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101章 崔判(第2页)

 “鬼…鬼啊!” 其中一个衙役怪叫一声,如同白日见鬼,手中的哨棒“当啷”一声脱手坠地。两人再也顾不得崔子玉和老妪,如同丧家之犬,连滚带爬,惊恐万状地转身就逃,眨眼间便消失在雨巷深处,只留下泥泞中杂乱的脚印和被踩烂的栀子花。

 巷中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崔子玉惊魂未定,回头看向柳含烟,只见她已缓步走近,将伞微微倾向他和老妪。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复杂地看了崔子玉一眼,那目光里有担忧,有后怕,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崔公子…你太冲动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比这夏日的冷雨更凉。

 老妪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哭谢:“多谢公子!多谢姑娘!你们是好人…好人啊…” 她浑浊的老眼望向柳含烟,满是感激,却又在看清柳含烟面容时,闪过一丝本能的、难以言喻的惊悸,仿佛看到了某种不该存在于阳世的东西。

 崔子玉扶起老妪,将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塞进她手中,温言安抚几句,目送她颤巍巍地消失在巷子另一头。这才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柳含烟,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不断滴落:“含烟!方才…方才可是你…” 他想问,那衙役惊恐的“鬼”字,和她出现时衙役们骤然僵硬的恐惧,是否与她有关。

 柳含烟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将伞塞到他手中,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王魁耳目众多,你今日之举,恐已招祸!” 语气急促而凝重。说罢,她竟不再停留,转身便走,素白的身影在雨幕中迅速变得模糊,很快便隐没在如织的雨帘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崔子玉一人,握着尚带一丝她指尖冰凉余温的伞柄,怔立雨中,满心疑惧与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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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子玉勇斥衙役、救下卖花老妪之事,如同投入滚油锅的一滴水,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在淄川城的底层百姓间悄然传开。自然,也顺风钻进了县丞王魁的耳朵里。

 县衙后堂,王魁斜倚在铺着锦垫的酸枝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

用杯盖撇着碗中浮沫。他年过四旬,保养得宜,面皮白净,只是眼袋浮肿松弛,眼下带着常年纵欲留下的青黑,一双三角眼微微眯着,闪动着阴鸷而多疑的光。听完心腹师爷添油加醋的回禀,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

 “哦?崔子玉?” 他放下茶碗,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就是那个屡试不第、在城西赁屋而居的穷酸?呵,好大的狗胆!自己一身骚,还敢管起本官的闲事来了?”

 “老爷明鉴!” 师爷哈着腰,谄媚道,“正是此人!小的打听过了,此人迂腐不堪,平日就爱替些泥腿子写写状子,颇有几分刁民拥趸。此番当街顶撞衙差,分明是藐视老爷您的官威!若不严惩,恐助长刁民气焰啊!”

 “刁民?” 王魁冷笑一声,三角眼中凶光毕露,“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去,告诉张班头,找个‘合适’的由头,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崔子玉,给本官‘请’进大牢里,好好‘招待’几日!让他明白明白,在这淄川地界上,得罪本官的下场!” “请”字和“招待”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阴森。

 “是!小的明白!定让那穷酸生不如死!” 师爷心领神会,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躬身退下。

 牢狱之灾来得比崔子玉预想的更快、更狠。当夜,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便踹开了他邻居小屋那扇薄薄的木门,以“勾结匪类、意图不轨”的莫须有罪名,将他粗暴地锁拿。没有审问,没有辩白,他直接被投入了县衙大牢最深处一间狭窄、阴暗、终年不见天日的死囚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烂、血腥和排泄物混合的恶臭,令人作呕。地上铺着潮湿发黑的稻草,角落里蜷缩着几个早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如同沉默的活尸。

 崔子玉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牢门再次被打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穿着皂隶班头服饰的汉子,带着两个狞笑的狱卒走了进来。正是奉了王魁之命的张班头。

 “小子,听说你骨头很硬?敢跟我们王老爷作对?” 张班头捏着拳头,骨节发出咔吧的脆响,一步步逼近。

 “我崔子玉行得正坐得直!尔等构陷良善,天理难容!” 崔子玉被反绑着双手,背靠着冰冷的石墙,虽知大难临头,却挺直脊梁,怒目而视。

 “天理?哈哈哈!” 张班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震得尘土簌簌落下,“在这淄川大牢里,老子就是天理!” 话音未落,他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崔子玉的腹部!

