓惶的内心。就在我几乎要落荒而逃时,他眼中的锐利渐渐散去,化作一丝淡淡的困惑和不确定。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自己多心了,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书卷,只是那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我背靠着冰凉的柳树树干,大口喘息,冷汗浸湿了内衫。方才那短暂的对视,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惊心动魄。白蛇的悲鸣犹在耳畔,陈砚修眼中那沉郁复杂的光芒,更是像烙印般刻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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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妖殊途……雷峰塔……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天堑,横亘在我与他之间。那渴望靠近的暖意,在冰冷的现
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日子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平衡中继续。我依旧每日守望,依旧在他深夜苦读时送去驱散寒意的暖流,却做得更加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每一次妖力的波动都极力压制到最低,生怕再引起他一丝一毫的警觉。那条无法隐去的狐尾,成了我心头日夜悬着的巨石。
他肩头的箭伤在我持续的妖力温养下,终于彻底痊愈,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疤痕。他读书愈发刻苦,常常通宵达旦,清瘦的脸颊更显棱角分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执着,燃烧着对功名的渴望。
转眼到了县试之期。临行前的夜晚,月色如水。陈砚修在院中最后一次检点书箱。他母亲将几个煮熟的鸡蛋和一小包干粮仔细地塞进包袱里,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浑浊的眼中满是担忧与期盼。
“娘,放心。儿子定当尽力。”陈砚修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他轻轻拍了拍母亲枯瘦的手背。
我隐在院墙外老槐树的阴影里,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那点微弱的渴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再次漾开涟漪。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在他人生这重要的关口。哪怕只是……看他一眼,道一声珍重?这个念头一升起,便带着灼人的热度。
明知危险,心却如同被牵引。
翌日天未亮,村口通往县城的小路上,已有了赶考书生的身影。陈砚修背着书箱,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步伐沉稳。
我远远地跟着,保持着不会被轻易察觉的距离。山路崎岖,晨雾弥漫。走到一处狭窄的山道拐弯处,旁边是陡峭的山坡。陈砚修正专注赶路,脚下的一块山石因晨露湿滑,骤然松动!
他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陡坡栽倒下去!书箱脱手飞出!
千钧一发!我几乎想也未想,一直压制着的妖力瞬间爆发!身形如一道离弦之箭,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在他身体即将滚落陡坡的刹那,我稳稳地出现在他身侧,伸手一把抓住了他扬起的手臂!
一股巨大的下坠力道传来,我脚下生根,妖力运转,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
“啊!”陈砚修惊魂未定,身体撞进我怀里。他急促地喘息着,脸色煞白,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后怕。待他看清眼前拉住他的人时,眼中瞬间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姑娘?!你……”他看着我,声音带着惊疑。眼前的女子,素衣胜雪,容颜清丽绝伦,在这荒僻的山道上出现得如此突兀,如同山野精魅。
我扶着他站稳,迅速松开手,后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幻术在方才情急的爆发下已有些不稳,身后的狐尾处传来隐隐的灼痛和异样感。我强作镇定,垂下眼帘,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公子小心。山路湿滑。”
“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陈砚修定了定神,连忙躬身作揖,动作间牵扯到方才惊吓的余悸,声音还有些不稳,“若非姑娘及时援手,陈某今日怕是要葬身于此了。只是……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这荒山野岭?”他抬起头,目光带着探究,再次仔细打量我。那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要穿透我的伪装。
“我……”我一时语塞,心念急转,“我……家住山后,听闻今日是县试之期,特来……特来为兄长送考,不想走岔了路。”情急之下编出的借口拙劣不堪,连我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
陈砚修眼中疑色更重,他看了看我空无一物的双手,又看了看四周杳无人烟的密林,眉头微蹙。就在这时,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我的裙裾后方,瞳孔骤然一缩!
糟糕!方才情急之下妖力激荡,幻术对狐尾的压制出现了瞬间的波动!虽然肉眼未必能清晰看见,但裙摆下方,似乎隐隐透出了一点蓬松的、不属于人类的轮廓!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震惊、骇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眼中飞快闪过。他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抬手护在身前,如同看见了最可怕的怪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到底是……”
“陈兄!陈兄!等等我们!”后方山道上传来其他书生气喘吁吁的呼喊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陈砚修浑身一震,眼中的惊骇迅速被一种复杂的、强自压抑的情绪取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我时,眼神已变得极其复杂,有惊魂未定的余悸,有浓重的疑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疏离。他不再追问,只是飞快地再次对我拱了拱手,声音紧绷而疏远:“多谢姑娘,大恩容后再报。陈某……赶考要紧。”说罢,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去捡拾滚落一旁的书箱,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赶上来的同伴们走去,步伐快得有些踉跄。
我僵立在原地,晨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方才他眼中那清晰的恐惧和疏离,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底。裙摆下,狐尾的轮廓在幻术的竭力压制下终于隐去,但那被识破、被视作异类的冰冷感觉,却如同附骨之蛆,再也无法驱散。
,!
