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88章 鬼友(第2页)

 没有工具,他就用双手刨。指甲很快翻裂,指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血污,钻心的疼,他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挖,挖得深一点,让叶兄安息。他一边挖,一边低声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叶兄……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邀你同行……你……你本可逍遥自在……何必遭此横祸……叶兄……你才华盖世……本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却……却埋骨这荒山野岭……是我柳含章无能……护不住你……”

 坑挖好了,不大,却足够深。柳含章用尽全身力气,将叶慕秋冰冷的身体轻轻放入坑中。他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完好的外袍,想盖在叶慕秋身上,动作却顿住了。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了叶慕秋胸前那片被鲜血浸透的麻衣下,似乎紧紧贴着一个硬物。

 他颤抖着手,轻轻拨开被血凝住的衣襟。是一卷书!正是那晚在破庙中,叶慕秋取出的那卷枯黄手稿!此刻也沾满了暗褐色的血污。

 柳含章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染血的手稿取出,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叶慕秋最后的气息。然后将自己的外袍仔细盖在叶慕秋身上,遮住了那张苍白冰冷的脸和那恐怖的伤口。

 “叶兄……安息吧……”柳含章哽咽着,捧起冰冷的泥土,一捧,又一捧,覆盖在那具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指点他文章的身体上。泥土落在麻衣上的声音,沉闷得令人窒息。

 直到小小的坟茔隆起,柳含章才停下。他跪在坟前,对着那株沉默的老槐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了泥土。

 “叶兄,救命之恩,含章永世不忘!若有来生,结草衔环以报!今日……含章……还要去赶考……不能在此久留……”他泣不成声,从书箱里翻出秃笔,又寻了块还算平整的石片,用尽力气,想在上面刻下“义友叶慕秋之墓”几个字。可笔秃石硬,只留下几道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的划痕。

 他颓然放弃,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新土和老槐树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狠狠抹了一把脸,捡起书箱,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无边黑暗的山道。背影仓惶绝望,如同丧家之犬。

 坟前,只剩下那卷染血的枯黄手稿,被他遗忘在了冰冷的泥土上。夜风吹过,掀动书页一角,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柳含章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无边黑暗和刺骨恐惧中挣扎前行。叶慕秋惨死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脑海:喷涌的鲜血,空洞的眼神,冰冷的身体……还有那柄嵌入骨肉的鬼头大刀!每一次回想,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匪徒狰狞的笑声、山风呜咽的悲鸣,交织成一张

巨大的恐怖之网,将他死死缠住。

 !他不敢停,不敢回头,更不敢去想那片新坟和老槐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省城!贡院!考!必须考!叶兄……叶兄是为了护他才死的!他不能辜负!他要用那金榜题名,来祭奠叶兄的在天之灵!这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燃着他最后一点生志。

 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当他终于看到省城巍峨的城墙轮廓时,整个人已如同从地狱里爬出。衣衫褴褛,满面泥污血垢,眼神涣散,嘴唇干裂出血。守城的兵丁见他这副模样,差点当成流民乞丐赶出去。柳含章哆嗦着掏出早已被血泥浸透的路引和考牌,嘶哑地喊着:“赶考……我是秀才……赶考……”

 兵丁查验无误,虽嫌恶地皱眉,还是将他放了进去。

 省城繁华喧嚣,车水马龙。可这一切落在柳含章眼中,却如同隔着一层灰暗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叶慕秋那双失去神采的空洞眼睛,似乎无处不在,冷冷地注视着他。他找了一家最便宜、最靠近贡院的破旧客栈,一头栽倒在散发着霉味的床铺上,人事不省。

 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被噩梦反复折磨。梦里尽是喷涌的鲜血、冰冷的身体和匪徒的狞笑。醒来时,离乡试开考只剩最后一天。