 “呃——!” 崔子玉只觉得五脏六腑瞬间移位,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下去,胃里翻江倒海,干呕起来。

 这仅仅是开始。紧接着,雨点般的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腿上、背上!坚硬的靴尖踢断了他的肋骨,沉重的拳头砸得他口鼻鲜血直流。狱卒的狞笑、张班头的咒骂、皮肉被击打的闷响、骨头断裂的细微咔嚓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交响曲。崔子玉咬紧牙关,起初还试图怒骂,很快便只剩下痛苦的闷哼和粗重的喘息。血沫从嘴角溢出,意识在剧痛和窒息的边缘反复沉浮。每一次濒临昏迷,都会被一桶冰冷刺骨、带着腥臊味的脏水当头泼醒,然后新一轮的毒打接踵而至。

 “骨头硬是吧?老子今天就给你敲碎了熬汤!” 张班头狞笑着,抓起一根沾满污秽、手腕粗细的硬木水火棍。

 就在那致命的棍棒即将砸向崔子玉头颅的刹那!囚室那扇厚重的、布满铁锈的牢门,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极其缓慢的开启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开!

 一股远比泼在身上的脏水更加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气,瞬间涌入囚室!墙壁上那盏昏暗如豆、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的油灯,火苗骤然被压成一条细线,疯狂摇曳挣扎,发出噼啪的爆响,囚室内的光线瞬间暗到了极致,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缝外渗入一丝幽暗廊灯的光,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纤细的身影轮廓——柳含烟!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门外无边的黑暗中,无声无息。

 张班头高举的水火棍僵在半空!他和那两个狱卒如同被无形的冰手扼住了喉咙,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扭曲,化为极致的恐惧!他们死死盯着门口那朦胧的白影,眼珠凸出,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景象!

 “鬼…鬼!柳…柳…是柳家那个…” 一个狱卒牙齿打颤,语不成句,裤裆瞬间湿透,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

 “含烟…柳含烟!是她!她来索命了!” 另一个狱卒更是魂飞魄散,凄厉地尖叫一声,竟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吓晕过去,“噗通”一声栽倒在污秽的地上。

 张班头胆子稍大些,但也吓得魂不附体,脸色惨白如死人,高举的棍棒“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他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指着门口那朦胧的白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破旧的风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柳含烟并未踏入囚室

。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门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看不清面容,唯有那双眼睛——冰冷、幽深、燃烧着无声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怨毒火焰——穿过黑暗,死死地钉在张班头身上!

 “啊——!” 张班头再也承受不住那目光中蕴含的无边恨意与死亡气息,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连滚带爬,如同被恶鬼追赶,撞开吓瘫的同伴,头也不回地疯狂冲向牢门,瞬间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连地上的同伴也顾不上了。

 囚室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崔子玉粗重痛苦的喘息声、油灯火苗挣扎的噼啪声,以及那晕厥狱卒身下流出的液体滴落在地的细微声响。彻骨的寒意弥漫着,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柳含烟的身影终于动了。她缓缓走进囚室,脚步无声。那股刺骨的寒意随着她的靠近愈发深重。她蹲下身,靠近蜷缩在血泊和污水中、奄奄一息的崔子玉。当她的手指,冰凉得没有一丝活人温度,轻轻拂过崔子玉脸上破裂的伤口时,崔子玉浑身猛地一颤!那触碰带来的寒意,比这阴冷地牢更深,直透灵魂!他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柳含烟苍白的面容近在咫尺。她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清冷或哀伤,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恸,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眼中滚落,滴在崔子玉染血的脸颊上。那泪水,竟也是冰凉的!