他知道了……或者说,他猜到了。
山
道上,陈砚修的身影汇入其他书生之中,渐渐远去,一次也没有回头。阳光穿透晨雾,却驱不散我周身弥漫的冰冷绝望。
县试、府试、院试……捷报如同长了翅膀,一次次飞回清溪村这个小小的角落。陈砚修的名字,从县案首到府试魁元,再到院试高中秀才,并且是拔得头筹的院案首!一时间,“陈案首”的名号响彻乡里。原本清冷的陈家茅屋,变得门庭若市。道贺的乡绅、攀附的富户、说亲的媒婆……络绎不绝。
我依旧隐在暗处,看着他家门前车马喧嚣,看着他清俊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从容应对着各色人等。他穿着崭新的儒衫,气度沉稳,言谈举止间已褪去了当初的寒酸,多了几分读书人的清贵与疏离。那破庙中濒死的狼狈,仿佛已是前尘旧梦。
每一次捷报传来,每一次看到他眼中因功名而燃起更炽热的光芒,我的心便沉下去一分。那光芒,耀眼夺目,却也冰冷地隔绝了其他一切。他不再是那个在破庙里对一只狐狸流露出纯粹善意的书生,他是前途无量的陈案首。我们之间那道名为“异类”的鸿沟,在世俗功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他高中秀才后不久,县里一位致仕的刘姓老翰林亲自登门。刘家小姐待字闺中,才貌双全。老翰林对陈砚修的才学人品极为赏识,言语间透露出结亲之意。陈母喜不自胜,连声应承。陈砚修坐在一旁,神色平静,没有欣喜若狂,亦无推拒之意,只是谦恭地应对着,目光落在厅堂悬挂的一幅山水画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恶。
我隐在院外,听着屋内传来的笑语寒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条无形的狐尾,仿佛在那一刻,沉重得要将我压垮。功名,姻缘,锦绣前程……这才是他堂堂正正的人生。而我,终究只是他辉煌人生画卷上,一道不该存在的、带着妖气的阴影。
就在刘家提亲后不久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陈砚修屋内的灯依旧亮着。我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隐在槐树的阴影里,习惯性地将一丝温和的妖力暖流,无声无息地渡向他窗前。
然而这一次,妖力甫一触及那扇熟悉的窗户,一股冰冷而刚正的排斥之力猛地反震回来!
“嗡——!”
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壁,狠狠撞在我的妖魂之上!幻术瞬间剧烈波动,身后那条雪白的狐尾再也无法维持隐匿,“唰”地一声显露出来!我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抬眼望去,只见陈砚修的窗纸上,赫然用朱砂写着一个斗大的符文!那符文笔画刚劲,隐隐流动着香火愿力与一种源自他自身功名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
拒妖符!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他……终究还是用了。为了彻底隔绝我,隔绝这份“孽缘”。那朱砂的艳红,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刺得我双眼生疼,仿佛流淌的血。
屋内的灯影晃动了一下。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陈砚修的身影出现在窗前。昏黄的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并未看向院外,目光沉静地投向深邃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张清俊的侧脸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清晰地穿透夜色,如同实质的冰锥刺来。
我站在槐树的阴影里,身后雪白的狐尾无力地垂落在地。隔着一道院墙,一道拒妖符,一道无形的天堑。他就在窗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千年孤寂的冰冷,从未像此刻这般,深入骨髓。
我默默地看着那扇映着符文的窗,看着窗内那个模糊却无比遥远的身影。许久,许久。最终,我缓缓抬起手,不是施法,而是极其缓慢地、轻轻拂去眼角一点冰冷的湿意。然后,转过身,拖着那条沉重的尾巴,一步一步,无声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消失在小村沉睡的轮廓里。
拒妖符的朱砂,像一道灼热的烙印,日夜灼烫着我的感知。我离开了清溪村,在更深的山中寻了一处幽僻的洞府。洞内寒气森森,石壁上凝结着水珠。我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身后那条雪白的狐尾无力地垂着,如同我沉落谷底的心境。
我不再去守望,不再去靠近。只是偶尔,在修炼的间隙,或是午夜梦回时,指尖会无意识地抚过被他抓过的手臂位置。那里早已没有痕迹,但记忆中的触感却清晰如昨——温暖、有力,带着凡尘生命的鲜活。那破庙里他指尖的温度,仿佛成了沉沦黑暗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强迫自己沉入更深的修炼。妖力在经脉中奔涌,试图冲散那刻骨的痛楚与思念。然而,每当妖力运转到极致,心口便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同时攒刺。那是“情”字反噬,是千年道心被凡尘牵绊撕裂的伤痕。口中弥漫开熟悉的血腥味,我咬着牙,将涌上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下。痛楚反而让我感到一丝病态的清醒,至少这痛,证明我还活着,证明那份牵念还未彻底断绝。
,!
