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75章 画魂祭(第2页)

 画境崩坏的速度骤然加剧!脚下的土地泥泞如同血沼,冒出汩汩暗红色的气泡。四周焦黑的桃树疯狂扭动,如同无数痛苦的鬼魂在挣扎哀嚎,枝桠抽打着空气,发出尖锐的破风声。倾颓的绣楼梁柱不断崩落,烟尘弥漫,露出更多画布下灰暗腐朽的底色。整个空间充斥着颜料腐败的刺鼻气味和浓重的血腥气!

 “快走!”一个苍老焦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穿透这片混乱的鬼域!是那古寺的老僧!

 我循声望去,只见在剧烈扭曲的光影边缘,古寺西墙那幅巨大壁画的轮廓若隐若现!壁画上那片桃林此刻已变得焦黑破败,与眼前景象别无二致!而老僧的身影,竟如同水中倒影般,浮现在那残破的画壁之上!他枯瘦的双手死死抵住画壁,指缝间竟有金色的微光渗出,似乎在竭力维持着一个即将崩溃的通道!

 “画壁将倾!速从光影交界处出来!快!”老僧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嘴角已溢出一缕鲜血。

 生的希望如同闪电照亮我的脑海!我拼尽全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老僧指引的那片扭曲光影冲去!泥沼般的土地死死拖拽着我的双腿,焦枯的鬼爪桃枝疯狂抽打过来,在我身上留下道道火辣辣的血痕!

 “别走!”身后传来素纨凄厉欲绝的哭喊,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绝望,“留下来陪我!用你的生气……补我的画!”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猛地缠上我的脚踝!低头一看,竟是几条由粘稠暗红颜料凝聚成的“绳索”,死死缠住了我的小腿!那颜料绳索冰冷滑腻,带着强烈的吸力,疯狂地吞噬着我的体温和力气!同时,无数只由焦枯树枝和飞溅颜料幻化成的、干枯漆黑的鬼手,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抓向我的身体!指甲尖锐如刀,带着腐臭的气息!

 我肝胆俱裂,拼命挣扎,那颜料绳索却越缠越紧,鬼手已触及我的衣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孽障!休得害人!”画壁上的老僧须发戟张,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暴喝!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心头精血混合着金色的佛光,狠狠喷向画壁!

 “嗤啦——!”

 那口精血佛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穿了画壁的屏障!缠在我脚踝上的冰冷颜料绳索如遭雷击,嗤嗤作响,冒出腥臭的白烟,瞬间崩断!周围抓来的无数鬼手也发出凄厉的尖啸,如同积雪般在佛光中消融!

 通道大开!

 我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被精血佛光灼开的、剧烈波动的光影裂缝,猛地纵身一跃!

 天旋地转!熟悉的冰冷、霉味和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我!耳边是呼啸的风雪声!

 我重重地摔倒在古寺偏殿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浑身剧痛,大口喘着粗气。眼前是那面巨大的西墙壁画。画中景象已彻底改变:灼灼桃林消失无踪,只剩一片焦黑扭曲、如同被天火焚过的枯木林,断枝狰狞如爪。那座精致的绣楼化为一片断壁残垣,瓦砾堆积。画中那个倚窗拈花的女子身影,此刻正跪在废墟之前,双臂伸向天空,姿态绝望而凄厉。她衣裙的颜色,是厚重粘稠、令人心悸的暗红!整幅壁画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朽与绝望气息,哪里还有半分春日的明媚?

 而老僧,正盘坐在壁画前,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他枯瘦的双手依旧保持着前推的姿势,指尖焦黑,正对着画中女子绝望的身影。他嘴角、胸前,全是斑斑血迹,显然为了救我脱困,付出了惨重代价。

 !“师……师父!”我挣扎着爬起,想去搀扶他。

 老僧艰难地摆了摆手,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幅绝望的壁画,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施主……你……你且看那画中女子的……裙裾……”

 我忍着惊悸,再次凝神望去。画中女子那身暗红如血的裙摆下方,那片被老僧精血佛光灼穿的空白之处,此刻竟多出了一小片模糊的、挣扎着想要填补上去的……灰黄色印记!那印记的形状,赫然像是一小截……被强行撕裂、嵌入画布的人体轮廓!其边缘正渗出丝丝缕缕的深红“颜料”,试图与女子血红的衣裙连接!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那是……那是……”我声音颤抖,不敢说出那个可怕的猜测。

 “是上一个……”老僧喘息着,眼中是无尽的悲悯与苍凉,“一个……如施主般……被画境迷惑的书生……”他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百年前……贫僧的……师父……便是在此……以此残躯……封印了这画中怨灵一次……如今……轮到贫僧了……”

 他猛地挺直佝偻的脊背,双手合十,口中念诵起艰涩古老的经文。随着经文声起,他周身竟散发出微弱的金色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这金光丝丝缕缕,如同有生命的丝线,艰难地缠绕向壁画中那片新出现的、挣扎的灰黄印记,试图将其束缚、剥离。

 然而,画中那暗红衣裙的女子身影,仿佛感应到了这封印之力,猛地抬起了“头”!尽管只是画影,我却清晰地“看”到,她那模糊的面容上,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窝中,骤然燃起两点幽绿如鬼火的怨毒光芒!

 “老秃驴……坏我好事……”一个尖锐怨毒、非男非女的声音,如同无数砂砾摩擦,直接在我和老僧的脑海中响起!这声音,分明就是素纨最后那声凄厉的诅咒!

 随着这怨毒的声音,画中女子暗红的衣裙剧烈鼓荡起来!无数粘稠的、深红色的“颜料”如同活物般从裙摆涌出,疯狂地扑向老僧金光化成的封印丝线!

 嗤嗤嗤!