 “对不起…对不起…” 柳含烟的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哀伤,“是我…是我连累了你…是我这不该存留的残魂…引来了他们的毒手…” 她冰凉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然而那彻骨的寒意却透过指尖不断传递过来。

 崔子玉的意识在剧痛和这冰火交织的诡异感觉中沉浮。柳含烟的泪、她指尖的寒、她话语中的“残魂”二字,如同惊雷,彻底劈开了他脑海中那层最后的迷雾!阎罗殿、朱砂笔、生死簿、阶下泣血的女子、掷地有声的“还其阳寿”、自己被打落凡尘…所有的碎片瞬间贯通!他死死抓住柳含烟冰冷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含烟…不!是我…是我欠你的!是我…是我崔珏!是我当日…在森罗殿上…判你还阳的崔珏!是不是?!”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牵动伤处,又咳出大口鲜血,溅在柳含烟素白的衣裙上,如同点点凄艳的红梅。

 柳含烟浑身剧震!眼中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而出。她紧紧回握住崔子玉染血的手,冰凉的掌心贴着他滚烫的皮肤,泣不成声:“是…是你!崔判…崔珏大人!是我…是我这无用的残魂…连累你受此酷刑…连累你…再堕凡尘受苦…” 巨大的悲伤与悔恨将她淹没,她伏在崔子玉伤痕累累的胸膛上,冰冷的泪水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前世今生,因果纠缠,所有的谜底,在这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阴暗囚牢中,被这滚烫的鲜血与冰冷的泪水,彻底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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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深秋,淄川城却笼罩在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慌之中。先是县衙班头张彪,那个出了名的凶神恶煞,自那夜从死囚牢房连滚带爬逃出后,便如同中了邪魔。白日里惊惧狂躁,见人就疑是鬼影,稍有风吹草动便拔刀乱砍;夜里则被噩梦死死缠绕,凄厉的惨嚎声能穿透几条街巷。他总在梦中哭喊:“柳姑娘饶命!柳姑娘饶命啊!不是我!是王老爷…是王魁指使的!饶了我吧!” 不出半月,这曾经壮硕如牛的汉子,竟形销骨立,精神彻底崩溃,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深夜,用自己腰间的佩刀抹了脖子,鲜血流了一地,死状狰狞可怖。

 紧接着,当夜同在现场、被吓晕在牢里的狱卒李三,也彻底疯了。他整日蜷缩在县衙马厩的角落里,抱着头瑟瑟发抖,口中反复念叨着:“别过来…白衣服…好冷…柳含烟…她回来了…回来索命了…” 对任何靠近的人又踢又咬,状若疯犬。没熬过几天,便一头栽进了饮马的石槽中溺毙。

 这两桩离奇诡谲的暴死,如同瘟疫般在衙门内外迅速传播开来,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所有的矛头,隐隐指向了县丞王魁,以及那个在牢中神秘出现、名字如同禁忌般被衙役们私下里恐惧传递的“柳姑娘”。一股阴森诡异的气氛笼罩了县衙,昔日作威作福的衙役们个个噤若寒蝉,看向王魁的目光也带上了难以掩饰的疑惧。

 王魁的日子,更是如同架在烈火上炙烤。张彪和李三临死前的呓语,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在他耳边回响。“柳含烟”这个名字,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他本就多疑猜忌,如今更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案头公文堆积如山,他却再也无法凝神处理。窗棂上掠过的飞鸟影子、门外轻微的脚步声、甚至烛火跳跃的微光,都能让他惊跳起来,疑心是那素衣索命的冤魂前来!他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眼窝深陷,脸色灰败,短短时日,竟似苍老了十岁。府中妻妾也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冷和老爷身上散发的恐惧气息,人人自危,整个县丞府邸死气沉沉,如同鬼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一夜,秋风肃杀,吹得院中枯枝呜呜作响,如同百鬼夜哭。王魁独自一人缩在书房暖阁的罗汉床上

,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仍觉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桌上烛火摇曳不定,将他惊恐不安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变形。他神经质地灌下一杯又一杯烈酒,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恐惧,然而酒入愁肠,只换来更深的昏沉与幻象。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三年前那个夜晚,女监里那双充满绝望与恨意的眼睛,听到那喉咙被扼住时发出的“嗬嗬”声…

 “啊——!” 王魁猛地从半醉半醒的噩梦中惊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大口喘息着,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书房内一切如常,唯有烛火被窗外涌入的风吹得剧烈摇摆,墙上他扭曲的影子也随之疯狂舞动。

 突然!紧闭的雕花木窗外,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指甲刮擦窗棂的声音!嗤啦…嗤啦…声音缓慢而持续,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如同鬼魅的低语!

