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阴司通胀录
幽冥地府,黄泉路尽头,无光无月,唯有惨惨绿火浮荡于半空,映照出无边荒凉。我得书城 免沸粤黩此地唤作“枉死城”,却非刀山油锅、阴风呼号之处。无数新死之魂,面容模糊,身形虚淡,挤挤挨挨,排成数条长龙,蜿蜒曲折,直通向几座灰沉沉、高耸入阴云的巨大殿宇。殿门上方,悬着几块巨大惨白的匾额,字迹漆黑,如凝固的墨汁——“新婚报到处”、“安家费发放司”、“轮回资格初审厅”。
我,陈阿四,一个刚咽气的佃农,夹在这冰冷粘稠的魂流里,茫然四顾。周遭皆是与我一般的虚影,面孔或悲戚、或麻木、或惶恐,低声的啜泣、压抑的叹息、痛苦的呻吟交织成一片沉闷的潮声,又被无边无际的阴冷死寂吞噬大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与绝望的气息,钻入魂体,冻得人瑟瑟发抖。
“都别挤!按号牌顺序!挤散了魂儿,重排三年!”一个冰冷刺骨、毫无起伏的声音从队伍前方炸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回响。说话的是个穿着惨白皂隶服、面皮青灰、眼珠僵直的阴差。他手中提着一根细长、黝黑、闪着不祥幽光的鞭子,随意一挥,鞭梢便在空中爆开一簇细小的、青紫色的电火花,“嗤啦”一声,抽在几个挨得过近的魂魄上。那几个魂魄顿时一阵剧烈抽搐,形体都稀薄了几分,发出短促尖锐、非人非兽的惨嚎,旋即又被更大的恐惧压下去,拼命向后缩。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肺痨最后撕裂般的剧痛,以及被草席卷起、丢入薄皮棺材时那泥土砸落的沉重。阳世,我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只留了个破屋和两亩薄田给那不成器的儿子陈栓子。死前唯一挂念的,是灶台下埋着的那张发黄的田契,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可这傻小子,怕是掘地三尺也想不到那儿去。我得告诉他!必须告诉他!
这念头,成了我在这死寂阴间唯一燃烧的、滚烫的执念。
队伍缓慢如冻僵的蜗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挨到了“安家费发放司”那扇巨大、冰冷、刻满狰狞鬼面的黑石门前。门内光线昏暗,只有几张同样惨白的石案,案后坐着几个面无表情、穿着同样惨白制服的阴吏。他们动作僵硬,仿佛上了发条的木偶。
“姓名?籍贯?阳寿?死因?”石案后的阴吏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板得像在念经。
“陈阿四,青州府陈家洼人,阳寿五十七,肺痨。”我小心地回答。
阴吏在一本厚得吓人、散发着霉味的册子上潦草划了几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他拉开石案下一个同样冰冷的抽屉,摸摸索索,掏出一个薄薄的、惨白色的布袋子,丢在案上,发出“啪”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大厅里却异常刺耳。
“喏,新婚安家费。点清签字。”阴吏指了指案上一块冒着丝丝寒气的黑色石盘,旁边插着一支同样冰冷的骨笔。
我拿起袋子,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几枚圆形的钱币。钱币非金非铁,触手冰凉,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惨白色,上面印着一个模糊不清、扭曲痛苦的鬼脸图案。数了数,只有五枚。
“五枚?”我有些发懵,下意识地问,“官爷,这……这够做甚?”