 柳含章挣扎着爬起,强迫自己洗漱,吃下一点硬如石头的干粮。他打开书箱,想临阵磨枪,翻看那些熟悉的经卷。可往日清晰的字句,此刻在眼前却如同扭曲的蝌蚪,无论如何也钻不进脑子。叶慕秋惨死的画面,如同附骨之蛆,牢牢盘踞在他脑海中央,驱之不散。恐惧、悲痛、自责、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神。

 “不……不行……我要看书……我要考……”他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试图集中精神,却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开考之日,终于到了。

 天还未亮,贡院外已是人山人海。数千名来自各州府的秀才,提着考篮,神情各异,或紧张,或亢奋,或故作镇定,在兵丁严厉的呼喝和搜检下,如同待宰的羔羊,排着长队缓缓挪动。

 柳含章夹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整个人瘦脱了形。他机械地随着人流向前挪动。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森严的甬道和一排排如同蜂巢般的号舍。一股混合着陈年墨臭、汗臭、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扑面而来,如同巨兽张开的腥膻大口。

 他被兵丁粗暴地推搡着,搜身,验明正身,然后领了号牌,被驱赶进迷宫般的巷道,最终塞进了一间狭小、低矮、仅容一桌一凳的号舍。铁栅栏“哐当”一声在身后落下锁死,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号舍内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四壁是粗糙的青砖,墙角结着蛛网,地面湿冷。一张破旧的小桌,一方粗糙的砚台,一支秃笔,几张黄麻纸,便是全部。这便是无数士子梦想腾飞、也足以埋葬无数希望的囚笼。

 柳含章瘫坐在冰冷的条凳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内衫。他强迫自己镇定,铺开纸,研墨。可当手指触碰到那冰冷滑腻的墨锭时,叶慕秋倒在血泊中、身体迅速变冷的触感再次清晰地传来!他手一抖,墨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黑污。

 他颤抖着捡起墨锭,重新研磨。墨汁在砚台里化开,浓黑如夜。他拿起笔,蘸饱了墨,悬在纸上,努力回想着昨夜强记的几个破题之句。可脑子里一片混沌!那喷溅的鲜血、那空洞的眼神、那柄嵌入骨肉的大刀……不断闪现!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笔尖颤抖,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不行……不能想……”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试图集中精神,“经义……破题……承题……” 他强迫自己落笔。

 可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前言不搭后语。往日烂熟于心的圣贤之言、精妙章句,此刻竟如指间流沙,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脑像是被塞满了冰冷的棉絮,一片空白!绝望如同毒藤,迅速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完了……”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尖叫,“叶兄……我辜负了你……我完了……”

 他颓然放下笔,双手深深插入发间,痛苦地蜷缩起来。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比野狐岭的寒风更刺骨。这狭小的号舍,此刻真成了他的坟墓。

 就在他万念俱灰,几乎要放弃,只想一头撞死在号板上的时候——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阴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这股寒意并非寻常的冷,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阴森!仿佛数九寒天赤身裸体被浸入了冰窟窿!

 柳含章猛地打了个巨大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这寒意……这寒意如此熟悉!如同野狐岭破庙中那幽蓝火焰的气息,如同叶慕秋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

 他惊恐地抬起头,环顾这狭小、空无一物的号舍。铁栅栏外是同样狭长压抑的巷道,只有远处兵丁模糊的脚步声传来。号舍内除了他,空无一

人!

 可那寒意是如此真实,如此浓烈!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带着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还有一丝……墨香?

 就在他惊骇欲绝、浑身僵硬之际,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他放在破桌上的右手,那只握着笔却写不出一个字、此刻正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右手,竟不受控制地、极其平稳地抬了起来!一股冰冷彻骨、却又强横无比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攫住了他的手腕!

 柳含章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要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以一种完全不属于他的、沉稳有力的姿态,悬停在黄麻纸的上方。

 笔尖,蘸满了浓黑的墨汁。

 然后,那只被无形力量操控的手,落笔了!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一个个铁画银钩、筋骨嶙峋、锋芒毕露的字迹,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悲愤与凌厉,在粗糙的黄麻纸上迅速铺展开来!那字迹,柳含章从未见过!狂放不羁,却又法度森严,每一笔都如同出鞘的利剑,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激越与不平!

