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103章 茅十八(第2页)

 茅十八的惨叫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外界的回应。隔壁邻居?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井枯禾死的绝望里,谁还有心思管他这穷鳏夫的死活?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狭小的土炕上疯狂地蹬踹、翻滚,试图躲开那近在咫尺的冰冷注视和滴答作响的泥水声。破被子被他踢到了地上,冰冷的土炕硌得他生疼。

 “滚开!滚开啊!”他嘶哑地吼叫着,抓起炕上唯一一个破陶碗,用尽全身力气朝那白色的影子砸去!

 陶碗穿过女子的虚影,“啪”地一声砸在后面的土墙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溅,而那白色的影子,纹丝不动。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泥水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嘲笑着他的徒劳。

 “你…食…言…了…”

 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仿佛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茅十八彻底崩溃了。他瘫软在冰冷的土炕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他明白了,逃不掉,躲不开。这女鬼,是缠上他了!

 这一夜,成了茅十八永生难忘的炼狱。那白色的身影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炕边,不言不语,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泥水声,如同附骨之蛆,持续不断地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乱葬岗那潦草的土包,看到白骨从泥水里伸出手来抓他。他睁着眼,那冰冷死寂的目光又如影随形。极度的恐惧和疲惫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精神。

 直到天色将明未明,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光线,那白色的身影,才如同被晨光驱散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淡化、消失了。连同那股刺鼻的淤泥腥气和那催命般的滴水声,也一并消失无踪。

 茅十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虚脱,瘫在炕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因为恐惧而微微转动。他知道,这绝不是结束。

 第二天夜里,那“滴答”声准时响起,白色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炕边。第三天夜里,依旧如此……茅十八的精神被折磨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灰败得像死人。短短几天,整个人瘦脱了形。恐惧像毒藤,日夜啃噬着他,连白天都不敢出门,生怕看到那死黑色的田地,更怕看到村民们绝望麻木的眼神——那眼神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他带来的灾祸。

 第四天清晨,当那白色的身影随着晨光消失,茅十八没有像前几日那样瘫倒。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戾猛地从他心底窜了出来!再这样下去,不被吓死,也要活活饿死渴死!

 “操他娘的!”他猛地从炕上跳下来,因为虚弱和愤怒,身体晃了晃。他冲到墙角,抄起那把沾满泥污的铁锹,眼中布满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埋得不好

是吧?嫌俺埋得浅是吧?”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嘶吼,声音嘶哑,“老子这就去给你换个地方!给你挖个深坑!埋得严严实实!看你还怎么缠着老子!”

 此刻,什么金子,什么恐惧,都被一股破釜沉舟的怒火压了下去。他只想摆脱这无休止的噩梦!

 茅十八扛着铁锹,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再次奔向村北那片阴森的乱葬岗。冷风卷着枯叶和尘土,呜呜作响,像是在哭泣。他凭着记忆,找到了几天前那个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几乎平掉的浅土包位置。

 他啐了口唾沫,抡起铁锹就开始挖。这一次,他发了狠,挖得又深又快,湿冷的泥土被不断翻出。很快,那把湿透的、散发着浓烈腐臭和血腥气的粗麻布包裹就露了出来。

 茅十八忍着强烈的恶心,用铁锹头将包裹整个儿从泥里撬了出来。包裹比几天前更加沉重,那股阴寒之气也更甚。他喘着粗气,正准备拖着这包裹去找个“风水宝地”重新深埋,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包裹破损处露出的森森白骨。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那白骨…那白骨的缝隙里,竟然生长着东西!

 不是苔藓,也不是杂草。

 在几根惨白的肋骨缝隙之间,在沾满湿泥的髌骨旁边,甚至在那空洞洞的眼窝深处…竟然生出了一簇簇、一片片极其妖异的花朵!

 那花只有指甲盖大小,花瓣细长卷曲,呈现出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近乎黑色的暗红,红得发紫,像是凝固的污血!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花茎,如同扭曲的血管,直接从森白的骨头上生长出来!在荒凉阴森的乱葬岗背景下,在湿冷腐败的泥土气息中,这些开在死人骨头上的诡异红花,散发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邪异和不祥!

 茅十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握着铁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听说过坟头长草,听说过尸骨生苔,可这白骨生花…还是如此妖异的血红色花朵…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的凶煞之兆!

 他哪里还敢再动这包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了!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之前的狠戾。他丢下铁锹,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逃离了乱葬岗,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神婆!只有神婆能救他了!