阴吏终于抬起眼皮,那是一双毫无神采、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睛,冷冷地扫了我一下,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讥讽:“够做甚?够你去‘鬼市’置办两套像样的‘阴寿衣’,免得魂体溃散太快!还想如何?买宅子?置地?做你的春秋大梦!后面排队去!”他手一挥,一股无形的阴冷推力涌来,我身不由己地被推出门外。
门外是另一片混乱。拿到安家费的新魂们,大多和我一样,捏着那薄薄的袋子,满脸茫然和绝望。有魂低声啜泣:“才五枚阴元?连个遮羞的裤衩都买不周全啊!”旁边有老鬼飘过,形销骨立,衣衫褴褛,闻言发出夜枭般沙哑的冷笑:“遮羞?省省吧!赶紧去‘鬼市’抢购最便宜的‘化阴布’,裹吧裹吧能撑个三五年魂体不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还想体面?嘿嘿……”
我攥紧了那五枚冰冷的阴元币,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魂心。这点钱,连件完整的衣服都买不到?阳世穷苦,好歹有件破衣烂衫遮体,死了,竟连这点体面都成了奢望?栓子…我的田契…我该怎么告诉你?
茫然随着魂流涌向“鬼市”。那并非想象中的热闹集市,而是一片巨大的、望不到边际的灰暗旷野。无数亡魂或飘或走,如同沉默的潮水。地上没有摊位,只有无数个大小不一、冒着幽绿或惨白磷火的“光晕”。每个光晕前都悬浮着几个扭曲的鬼文,标明所售之物。光晕里,影影绰绰漂浮着货物——惨白如纸的“化阴布”、散发着劣质香烛气味的“固魂香”、黑乎乎的“浊魂汤”、甚至还有各种形状、闪烁着微光的“零碎魂力”……空气里混杂着腐朽、阴冷和一种廉价劣质的、令人作呕的香火气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化阴布!化阴布!新到货!一尺布,只需半枚阴元!魂体不散,首选此布!”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一个绿色光晕里传出,里面一个瘦骨嶙峋的
鬼商贩挥舞着一卷灰扑扑、仿佛随时会碎掉的布料。
“固魂香!安魂定魄!一缕香,燃七日!只要一枚阴元三缕!买十送一!”另一个方向传来沙哑的叫卖。
我挤到那卖化阴布的绿光前。鬼商贩眼窝深陷,魂体稀薄,显然混得也不怎样:“新鬼?买布吧?最实惠了!一尺半枚,裹全身,三枚阴元足够!省下两枚,还能买碗浊魂汤垫垫肚子,免得魂力流失太快!”
看着那灰扑扑、毫无光泽、透着一股霉味的“布”,我胃里一阵翻腾(虽然魂体并无此物)。三枚阴元?这就是我大半的安家费换来的“体面”?剩下的两枚,够干什么?
“老板,请问…托梦…托梦回阳间,要多少阴元?”我鼓起勇气,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托梦?!”鬼商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嘎声,周围几个光晕里的商贩也投来讥诮的目光,“新来的,想啥呢?托梦司那地方,是咱们这种穷鬼能想的?最便宜的‘子夜呓语’套餐——只能传三个字,还模糊不清,对方醒来多半记不住——起步价也要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
“三枚?”我心头一紧,还剩下两枚,岂不是差一枚?
“三枚?”鬼商贩嗤笑一声,三根手指晃了晃,“三百枚!阴元!这还是最基础、效果最差的!想清晰点,时间长点?嘿嘿,三千、三万、三十万!上不封顶!看你托给谁,托什么事,阳间那人信不信!越信,托梦越贵!这叫‘信仰附加值’,懂不懂?”
“三百枚?!”我如遭雷击,魂体一阵剧烈波动,几乎站立不稳。五枚安家费,连听个响儿都不够!三百枚?这简直是天文数字!我上哪去弄?难道,栓子就要守着那破屋饿死,或者稀里糊涂把田契当废纸扔了?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魂体,比肺痨的疼痛更甚。
“老哥,新来的?”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转头,见一个穿着相对整齐些(至少是完整的化阴布袍子)、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珠滴溜溜转的亡魂凑了过来。他手里还捏着几枚惨白色的阴元币,灵活地转动着。
“看你一脸愁苦,是为安家费太少,还是为托梦无门?”小胡子鬼压低声音,眼神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狡黠。
我茫然地点点头。
“嗨,这枉死城里,谁不苦?”小胡子鬼叹了口气,随即又换上精明的神色,“安家费?那是打发叫花子的!想在这阴间活下去,活得稍微有点人样,想办点事,比如托个梦什么的,都得靠自己挣!”他指了指鬼市深处更幽暗、更混乱的地方,“看见没?‘招魂坊’!那里才是咱们的活路!只要肯卖力气,或者…卖点别的,阴元总能挣到!我叫赵六,生前是个掮客,老哥怎么称呼?想找活计,兄弟可以给你指条道儿,抽成嘛,好说!”