时光在山洞的幽暗与修炼的痛楚中缓慢流逝。洞外的草木荣了又枯,枯了又荣。终于,一个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沉
寂。
——京城殿试,金榜题名!陈砚修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从遥远的京都一路飞传,震动了整个州府。山野樵夫、市井小贩都在津津乐道清溪村飞出的这只金凤凰。探花及第,御街夸官,天子门生!何等显赫,何等荣耀!他的人生,已然踏上云端。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正对着洞内一泓寒潭。潭水倒映着我苍白的面容和身后那条无法摆脱的狐尾。潭水中的影子晃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我猛地抬手,妖力激荡,一掌狠狠击在水面!
“轰!”
水花四溅,潭水剧烈翻涌,倒影瞬间支离破碎。冰冷的潭水溅了我满头满脸,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胸口那股被强压了许久的腥甜再也无法抑制,“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岩石上,如同绽开了一朵绝望而妖异的红梅。
他成功了。他站在了凡人所能企及的荣耀之巅。而我,依旧是那只躲在山洞里的妖狐。那条名为“人妖殊途”的鸿沟,已非天堑,而是彻底化作了无法逾越的九重天阙。
痛楚在四肢百骸蔓延,心口的撕裂感尤为清晰。我扶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息,看着石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嘴角却缓缓扯开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也好……也好。他既已登青云,我这妖邪,也该彻底断了这妄念。
今夜,京城。琼林御宴方散,新科进士们的欢声笑语犹在朱雀大街上空回荡。陈砚修婉拒了同僚的邀约,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向城南。
他没有回朝廷为新科进士安排的馆驿,而是走向了一座香火并不十分鼎盛,却格外清幽古朴的寺庙——慈恩寺。夜已深沉,寺门紧闭。他轻轻叩响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睡眼惺忪:“施主,夜深了,本寺……”
“小师父,”陈砚修拱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递过一枚小小的玉牌,“烦请通禀住持大师,就说……清溪故人陈砚修,有惑难解,求大师慈悲指点迷津。”那玉牌温润,在月色下流转着微光,似乎是他与这寺庙旧识的信物。
小沙弥看了看玉牌,又看了看眼前这位身着崭新探花袍服、气度不凡却眉宇间凝着深重郁色的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合十道:“施主稍候。”转身快步进去通报。
约莫一炷香后,陈砚修被引入寺庙深处一间素净的禅房。檀香袅袅,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趺坐在蒲团上,正是慈恩寺的住持慧明大师。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沉静如古井,落在陈砚修身上。
“陈施主,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何故深夜至此,眉锁千愁?”老僧的声音平和,却仿佛能洞悉人心。
陈砚修站在禅房中央,身上崭新的探花袍服在烛光下泛着华贵的丝光,与他此刻苍白而沉重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佛龛上那尊低眉垂目的观音金身,屈膝跪了下来。
蒲团冰冷坚硬。他挺直脊背,双手合十,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观音慈悲的面容。烛火跳跃,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曾盛满清亮与野心的眸子,此刻却如同蒙尘的古镜,翻涌着痛苦、挣扎、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微微的颤抖: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弟子陈砚修,蒙天恩浩荡,得中探花……然……然弟子身陷迷障,孽缘缠身,日夜难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合十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然,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如同在宣读自己的判词:
“弟子叩求菩萨……慧剑斩情丝!佛力镇妖氛!斩断这累世孽缘!令那……令那痴缠弟子之妖物,远离红尘,永绝后患!还弟子一个清净身,清白心,以报皇恩,以全人伦!”
“斩断孽缘”四个字落下,如同四道惊雷,狠狠劈在虚空之中!禅房内烛火猛地一暗,随即剧烈地摇曳起来!供奉在佛前的三炷清香,中间那炷的香头骤然爆出一朵刺目的火星,随即“啪”地一声轻响,竟从中齐齐断裂!半截香灰无声地跌落香炉。
慧明大师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他猛地睁开半阖的双眼,目光如电,瞬间穿透摇曳的烛影,死死盯在陈砚修身上,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种深沉的悲悯。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
,!