 凤阳城外三十里,有个叫“鬼见愁”的荒僻山坳,里面住着个姓麻的老神婆,据说有些通阴走阳的邪门本事,平日里鲜少有人敢去招惹。茅十八此刻已是走投无路,顾不得许多,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跌跌撞撞地朝着那山坳方向奔去。

 山路崎岖,荆棘丛生。茅十八又累又饿又怕,好几次摔倒,衣服被刮破,手脚也被划出道道血痕,但他不敢停歇。直到日头偏西,他才终于在一处背阴的山坳里,找到了那间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低矮石屋。

 石屋破败不堪,门前挂着一串用野兽骨头和风干鸟爪穿成的帘子,在山风中相互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瘆人声响。一股浓烈的草药混合着某种陈年腥臊的怪味从屋里飘出来。

 茅十八扑到门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砰砰砰地用力拍打着粗糙的木门,声音嘶哑地哭喊:“麻婆婆!麻婆婆救命啊!救救我啊!”

 过了好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露了出来。一双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眼白瞳仁的眼睛,冰冷地上下打量着狼狈不堪、满脸惊惶的茅十八。

 “嚎什么丧?”麻神婆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老婆子还没死呢。”

 “婆婆!救命啊!”茅十八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将这几天的遭遇——暴雨夜遇女鬼托骨、他贪金潦草掩埋、金砖化纸、井枯禾死、女鬼夜夜索命、白骨生花…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麻神婆静静地听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直到茅十八提到“白骨生花”时,她的眼皮才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红花?血色的?长在骨头上?”麻神婆嘶哑地问。

 “是!是!红的发黑!邪性得很!”茅十八连连点头,想起那景象就浑身发冷。

 麻神婆沉默了。山风吹动她花白稀疏的头发,露出额头一道狰狞的旧疤。她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似乎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感应什么。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

 “白骨生怨花…此乃极阴之兆,怨气凝形,至凶至煞!寻常超度,根本无用!”

 茅十八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地看着她。

 “此怨…”麻神婆的目光缓缓移回到茅十八惨白的脸上,一字一顿,如同宣判,“需…血…亲…之…血…浇灌…方能…化…解!”

 “血亲之血?”茅十八愣住了,随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问道:“婆婆!那女鬼…那尸骨的血亲在哪?我去找!我去求他们!”

 麻神婆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古怪、近乎嘲讽的神色。她伸出干瘦如同鸡爪的手指,虚空点了点茅十八的额头,又指了指他沾满泥污的胸口。

 “她的怨…她的恨…她的咒…皆系于你身…皆因你…背信弃义而起…”麻神婆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你…便是…引子…找到她的血亲…需…由你…亲手…以血亲之血…浇灌…那怨…之花…方能…平息…”

 茅十八呆住了。他便是引子?要他去找女鬼的血亲,还要他亲手用血亲的血去浇花?这…这简直是…

 “如何…找到…她的血亲?”茅十八的声音干涩发颤。

 麻神婆浑浊的目光投向乱葬岗的方向,又缓缓移开,最终定格在东南方。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那个方位,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笃定:

 “水…井下…有…她的…根…东南…二十里…钱…府…寻…她的…源…”

 水井下?钱府?东南二十里?

 茅十八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猛地想起那女鬼出现时浑身滴水的样子,想起她怀中包裹渗出的暗红液体,想起她幽幽地说“泡在这…冰冷污浊的泥水里”…难道…难道她生前是淹死的?在井里?钱府…钱府…东南二十里…那不就是凤阳城里有名的富商钱守仁的府邸?!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钱府…钱守仁?”茅十八失声叫道。

 麻神婆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浑浊眼睛,深深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和冷漠,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地退回了石屋之中。那扇粗糙的木门,在他面前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隔绝了内外,也仿佛隔绝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茅十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鬼见愁”山坳。麻神婆最后那指向东南方的手指和“钱府”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钱守仁!凤阳城无人不知的大富商,据说和知府老爷都有交情,家财万贯,仆从如云!那女鬼…那具生着怨花的白骨…竟和钱府有关?

 恐惧依旧如影随形,但另一种情绪——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怒,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罐子破摔的狠戾,开始在他心底滋生、蔓延。他茅十八烂命一条,被鬼缠身,生不如死。钱守仁?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得给他一个说法!若那女鬼真是钱府的人,钱家就是罪魁祸首!凭什么让他茅十八一个人承担这索命的怨咒?

 一股邪火顶着茅十八的肺管子。他不再犹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朝着东南方向,朝着凤阳城,朝着那高门大户的钱府,一步一步,带着决死的狠劲,走了过去。

 凤阳城依旧繁华,街市喧嚣。但这份繁华与喧嚣,却与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如同乞丐的茅十八格格不入。路人纷纷投来嫌恶或好奇的目光,指指点点。茅十八浑然不觉,他眼里只有那座位于城东、朱门高墙、气派非凡的钱府。

 他绕到钱府后巷。这里相对僻静,高高的青砖院墙下,果然有一口废弃的石井。井口被一块厚重的青石板盖着,石板上落满了灰尘和枯叶,显然很久无人问津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淤泥腥气,似乎还萦绕在井口周围。

 就是这里了!麻神婆说的“水井下…有她的根”!