 柳含章的身体如同木偶,被那股冰冷的力量牢牢钉在条凳上,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自己的手腕在纸上疾速移动。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笔下流出的文字,那根本不是他苦读多年所学的温润平和、中正典雅的制艺文章!

 那文字如同控诉的檄文!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开篇破题,竟是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怆起兴!继而笔锋如刀,直刺科场积弊、世道不公、贤愚颠倒!行文汪洋恣肆,引经据典却充满叛逆,将圣人之言扭曲出新的、惊心动魄的锋芒!字里行间,奔涌着滔天的怨气、刻骨的悲凉,以及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不……不能这样写!”柳含章在心底疯狂呐喊,恐惧几乎要炸裂他的头颅!这是大逆不道!这是自绝于科场!一旦考官看到,别说功名,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他拼命想要夺回右手的控制权,想要扔掉那支该死的笔!可那无形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支被“鬼手”操控的笔,在纸上疯狂地倾泻着不属于他的、却仿佛早已郁积千年的愤懑!那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冻僵了他的半边身体,也冻僵了他的思维。他仿佛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看着一篇足以惊世骇俗、也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鬼文”,在自己的手下诞生。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笔落下,一个凌厉如刀锋的回钩狠狠顿在纸面,仿佛凝聚了所有的不甘与怨毒。那股控制他右手的冰冷力量,如同潮水般倏然退去。

 柳含章浑身一软,差点从条凳上滑落。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浸透了衣领。他低头,骇然看着桌上那篇墨迹淋漓的文章。字字如刀,散发着阴冷的寒气,仿佛刚刚从九幽地狱中捞出。那字迹,那文风……陌生而恐怖。

 “毁了……全毁了……”他喃喃自语,面如死灰。绝望的念头刚刚升起,那篇“鬼文”上凌厉的字迹,竟在他眼前诡异地扭曲、蠕动起来!如同有了生命!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抓起那张纸,想将它揉成一团,撕个粉碎!

 然而,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纸面的刹那——

 “叮铃铃——!”

 刺耳的铜铃声骤然在巷道中响起!尖锐地刺破了号舍的死寂!

 “时辰到——!诸生停笔——!违者重罚——!” 巡场兵丁嘶哑的吼声由远及近。

 柳含章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完了。连撕毁的机会都没有了。他看着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考卷,如同看着一张催命符。冰冷的绝望彻底将他吞噬。

 收卷的兵丁面无表情地抽走了他桌上所有的纸张,包括那张“鬼文”。柳含章如同行尸走肉般被驱赶出号舍,汇入失魂落魄或喜形于色的人流,走出了那扇如同鬼门关的贡院大门。外面刺目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

 省城放榜之日,万人空巷。

 贡院外墙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喧哗声、叹息声、狂喜的呼喊声、失态的哭嚎声,混杂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柳含章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如同一具被抽干了魂魄的躯壳。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这几日如同活在炼狱,那篇“鬼文”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将他斩得粉碎。他不敢靠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榜单。金榜题名?对他而言已是奢望,只求那篇“鬼文”不要引来杀身之祸,便是万幸。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 一个中年秀才在人群中癫狂大笑,手舞足蹈。

 !“天亡我也!又落榜了!十年啊!十年心血……” 另一个白发老儒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快看!解元!解元是谁?” 有人高喊着,声音里充满好奇和敬畏。

 解元?乡试头名?柳含章麻木的心微微动了一

下,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冰窟。与自己何干?

 “永州府!永州府柳含章!解元是永州府的柳含章!” 榜下书吏拖着长腔,大声唱名。

 柳含章?!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柳含章的天灵盖上!他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喧嚣的人群中心!是不是听错了?同名同姓?