 王魁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盯着那扇窗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谁…谁在外面?!” 他颤声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那刮擦声骤然停止。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然而,仅仅过了几息。窗外,一个幽幽的、仿佛从地底深处飘来的女子叹息声,清晰地穿透了窗纸,钻进王魁的耳朵里:

 “王…县…丞…还…我…命…来…”

 那声音缥缈、冰冷、带着无尽的怨毒,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扎进王魁的耳膜!

 “柳…柳含烟!” 王魁如同被毒蝎蛰中,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他猛地从床上弹起,连滚带爬地扑向房门,疯了一般想逃离这个房间!然而,就在他扑到门边的瞬间——

 “呼——!”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极其猛烈阴冷的穿堂风,猛地灌入书房!桌上的烛火被这邪风狠狠一扑,“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无边无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不——!不要过来!别找我!饶命啊——!” 王魁彻底崩溃了!他在绝对的黑暗中疯狂挥舞手臂,踢打着,哭喊着,如同陷入最深的梦魇。他感觉无数冰冷滑腻的东西缠绕上他的身体,耳边充斥着凄厉的哭泣和怨毒的诅咒!他跌跌撞撞,一头撞翻了沉重的花架,名贵的瓷器摔得粉碎,锋利的瓷片深深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剧痛反而让他更加疯狂。最终,他被脚下的杂物狠狠绊倒,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紫檀木桌角上!

 “咚!” 一声闷响。

 王魁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瘫倒在地。浓稠温热的血液,带着生命流逝的温度,从他额角破裂的伤口和嘴角汩汩涌出,迅速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在黑暗中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他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瞪大到极限的眼睛,至死还残留着无法言喻的惊骇,空洞地望向无边的黑暗虚空,仿佛凝固了最后看到的恐怖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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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丞王魁暴毙书房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淄川城。死状凄惨离奇,现场一片狼藉,种种迹象皆指向“厉鬼索命”之说。加之之前张彪、李三的诡异暴亡,“柳含烟”冤魂复仇的流言如同野火燎原,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官府虽极力弹压,宣称王魁是“急病突发,失足撞死”,并迅速草草结案,但私下里,衙役捕快们个个面无人色,无人敢在夜间当值,更无人敢去深究那间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子玉因查无实据(更因王魁暴毙,无人再愿深究这“晦气”案子),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煎熬了十数日后,终于被稀里糊涂地释放了。当他拖着伤痕累累、虚弱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挪地回到自己那间城郊荒僻、久无人至的邻居小屋时,已是夕阳西沉。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一股久无人居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积了厚厚的灰尘,蛛网在梁角飘荡。他疲惫地跌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剧烈的咳嗽牵扯着尚未痊愈的肋伤,痛得他蜷缩起来。窗外,暮色四合,晚风吹过枯黄的野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柳含烟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依旧一身素白,身形却比之前更加缥缈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散。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在昏暗的光线下,甚至隐隐透着一种玉石般的微光。周身那股特有的微凉气息,此刻变得格外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她看到崔子玉憔悴不堪的模样,眼中瞬间盈满了水光,快步上前,冰凉的手轻轻扶住他因咳嗽而颤抖的肩膀。

 “崔判…崔郎!” 情急之下,前世今生的称呼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心疼与哽咽,“你受苦了…”

 崔子玉抬起头,望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前世森罗殿上的铁面判官,今生落魄潦倒的书生;前世阶下泣血的冤魂,今生相伴相知的女子…巨大的命运洪流冲击着他。他反手紧紧握住柳含烟冰凉的手腕,那刺骨的寒意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穿透生死的真实。他眼中亦是泪光闪动,沙哑道:“含烟…值

得!能再见到你…能亲眼看到王魁那恶贼遭了报应…我崔珏…不,我崔子玉…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只是…” 他看着柳含烟愈发虚幻的身影,心头猛地一沉,涌起强烈的不安,“你的样子…为何如此虚弱?”

 !柳含烟身体微微一颤,避开了他担忧的目光,强扯出一抹极其虚弱的微笑:“无妨…王魁伏诛,我心头大恨已消…残存的执念散去,魂体自然不稳了些。崔郎不必担心。” 她扶着崔子玉在炕上躺下,动作轻柔,“你伤得很重,又在大牢里受了阴寒湿气,需好生调养。我去…去为你寻些草药来。” 说着便要起身。

 “不!你别走!” 崔子玉急切地抓住她的衣袖,仿佛怕她下一刻就会消散,“含烟,告诉我!阎君当年允你还阳,是否…是否只有三年之期?!”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因恐惧而发颤。

 柳含烟的身体彻底僵住。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这间破败的小屋里。窗外的风声也仿佛静止了。许久,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强装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诀别之意。她点了点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是…三年残喘,今日…今日已是最后一日。子夜一过,我…我便要魂归地府,再入轮回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叹息,却字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崔子玉心上!