赵六的话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攫住了我。托梦要三百阴元!这数字如同山岳压顶,却也是唯一的目标。卖力气?我陈阿四活了一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力气!阳间能扛锄头,阴间也能!
“我…陈阿四!赵六兄弟,只要能挣阴元,什么力气活我都肯干!”我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入手一片冰凉虚浮。
“好!爽快!”赵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跟我来!包你马上有活干!这阴间,最缺的就是肯下死力气的苦工!”他拉着我,灵巧地穿过拥挤混乱的鬼群,朝着鬼市深处那片幽暗、仿佛有无数低泣和敲打声传来的区域飘去。
“招魂坊”并非一座坊市,而是鬼市深处一片被巨大、扭曲的惨白骨架和嶙峋怪石天然分割出的巨大区域。这里的空气更加浑浊,弥漫着浓烈的劣质香火味、刺鼻的硫磺气息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胶水混合着灰尘的怪味。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磷火洞窟”镶嵌在骨架和怪石之间,洞口上方悬浮着各种扭曲的鬼文招牌——“‘聚宝盆’纸钱加工坊”、“‘往生桥’建材苦力营”、“‘黄粱梦’托梦信号增强中心”、“‘望乡台’记忆碎片收购处”……每个洞窟前,都聚集着或多或少的亡魂,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排着队,神情麻木地等待着什么。咸鱼墈书罔 埂辛嶵筷监工的阴差或凶悍的鬼头目提着黑狗毛鞭子,在队伍旁逡巡,稍有迟滞,鞭梢的青紫电光便毫不留情地抽下,激起一阵阵压抑的惨嚎。
赵六熟门熟路,带着我七拐八绕,来到一个最大的磷火洞窟前。洞口上方悬着四个血淋淋的鬼文大字——“聚宝盆坊”。洞口幽深,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单调重复的敲击声、粘合声,还有无数亡魂痛苦的呻吟汇聚成的低沉嗡鸣。洞口旁,摆着一张巨大的黑石桌案,后面坐着一个体型异常肥硕、几乎撑破身上那件华贵绸缎(在阴间显得格外诡异)袍子的鬼。他脸上堆着肉褶,眼睛被挤成两条细缝,闪烁着贪婪的精光。旁边立着个瘦高的师爷模样的鬼,拿着账本和笔,一脸刻薄。几个凶神恶煞、手持粗大黑狗毛鞭的鬼打手在石桌前来回踱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钱老板!钱老板!给您带新劳力来了!
青州府来的老农,陈阿四!生前种地的,一把子好力气!”赵六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凑到石桌前。
那肥硕的钱老板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带着硫磺味的浊气:“力气?哼,来这儿的谁没力气?老子要的是手快!是魂力足!能扛得住‘聚阴阵’的吸力!懂不懂规矩?”他伸出胡萝卜般粗短、戴着好几个惨白大戒指的手指,点了点石桌上一块血红色的石板,“‘卖身契’,懂吗?先签三年!包吃(浊魂汤)包住(化阴布通铺)!每日工钱,视产量而定!底薪嘛…哼哼,一个时辰,半枚阴元!”
一个时辰半枚阴元?我心头一凉。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干,也就六枚。三百枚托梦费,得不吃不喝干五十天!这还不算“视产量而定”的克扣!
“钱老板…这…这工钱…”我嗫嚅着想争取一下。
“嫌少?”钱老板细缝般的眼睛猛地睁开,射出两道冰冷凶戾的光,“滚!外面排队的穷鬼多的是!赵六,你这掮客怎么当的?带来个不识抬举的棒槌?”