 “永州府柳含章!高中本科乡试解元!速速上前确认身份,领取文书!” 书吏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柳含章?没听说过啊!”

 “永州府?那边文风不算盛,竟出了个解元?”

 “黑马!绝对是黑马!”

 “快看!解元郎在哪儿呢?”

 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开始在人群中疯狂扫视。羡慕、嫉妒、探究、好奇……种种情绪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柳含章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解元?我?中了?还是头名解元?这怎么可能?!那篇……那篇“鬼文”……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冲击着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难道是重名?可永州府……姓柳的秀才……除了他,还有谁?

 在众人目光聚焦和书吏的催促下,他如同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乎是被人推搡着挤到了榜前。那巨大的黄榜之上,第一行,朱笔淋漓,赫然写着:

 **“解元:永州府学,柳含章”**

 白纸黑字,红得刺眼!

 “你便是柳含章?”书吏打量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衣着寒酸的年轻人,眼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可有凭证?”

 柳含章颤抖着手,掏出自己的考牌和路引。书吏仔细核验,确认无误,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恭喜柳解元!请随我来,领取解元文书、袍服、顶戴,明日还需去拜谒学政大人。”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柳含章连日来的恐惧、绝望和麻木!他中了!而且是解元!光宗耀祖!前途无量!叶兄!叶兄你看到了吗?我中了!他用命换来的机会,他没有辜负!

 然而,就在这狂喜的巅峰,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心底幽幽响起:

 “那篇‘鬼文’呢?考官……难道没看到?”

 这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沸腾的血液冷却了大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强压着激动和惊疑,跟随书吏进入贡院旁的公殿。

 领了文书、象征身份的蓝绸袍服和素金顶戴,书吏又将一个厚厚的纸卷递给他,脸上带着几分艳羡和郑重:“柳解元,此乃您本科墨卷的誊录副本(朱卷存档),学政大人亲批‘文风奇崛,字字珠玑,有屈子问天之慨,当为此科魁首’。此卷已快马呈送京城,供礼部复核存档,此副本留与解元郎做个念想。”

 墨卷副本?柳含章的心猛地一沉,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纸。他迫不及待地展开——

 目光落在卷首姓名处,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誊录得工工整整的卷首,他的名字“柳含章”三个字清晰无误。然而,当他颤抖的目光向下移动,看向那文章内容时……

 嗡——!

 大脑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一片空白!

 那字迹!那行文!那扑面而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悲愤怨毒之气!

 分明就是他在号舍之中,被那无形“鬼手”操控着写下的“鬼文”!一字不差!那凌厉如刀锋的字迹(虽是誊录,但风格神韵显然被刻意保留)、那惊世骇俗的论点、那字字泣血的控诉……此刻化作冰冷的铅字,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在这副本的末尾,誊录官还特意标注了一行小字:“据正卷,考生署名处笔迹遒劲,风格独特,与此文风相合,确系亲笔。”

 署名?柳含章猛地想起,当时他心神被夺,连卷首姓名都未来得及写!是那股力量……是那股力量操控他写下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骇、荒谬和彻骨寒意的感觉攫住了他。他中了!以这篇“鬼文”中了头名解元!学政大人竟批了“文风奇崛,字字珠玑,有屈子问天之慨”!

 这怎么可能?!

 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荒诞感。他攥着那卷如同烧红烙铁般的副本,失魂落魄地走出公廨。周围的喧嚣祝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解元的光环非但没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叶兄……叶慕秋……

 这个名字,连同野狐岭那血腥的一幕、破庙中幽蓝的火焰、号舍里那刺骨的阴寒……如同无数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黑暗中伸出的鬼爪,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那在号舍中操控他身

体、写下这篇“鬼文”的……难道是……叶慕秋的……鬼魂?!