 “不!!” 崔子玉如遭雷击,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剧痛和巨大的绝望攫住,只能徒劳地伸着手,“不!含烟!你不能走!一定有办法的!我…我这就去找高人!去找法师!一定有办法留住你!” 他语无伦次,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与痛楚。

 柳含烟俯下身,冰凉的手指带着无尽的眷恋,轻轻抚过崔子玉消瘦的脸颊、紧蹙的眉头。她的指尖依旧寒冷刺骨,那触感却让崔子玉的心如同撕裂般疼痛。

 “崔郎,莫说傻话。” 她含泪微笑着,笑容凄美得令人心碎,“能得这三年阳寿,已是天大的恩典。若非你当日…在森罗殿上甘冒奇险,仗义执言,含烟早已是枉死城中一缕永不超生的怨魂。这三年,能遇见你,能伴你左右,能亲眼看到大仇得报…含烟…死而无憾了。” 泪水滴落在崔子玉的手背上,冰冷刺骨。

 “可我们…我们才刚刚…” 崔子玉哽咽着,巨大的悲伤堵住了喉咙。

 “崔郎,” 柳含烟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打断了他的话,“听我说。我的时辰不多了。你…你并非池中之物,前生为神,今生亦非庸碌。此番牢狱之灾,皮肉之苦虽重,却也是磨砺心志。你眉间那道痕,是前世刚正不阿的印记,更是今生慧根的显化。来年秋闱,你必能高中!只是…” 她顿了顿,眼中满是恳切,“宦海沉浮,凶险更甚鬼蜮。望你…望你谨守本心,莫失莫忘!莫要…莫要再如前世那般…为我这等…这等微末情由…触犯天条…”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崔子玉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脸上,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泪与她那冰寒的泪混在一起:“含烟…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只求你…别走…”

 然而,柳含烟的身影却在他的泪眼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透明、缥缈。她周身开始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纯净的白色柔光,如同月华凝聚。屋内的温度急剧下降,呵气成霜。

 “时辰…到了…” 柳含烟的声音变得极其遥远,如同来自天外。她深深凝望着崔子玉,仿佛要将他的面容刻入灵魂深处,眼中是无尽的爱恋、不舍与诀别的哀伤。

 “崔郎…珍重…”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星尘般的白色光点,缓缓升腾,在昏暗的小屋里盘旋飞舞,如同夏夜最后的萤火。那光点带着柳含烟最后的眷恋,轻柔地拂过崔子玉的额头、脸颊、紧握的手…带来瞬间的、刺骨的冰凉,随即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再无踪迹可寻。

 只有一滴冰凉的泪,如同凝结的寒露,最终落在崔子玉的眉心,渗入那道浅浅的竖痕之中,带来一丝永恒的清寂。

 “含烟——!!!” 崔子玉撕心裂肺的呼喊响彻空屋,回应他的,只有窗外呜咽的秋风,和一片死寂的虚空。他颓然倒在冰冷的炕上,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前世的铁面无私,今生的落魄相守,最终只换来这满室的清冷与指间残留的、永不消散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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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万历二十四年秋,济南府贡院门外,人头攒动,喧嚣震天。大红榜文高悬,墨迹淋漓。在一片狂喜的欢呼与失意的叹息声中,一个名字被反复提及,声浪越来越高——崔子玉!高中山东乡试解元!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飞回淄川。崔家那间破败的小院,瞬间被闻讯而来的乡邻、旧友、甚至县衙的佐吏挤得水泄不通。道贺声、恭维声、攀附声,沸反盈天。然而,众人很快发现,这位新鲜出炉的解元公,脸上并无多少狂喜之色。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立于人群之中,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似水。唯有眉间那道浅浅的竖痕,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蕴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他对着四方来客拱手还礼

,举止温文尔雅,眼神却深邃而平静,仿佛看透了眼前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喧闹,目光偶尔投向远方天际,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与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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