赵六吓得一哆嗦,赶紧拽我:“陈老哥!别犯傻!这价钱已经是良心价了!‘聚宝盆’可是大作坊!稳定!外面那些零工,累死累活一天也未必挣到三枚!签了签了!先干着,攒点本钱,以后路子宽!”
看着钱老板那不耐烦的肥脸,看着洞口排着的长龙,看着那些鬼打手手中闪着电光的鞭子,再想想那三百枚阴元,还有灶台下的田契…我咬了咬牙,颤抖着伸出手指,按在那块冰冷的血色石板上。
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从指尖蔓延至整个魂体,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扎了进来。石板上血光一闪,浮现出几个扭曲的鬼文,随即隐没。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魂体似乎被一层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与这阴森的洞窟产生了某种恶毒的联系。
“成了!带进去!丙字七十三号工位!”钱老板挥挥手,像赶苍蝇。
一个鬼打手粗暴地推了我一把:“快走!磨蹭什么!”我踉跄着,被推搡着,走进了“聚宝盆坊”那幽深、喧嚣、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洞口。
洞窟内空间巨大得超乎想象,仿佛掏空了一座山腹。惨绿和惨白交错的磷火在洞顶和四壁飘荡,投下幢幢鬼影。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浓烈的劣质香烛味、胶水味、硫磺味以及一种魂力过度消耗产生的、类似臭氧的刺鼻气息。震耳欲聋的噪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单调的敲打声、粘合声、切割声、还有监工尖利的呵斥、鞭子抽在魂体上的爆响、亡魂压抑的痛呼和绝望的呻吟……汇成一股令人疯狂的洪流。
眼前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惨白色石台。每个石台前,都挤着两到三个亡魂。他们大多穿着破烂的化阴布袍,魂体稀薄得近乎透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他们的动作快得如同抽搐——有的用特制的、冰冷的骨刀飞速切割着一种薄如蝉翼、闪烁着黯淡金光的“金箔纸”;有的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胶水,将这些切割好的金箔,以惊人的速度粘到一张张粗糙的、土黄色的草纸上;有的则负责将粘好金箔的草纸折叠、压制成“金元宝”的形状;最后一道工序,是几个魂力稍强的亡魂,负责将一丝微弱的、近乎枯竭的魂力注入这些粗糙的“金元宝”中,使其勉强闪烁一下微光,便立刻被旁边等候的鬼力搬运工装入巨大的、冒着寒气的黑铁箱中,迅速拖走。
整个流程,如同一条冰冷、高效、榨取魂命的流水线。监工提着黑狗毛鞭,在狭窄的过道中来回巡视,眼珠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个工位。动作稍慢,或者粘歪了一丁点金箔,鞭子便带着青紫色的电光呼啸而下!被抽中的亡魂魂体剧震,发出短促凄厉的惨叫,形体瞬间稀薄几分,动作却被迫更快、更疯狂。
我被推搡到一个石台前。石台冰冷刺骨,上面堆着厚厚一叠粗糙草纸、一卷黯淡的金箔、一把骨刀、一罐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劣质胶水。旁边已经有一个亡魂在麻木地切割金箔,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
“丙字七十三!粘金箔!看着点!粘歪一张,扣半时辰工钱!损坏金箔,照价赔偿!”监工冰冷的指令在我耳边炸响。
我拿起骨刀,学着旁边亡魂的样子,去切割那薄得惊人的金箔。刀锋冰冷,金箔却异常柔韧。我小心翼翼,生怕割坏。刚切下一小片,旁边的亡魂已经切好了三片。监工阴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快点!磨蹭什么!”旁边的亡魂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地催促,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
我心中一慌,手上用力,“嗤啦”一声,一片金箔被我扯破了一角。
“废物!”冰冷的呵斥伴随着鞭影几乎同时落下!“啪!”青紫色的电光在我肩头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魂体,仿佛灵魂被撕裂了一块!我惨叫一声,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损坏金箔一张!扣半时辰工钱!再有下次,鞭刑加倍!快干活!”监工的声音如同寒冰。
巨大的痛苦和恐惧瞬间淹
没了我的意识。我咬紧牙关(魂体并无牙齿,只是一种感觉),强忍着撕裂般的痛楚,颤抖着手,学着旁边亡魂的动作,开始疯狂地涂抹胶水,粘合金箔。胶水的气味熏得我魂体发晕,劣质的粘性让金箔边缘总是翘起。我笨拙地尝试着,速度慢得可怜。旁边的亡魂粘好三个,我才勉强粘好一个歪歪扭扭的。
监工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不时扫过。巨大的压力下,我渐渐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思考,只剩下机械地重复——涂胶、放箔、按压…涂胶、放箔、按压…眼前只有那惨白的草纸、黯淡的金箔、刺鼻的胶水。时间在无休止的重复中失去了意义。魂体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冰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这单调而疯狂的动作一丝丝抽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天。一阵刺耳的、如同铁片刮擦的铃声在巨大的洞窟中响起。所有亡魂的动作瞬间停滞,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监工冰冷的声音回荡:“收工!排队领汤!”