 茅十八的心沉甸甸的。他深吸一口气,积攒起最后一点力气,走到钱府那扇漆黑厚重、钉满铜钉的侧门前。门紧闭着,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威严。他举起如同枯枝般的手,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门板。

 “开门!开门!俺找钱老爷!有要紧事!”他的声音嘶哑干裂。

 拍了许久,侧门上方才打开一个小小的窥视孔。一张家丁不耐烦的脸露了出来,上下打量着茅十八,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哪来的叫花子?滚远点!钱府也是你能乱拍门的?”

 “俺不是叫花子!”茅十八梗着脖子,努力挺直佝偻的腰背,嘶声道:“俺找钱老爷!事关重大!人命关天!你们府上…是不是…是不是前些年…死过一个丫鬟?淹死在井里的?”

 那家丁的脸色瞬间变了变,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但随即被更浓的凶恶取代:“放屁!胡说什么!再敢胡说八道,打折你的狗腿!滚!”说着,就要关上窥视孔。

 “慢着!”茅十八猛地伸手抵住那即将合上的小窗,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告诉钱守仁!乱葬岗的白骨开花了!那怨花…要血亲之血来浇!他若不见俺…那东西…就自己上门来讨!”

 最后那句话,如同冰冷的诅咒,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让那凶神恶煞的家丁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惊疑不定地盯着茅十八那张写满绝望和疯狂的脸,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恶狠狠地丢下一句:“等着!”便匆匆关上了窥视孔。

 时间一点点过去。茅十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发抖。他能听到门内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侧门“吱呀”一声,沉重地打开了。

 开门的依旧是那个家丁,但脸上的凶恶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疑和警惕的神色。“跟我来。”他低声说了一句,侧身让开。

 茅十八深吸一口气

,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门内是一条狭窄的青石甬道,通向幽深的后院。一股属于大户人家的、混合着花香、木料和某种陈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与外面街市的喧嚣截然不同。家丁在前面引路,脚步很快,带着他七拐八绕,避开正院和花园,最终来到一处极其僻静、甚至有些阴森的小院。

 小院不大,种着几竿疏竹,却毫无生气。院中只有一座孤零零的、门窗紧闭的轩敞屋子。家丁在屋门前停下,示意茅十八进去,自己则迅速退开,仿佛那屋子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茅十八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廉价的熏香味,也掩盖不住一丝陈旧的、若有若无的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般的淡淡腥气?一个穿着酱紫色绸缎长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背对着门,站在窗前,似乎在看窗外那几竿枯竹。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正是钱守仁。

 他的脸保养得不错,皮肤白皙,但眼袋浮肿松弛,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此刻没有半分富商惯有的精明圆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阴沉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着的、近乎暴戾的烦躁。他上下打量着如同乞丐般的茅十八,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你…就是那个在门口胡言乱语的?”钱守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压力,“说!到底怎么回事?什么白骨开花?什么血亲之血?敢有一句虚言,本老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面对钱守仁的威压,茅十八反而冷静了下来。那夜夜纠缠的恐惧,那白骨红花的诡异,那井枯禾死的绝望,早已磨掉了他对权贵的敬畏。他直视着钱守仁阴鸷的眼睛,没有任何废话,将乱葬岗白骨生花、麻神婆的断言,以及那句“水井下…有她的根…钱府…寻她的源…”,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麻木和一种“大不了同归于尽”的决绝。

 当听到“白骨开花”、“怨气凝形”、“需血亲之血浇灌”时,钱守仁的脸色明显变了变,细长的眼睛里瞳孔猛地收缩,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尤其当茅十八提到那口后院废井时,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负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几下。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熏香的气味变得格外刺鼻。钱守仁死死地盯着茅十八,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过了许久,他脸上那阴沉暴戾的神色忽然如同潮水般褪去,嘴角极其生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呵…呵呵…”钱守仁干笑了两声,打破了沉寂,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刻意放松的腔调,“原来…原来是为了那个贱婢的事啊…”

 他踱了两步,走到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前坐下,姿态看似放松,手指却用力地抠着光滑的扶手。

 “不错。”钱守仁抬眼看向茅十八,目光闪烁,“那丫头…叫柳儿…是府上几年前的一个粗使丫头。性子…是烈了些…手脚也不甚干净…偷了夫人房里的金簪…被发现了…一时想不开…自己…投了后院的井…”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词句,眼神却飘忽不定,不敢与茅十八那麻木而执着的目光对视。

 “投井?”茅十八嘶哑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啊…”钱守仁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手指却微微颤抖,茶水泼洒出来一些,“也是个可怜人…府里发现得迟了些…捞上来时…已经泡得不成样子了…晦气得很!就…就让人用席子卷了…丢到…丢到城外的乱葬岗去了…唉,谁知道…这丫头死了都不安生…还闹出这等邪祟之事…连累了你这位…”

 他话还没说完,茅十八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钱守仁那张故作惋惜的脸,嘶声打断他:“钱老爷!麻神婆说了!那怨花需血亲之血浇灌方能化解!柳儿的血亲在哪?这事因你府上而起!你得给俺个交代!”