 解元的荣耀如同沉重的枷锁,柳含章在省城如坐针毡。学政大人的召见、同年士子的宴请、地方官员的示好……这些常人求之不得的风光,落在他身上却只带来无尽的恐慌和挥之不去的寒意。觥筹交错间,他总觉得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耳边似乎又响起贡院号舍中那笔走龙蛇的沙沙声,鼻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那卷誊录的“鬼文”副本,成了他最大的梦魇。他不敢再看,将它深深锁进行囊最底层,却锁不住那字字句句在脑海中的盘旋。学政大人赞其“有屈子问天之慨”,可柳含章只觉得那字里行间奔涌的,是叶慕秋临死前那刻骨的怨愤与不甘!

 他必须回去!回到野狐岭!回到那株老槐树下!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如同鬼魅的召唤。什么解元身份,什么锦绣前程,在巨大的惊悚和无法摆脱的负罪感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他只想亲眼去确认,去质问,去求得一个答案,哪怕那答案足以将他拖入地狱!

 匆匆应付完省城必要的应酬,柳含章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借口家中有急事,婉拒了所有挽留和护送,只身一人,踏上了归途。他没有回永州府的家,而是背着简单的行囊,循着来时的记忆,一头扎进了通往野狐岭的莽莽群山。

 山路崎岖,记忆中的惊惶与血腥仿佛还残留在每一块山石、每一丛草木之上。越靠近那片夺命的山坳,柳含章的心跳就越快,手心沁出冰冷的汗水。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那道陡坡,再次看到那株熟悉的、枝干虬结如鬼爪的巨大老槐树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暮色苍茫,四野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他一步步,艰难地走向记忆中的位置——槐树下那片略为平整的向阳坡地。

 然而,当他拨开半人高的荒草,目光触及那埋葬着叶慕秋的地方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坟!

 那座他亲手堆起的小小坟茔,竟然……裂开了!

 新鲜的泥土翻卷在两侧,如同大地张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就那么突兀地、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洞口边缘的泥土湿润,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地底深处渗出的阴冷气息!

 柳含章浑身冰冷,双腿如同灌了铅,无法挪动分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却又有一股更强烈的、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着他向前。他踉跄着扑到那裂开的坟口,颤抖着向洞内望去。

 坑并不深,是他当初体力耗尽时勉强挖就的尺寸。借着昏暗的光线,他清晰地看到了坑底的情形——

 没有尸体!

 没有骸骨!

 甚至连他当初盖在叶慕秋身上的那件旧外袍,也不见了踪影!

 坑底只有一样东西: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那正是叶慕秋当日所穿的衣服!只是此刻,那麻衣的肩颈位置,赫然有一大片深褐色、早已干涸板结的污迹!那污迹的形状……狰狞地对应着一道致命的劈砍伤口!正是当日刀疤脸鬼头大刀留下的印记!

 浓重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腐朽气息,从那件染血的麻衣上扑面而来,直冲柳含章的鼻腔!

 “叶兄——!”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从柳含章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无尽的悲恸、恐惧和难以言喻的崩溃!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裂开的坟前,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泥土,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号舍中的阴寒,那不受控制的笔,那字字泣血的“鬼文”……都是叶慕秋!是他的魂魄!他不甘就此沉沦,他借他柳含章的手,借这乡试的考场,发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一问!夺得了这解元之名!

 “为什么……叶兄……你为何要如此……”柳含章伏在冰冷的泥土上,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泥土的污浊,“是我害了你……这解元……本该是你的……是你的啊……”巨大的负罪感和一种被彻底利用、卷入未知恐怖的茫然,将他彻底击垮。

 就在这时!

 “呜——呜——!”

 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一阵狂暴的旋风!飞沙走石,枯枝败叶被卷上天空,遮天蔽日!那株巨大的老槐树疯狂地摇摆起来,枝叶剧烈摩擦,发出如同万千鬼魂同时呜咽的骇人声响!

 柳含章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掀得几乎睁不开眼,本能地用手臂护住头脸。风势之猛,带着刺骨的阴寒,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拔起!

 就在这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之中,柳含章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迷蒙的泪眼和狂舞的枝叶,骇然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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