麻木的魂流开始蠕动。我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魂体,跟着队伍,挪到洞窟深处一个冒着热气的巨大石槽前。石槽里翻滚着一种粘稠的、黑乎乎、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酸腐和焦糊味的液体。这就是所谓的“浊魂汤”。一个鬼力杂役用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勺,舀起一勺浑浊的汤液,粗暴地倒进每个亡魂递过来的破碗里。
我捧着那碗温热的、散发着恶臭的汤,走到分配给我们的“通铺”区域——洞窟边缘一片冰冷潮湿的地面,地上胡乱铺着些发霉的化阴布碎条。无数亡魂蜷缩在上面,如同乱葬岗的尸体。我找了个角落坐下,看着碗里的黑汤,胃里(魂体感知)一阵翻江倒海。但魂体深处传来的强烈虚弱感和一种可怕的“消散感”提醒我,必须喝下去。
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魂体无呼吸,只是习惯),将那碗浊魂汤灌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硫磺、腐肉和劣质香烛的味道瞬间在“体内”炸开,带着灼烧感。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暂时驱散了魂体的冰冷和虚弱感,也稍稍缓解了鞭伤带来的剧痛。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亡魂们喝汤时发出的微弱吞咽声,以及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压抑呻吟。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将我死死压在地上。我蜷缩在冰冷的化阴布条上,意识模糊。就在即将沉入黑暗时,白天那个监工冰冷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炸响:“丙字七十三!粘歪一张,扣半时辰工钱!损坏金箔,照价赔偿!快干活!”
我猛地一个激灵,魂体剧烈颤抖起来。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了疲惫,攫住了我。三百枚阴元…托梦…田契…栓子…我该怎么办?这无休止的劳作,这微薄的工钱,这痛苦的煎熬…何时是尽头?
绝望的寒意,比这阴间的冰冷更甚,将我彻底淹没。~微,趣,晓′税~ _毋·错`内\容~
日子在“聚宝盆坊”里变成了一个模糊而痛苦的循环。无休止的粘合金箔,监工冰冷的鞭影,劣质胶水刺鼻的气味,浊魂汤的恶臭,通铺的冰冷潮湿…这一切如同巨大的磨盘,缓慢而残忍地碾压着我的魂体。最初的笨拙早已被恐惧催生出的麻木熟练取代,我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接近旁边那个“老工鬼”的速度。代价是魂体的日益稀薄和冰冷,以及对那三百枚阴元越来越渺茫的感知。
托梦司的价格,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非但没有降低,反而随着阴司新颁布的“冥通膨指数”一路飙升。鬼市里关于“托梦费”的议论,成了亡魂们除了抱怨工钱之外,最大的苦水来源。
“听说了吗?‘子夜呓语’套餐又涨了!四百阴元起跳了!”一个刚下工的亡魂捧着浊魂汤,声音嘶哑绝望。
“四百?昨天还是三百五!”旁边一个魂体几乎透明的老鬼咳嗽着,“这帮阴司的老爷,心比墨还黑!阳间烧来的纸钱面值越来越大,到咱们手里却越来越毛!这叫什么事!”