“阿弥陀佛……痴儿……痴儿啊……”
叹息声在寂静的禅房里回荡,充满了洞悉一切的悲凉。陈砚修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他听到了香断的声音,也听到了老僧那声沉重的叹息,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肩膀无法抑制地
微微颤抖起来。额上传来的冰冷触感,也压不住心口那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剧痛。斩断……真的能斩断吗?这痛楚,是解脱的开始,还是更深层劫难的预兆?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唯有那断香的气息,带着一丝不祥的焦糊味,幽幽地弥漫在禅房的空气里。
陈砚修那一声“斩断孽缘”的祈愿,如同投入命运长河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狠狠撞在我的妖魂之上!
我正蜷在冰冷山洞的深处,沉溺于修炼以麻痹心口的剧痛。陡然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撕心裂肺的悸痛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比以往任何一次情劫反噬都要猛烈千百倍!
“呃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痛呼冲破喉咙,我猛地弓起身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脊梁!妖力瞬间失控,在体内疯狂冲撞!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迸。心口的位置,仿佛被一只冰冷而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那份源自灵魂契约般的牵绊,正在被一股宏大、冰冷、带着佛门决绝之力的愿力,生生斩断!
是陈砚修!是他!是他向诸天神佛发下的宏愿!他要斩断的,不只是我这份“痴缠”,更是他自己心中那份无法言说、却真实存在的动摇与牵念!他要用这佛前的誓言,彻底埋葬破庙里那点微光,埋葬这“人妖殊途”的“错误”!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从我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岩石和前襟的素白衣裙。那血,滚烫而刺目,带着我千年修为的精粹,也带着心魂被生生割裂的绝望。痛楚如海啸般席卷全身,意识在剧痛的漩涡中沉浮,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湮灭。
就在我濒临崩溃的边缘,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更加古老而霸道的力量,似乎被这极致的痛苦和毁灭的危机所唤醒!它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狂暴的妖力不再受我控制,反而裹挟着我残存的意志,化作一道撕裂虚空的银色闪电,循着那祈愿之力斩来的方向,朝着京城、朝着慈恩寺、朝着那佛前许愿之人——狠狠撞去!
“轰隆——!”
京城上空,原本月朗星稀的夜空,骤然风雷激荡!浓墨般的乌云凭空涌现,层层叠叠,瞬间遮蔽了月光!云层深处,刺目的电蛇狂舞,沉闷的雷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压,轰然炸响在慈恩寺的上空!整个京城仿佛都在雷声中颤抖!
慈恩寺内,禅房之中。陈砚修还跪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地砖,身体因巨大的痛苦和决绝而微微颤抖。那声突如其来的、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恐怖惊雷,让他浑身猛地一震,骇然抬起头!
窗外,刺目的电光将禅房映照得一片惨白!紧接着,一道水桶粗细、缠绕着毁灭气息的紫黑色劫雷,如同天神的震怒之鞭,撕裂层层乌云,带着刺耳的霹雳声,无视一切空间阻隔,直直朝着禅房、朝着跪在佛前的陈砚修——当头劈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陈砚修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冰冷触手!那毁天灭地的威能,绝非人力所能抗衡!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灭世雷霆在眼中急速放大!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佛前那断香的气息,混合着焦糊味,刺鼻地提醒着他——天罚!这是忤逆天道的天罚!为他那句“斩断孽缘”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刹那!
“砚修——!”
一声凄厉到极致、却又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女子呼喊,如同穿透了九霄雷霆,清晰地在他耳畔炸响!
禅房的虚空,如同水波般剧烈荡漾!一道素白的身影,竟凭空出现在陈砚修的身前!快得超越了时间!是那个山道上救他的女子!此刻,她绝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清亮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与决绝!
她背对着那道灭世雷霆,面向着陈砚修,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凄艳到令人心碎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千年孤寂的释然,有飞蛾扑火的决绝,更有一种……锥心刺骨的深情。
“不——!”陈砚修目眦欲裂,嘶声狂吼!他认出了她!认出了那双眼睛!破庙里那只白狐琥珀色的眸子,与眼前女子清亮眼眸深处那抹非人的灵光,瞬间重合!所有的疑惑、恐惧、疏离,在这一刻被这惊天的真相和眼前的绝境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一种撕裂心肺的剧痛!
然而,一切都晚了。
在陈砚修绝望的嘶吼声中,那女子猛地转身,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身体迎向那道毁灭的劫雷!同时,她身后那条一直无法隐藏的、蓬松雪白的狐尾,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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