 “血亲?”钱守仁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阴冷,他猛地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交代?什么交代?一个签了死契的下贱丫头!她的命都是钱府的!死了也是钱府的鬼!哪来的血亲?早就死绝了!”

 他站起身,肥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指着茅十八的鼻子,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戾和一种被戳穿伪装的恼羞成怒:

 “本老爷看你可怜,才跟你说这些!你倒蹬鼻子上脸了!什么怨花?什么血亲?我看你是穷疯了,想讹诈到本老爷头上!滚!立刻给我滚出去!再敢胡言乱语,打断你的狗腿丢进大牢!”

 钱守仁的暴怒和矢口否认,像是一盆冰水浇在茅十八心头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上。他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扭曲的、油光光的胖脸,看着那细长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凶光和…深藏其下的一丝慌乱。

 “死绝了?”茅十八喃喃重复着,忽然发出一阵嘶哑难听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哈哈哈…死绝了?好…好一个死绝了…”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瞬间变得一片死寂,空洞得如同两口枯

井。所有的恐惧、愤怒、绝望,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彻骨的麻木。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干瘦枯槁、布满老茧和污垢的左臂上。

 麻神婆的话如同冰冷的魔咒,再次在他耳边回响:“你…便是…引子…找到她的血亲…需…由你…亲手…以血亲之血…浇灌…那怨…之花…方能…平息…”

 血亲…死绝了…

 他…便是引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后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这孽债,终究要他来偿。

 钱守仁被茅十八那诡异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更加恼怒:“笑什么笑!还不快滚!来人!把他给我……”

 他的咆哮声被眼前的一幕硬生生掐断!

 只见茅十八猛地抬起了左臂!他不知何时,竟从怀里摸出了一把生锈的、用来防身的短小柴刀!那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森冷的寒芒!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声嘶喊。茅十八的眼神空洞得吓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即将被切割的不是他自己的血肉。他右手握紧刀柄,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自己左臂外侧,狠狠地、决绝地割了下去!

 “嗤啦——!”

 皮肉被割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滚烫的、殷红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溅落在他破烂的衣襟上,溅落在脚下光洁的青砖地上,开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剧烈的疼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茅十八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但他咬紧了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声痛哼!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喷涌的鲜血,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钱守仁彻底惊呆了!他肥胖的身体僵在原地,脸上的暴怒瞬间化为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茅十八那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如同见鬼一般!他活了半辈子,见过狠人,却从未见过对自己下手如此狠绝、如此…麻木的人!

 “你…你疯了!你…你要干什么!”钱守仁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尖利得刺耳。

 茅十八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看也不看钱守仁一眼,任由鲜血顺着小臂汩汩流淌,染红了半身。他缓缓转过身,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步一个血脚印,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门外走去。目标,依旧是那阴森恐怖的乱葬岗!目标,是那具白骨之上,妖异的怨毒之花!

 钱守仁眼睁睁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修罗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双腿一软,肥胖的身体重重跌坐回太师椅里,脸色煞白,浑身冷汗涔涔而下,大口喘着粗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屋内,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和那廉价熏香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伤口,低低地挂在乱葬岗枯黑的树梢上,将最后一点残红泼洒在嶙峋的乱石和荒坟上,映照出一片凄厉而绝望的光景。风呜咽着穿过坟茔间的空隙,卷起枯草和尘土,发出如同鬼哭般的悲鸣。

 茅十八踉跄着,终于再次回到了这片埋葬着他贪婪与恐惧的土地。左臂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涌出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袖,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灰黄的泥地上拖出一道蜿蜒刺目的血痕。剧烈的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臂处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心中那点执念,如同风中残烛,却异常顽强地支撑着他。

 他找到了那个被他重新挖开、又被他丢弃在旁的湿漉漉的麻布包裹。包裹散开了一角,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在夕阳如血的光芒下,那些从白骨缝隙间生长出来的暗红色妖花,显得更加邪异、更加触目惊心!它们仿佛吸饱了怨气,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茅十八扑倒在白骨前,身体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剧烈颤抖。他看着那丛丛妖异的红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左臂。麻神婆的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轰鸣:“需…由你…亲手…以血亲之血…浇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