“可不是!听说托梦司那边,现在排队都排到三年后了!还得预缴手续费!交不起?那就继续等!等阳间给你烧够钱!可谁知道阳间的人还记不记得你?烧不烧?”另一个亡魂愤愤地用破碗敲着地面。
“烧?烧了也未必到咱手!层层盘剥,雁过拔毛!最后落到咱们口袋里的,能有几个大子儿?”赵六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压低声音,一脸神秘,“老陈,还想着托梦呢?”
我麻木地点点头,看着碗底残留的黑汤渣滓。四百阴元…一个时辰半枚,一天六个时辰,三枚阴元。不吃不喝不睡,也要干一百三十多天…这还不算阴司随时可能再涨价。希望渺茫得像阴间的磷火,飘忽不定。
“靠这点死工钱,攒到魂飞魄散也未必够!”赵六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眼珠滴溜溜转,“想不想…搏一把大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猛地看向他:“怎么搏?”
“‘望乡台’!去不去?”赵六眼中闪过一丝狂热,“那边收‘记忆碎片’!尤其是…带着强烈情绪的记忆!痛苦的,悲伤的,恐惧的!越深刻,越值钱!一次,运气好
的话,能顶你在这破作坊干大半年!”
“记忆碎片?”我心头一颤。记忆,那是一个魂存在的证明,是连接阳世唯一的、虚幻的纽带。卖掉它?
“舍不得?嘿嘿,”赵六冷笑,“想想你的托梦费!想想那三百…哦不,四百阴元!想想你的田契!你儿子!没了记忆,你还是你!没了托梦的机会,你儿子可能就饿死街头,你那点念想,可就真成灰了!”他盯着我浑浊的眼睛,声音带着蛊惑,“再说了,卖掉的只是‘碎片’,又不是全部!挑点不那么重要的…比如…你是怎么死的?那感觉肯定不好受吧?卖它!卖了换钱!”
肺痨…那深入骨髓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咳血…窒息…被草席卷起的冰冷…泥土砸落棺材板的沉重…这些记忆,如同毒瘤,每一次浮现都带来新的痛苦。卖掉它们?用痛苦换钱?
托梦…田契…栓子…赵六的话像毒蛇,钻进我的脑海。四百阴元!巨大的数字压垮了我最后一丝犹豫。
“好…我去!”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痛快!”赵六一拍大腿,“跟我来!今晚收工就去!我熟门熟路,给你引荐,抽成嘛…老规矩!”
“望乡台记忆碎片收购处”位于招魂坊最幽深、最混乱的区域。这里没有巨大的洞窟,只有无数个仅容一魂通过的、冒着惨绿磷火的狭窄洞口,镶嵌在扭曲的惨白骨架上。洞口上方,用血红色的鬼文写着“收”、“价高”、“痛苦优先”、“恐惧高价”等字样。每个洞口前都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亡魂们大多神情呆滞,眼神空洞,仿佛即将献祭的羔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聚宝盆坊”更浓的、令人魂体不安的气息——那是无数记忆被强行剥离、情感被粗暴碾碎后残留的精神渣滓。
赵六带我来到一个标注着“高价受痛苦、恐惧记忆”的洞口前排队。队伍缓慢移动,不时有亡魂从洞口中失魂落魄地飘出来,魂体更加稀薄,眼神彻底涣散,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核心部分,只剩下一个空壳,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鬼市的阴影里。看得我心惊胆战。
终于轮到我了。洞口狭窄,里面是一个仅容一魂站立的小小石室。石室中央,悬浮着一面边缘布满狰狞鬼首浮雕、镜面却异常光滑的黑色古镜。镜面上,幽光流转,仿佛深不见底的旋涡。镜子前,站着一个穿着黑袍、戴着惨白面具的鬼差。面具上只有两个深邃的黑洞,代替了眼睛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