 如同滚油泼雪!

 金光丝线一触碰到那汹涌的暗红“颜料”,便发出刺耳的腐蚀声,迅速变得黯淡、消融!老僧浑身剧震,口中鲜血狂喷,合十的双手剧烈颤抖,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显然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师父!”我惊骇欲绝,想上前相助,却被一股无形的阴冷力量狠狠推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走……快走!”老僧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声音已破碎不堪,“此画……已成‘夺魂障’……封印……将破……寺……不可留!”

 就在他吼声落下的瞬间!

 “咔嚓——!”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脆响!并非来自画壁,而是来自老僧合十的双手!他枯瘦的十指指骨,竟因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反噬之力,齐齐断裂!森白的骨茬刺破焦黑的皮肉,暴露在空气中!

 老僧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吼,整个佝偻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猛地向前扑倒!

 失去了最后的佛力支撑,那汹涌的暗红“颜料”瞬间冲垮了所有黯淡的金光丝线,如同决堤的血色洪流,猛地扑向老僧扑倒的身体!

 “不——!”我目眦欲裂。

 暗红洪流瞬间将老僧吞没!没有惨叫,只有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布帛被强力撕扯的“嗤啦”声!老僧的身体在暗红的包裹中剧烈地扭曲、变形、塌陷……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张被揉皱、被浸透的画纸!

 仅仅几个呼吸!

 暗红洪流退去。原地已不见老僧的身影。只有他先前盘坐的蒲团上,留下了一小片人形的、暗沉粘稠的污迹。而壁画上,那片原本被金光缠绕、挣扎的灰黄印记旁边,赫然多出了一大块颜色更深、边缘更扭曲模糊的……新印记!这新印记的形状,依稀可辨是一个盘膝而坐、垂首合十的老僧轮廓!它正与旁边那书生的印记一起,被画中女子暗红的“颜料”疯狂地侵蚀、覆盖、连接!成为她那身血衣下新的、绝望的补丁!

 整幅壁画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画中那片焦黑的桃林仿佛在无声地狂笑,扭曲的枝桠疯狂舞动。废墟前的女子身影,因吸收了新的“补丁”而变得更加凝实、更加怨毒!她缓缓地、极其诡异地“转”过身,那双燃着幽绿鬼火的眼窝,穿透画壁的阻隔,死死地、怨毒地“盯”住了瘫倒在墙角的我!

 一股冰冷粘腻、充满恶意的气息,如同无数条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身体,疯狂地向我的口鼻、七窍钻来!巨大的吸力再次出现,比上一次更加强横、更加不容抗拒!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拖离地面,向着那面妖异的画壁飞去!

 完了!下一个被钉入画中的,就是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就在我的指尖即将再次触及那冰冷画壁的瞬间——

 “当——!!!”

 !一声宏大、庄严、仿佛来自九天云外的钟鸣,毫无征兆地在这死寂的古寺中轰然炸响!

 钟声恢弘,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煌煌正气,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剧烈波动的画壁之上!

 “嗡——!”

 整面画

壁发出一声痛苦的震颤!缠绕在我身上的冰冷粘腻气息如同遭遇克星,瞬间溃散!那股恐怖的吸力也骤然消失!我重重摔回地面,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却捡回了一条命。

 画壁上的波动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强行镇压下去。画中女子怨毒的身影猛地一僵,那双幽绿的鬼火眼窝不甘地闪烁了几下,最终被画布上弥漫开来的、更浓重的暗红“颜料”所覆盖、凝固。焦黑的桃林停止了狂舞,整幅画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绝望之中,只是那暗红的色泽,似乎又深重了几分,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邪异。

 我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冲出这如同魔窟的偏殿,一头扎进外面肆虐的风雪之中。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带来刺痛的清醒。

 身后,那死寂的宝相寺如同蛰伏在风雪中的巨兽,沉默而诡异。偏殿的方向,一片死寂。然而,就在我深一脚浅一脚逃出山门,即将被风雪吞没的刹那,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女子笑声,混合着老僧最后那声绝望的痛吼,如同跗骨之蛆,幽幽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嘻……下一个……该……补哪里呢……”

 那笑声,娇媚依旧,却浸透了无边的怨毒与贪婪,在风雪呼啸中久久不散。

 风雪迷眼,我亡命狂奔,再不敢回头。那座山,那座寺,连同那幅吞噬了老僧、吞噬了不知多少生魂的妖异画壁,永远沉入了记忆最深的寒潭。

 十年后,我因公务再经邯郸。鬼使神差,绕道重访旧地。山还是那座山,但山腰处,只剩一片被野火焚烧过的焦黑废墟。断壁残垣间荒草丛生,哪里还有半分寺庙的影子?唯有一截半埋在焦土灰烬中的、巨大而扭曲的柏木残梁,依稀可辨是当年大殿的脊骨。梁木焦黑,散发着经年不散的烟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颜料混合的怪味。

 驻足良久,风雪仿佛又在耳畔呼啸。那娇媚怨毒的笑声,那老僧最后的嘶吼,再次浮现心头。我朝着那片废墟,深深一揖,转身离去,再不回首。

 归途夜宿客栈,竟得一梦。梦中又见那片焦枯桃林,断壁残垣前,那暗红的身影依旧跪地向天。只是这一次,她缓缓“转”过头,模糊的面容上,嘴角竟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她抬起一只由粘稠暗红“颜料”构成的手,指向画布边缘一片新出现的、细微的空白裂痕。裂痕深处,隐约可见一点灰黄的、挣扎的轮廓,正被无数暗红的触须缠绕、拖拽、覆盖……

 悚然惊醒,汗透重衣。窗外冷月如钩,万籁俱寂。唯有心头那幅妖异的血画,如同烙印,再也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