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尘封之种

意识如同沉于深海的顽石,被暗流裹挟着在黑暗中浮沉。

 没有光,没有声,只有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压迫着每一寸感官。

 卫莲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客栈的房梁,木质纹理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木头受潮后的气息。

 他微微偏头,视线扫过房间——陌生的陈设,质感粗糙但还算干净的被褥,桌上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驱散一隅的黑暗。

 目光定格在桌旁。

 徐娇娇壮硕的身躯蜷缩在一张对她来说显然太小的方凳上,脑袋歪着枕在交叠的手臂上,睡得正沉。

 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无意识地张开,发出一点极轻的鼾声——她守在这里,不知多久了。

 卫莲试着动了动手指,一股强烈的虚弱感立刻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连抬一下手臂都觉沉重。

 他放弃了起身的打算,只是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混乱翻腾——

 寻器阁弟子狼狈的求救……金牛道崎岖的山路……剑门关的险峻……山坳中隐蔽的盗洞……深入地宫……那诡异而布满图腾的石殿……圆形石台上的邹平……布满杀机的甬道……以及……

 他记得自己踏上了那条“认人”的死亡之路。

 然后呢?

 记忆在这里猛地断裂、模糊,像被浓雾遮蔽。

 石门!对,他按下了石雕,打开了石门。

 门后……是一间石室。

 还有……

 一幅壁画!

 卫莲的心脏骤然一缩,胸腔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壁画上的人!

 那张脸……

 还有那颗自他穿越前当雇佣兵时就有、并且伴随了他两个世界的红色泪痣……

 紧接着,就是排山倒海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剧痛,无数破碎的光影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撞着他的意识壁垒。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江湖恩怨,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灰黄龟裂的土地——空气干燥灼热,风卷起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

 他穿着壁画里那身袒露前胸的古朴长袍,赤着脚踩在滚烫干硬的土地上,手中握着一把简陋的木耒。

 周围是还有许多衣着简陋、皮肤黝黑、沉默劳作的人。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脚下干涸的裂缝里,瞬间消失无踪。

 他跟着他们,一下,又一下,用尽全力将沉重的木耒插进板结的泥土,撬开,翻起。

 尘土沾满了他的脸、他的手、他裸露的胸膛。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木耒破开泥土的闷响,以及远处传来的、单调而沉重的号子。

 这片土地,干渴得如同垂死的巨兽。

 后来……水来了。

 不是甘霖,是噩梦。

 天仿佛漏了,浓墨般的乌云翻滚着压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土地上,很快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最后变成了倾泻而下的天河!

 浑浊的泥水咆哮着从高处冲下,轻易地撕裂了刚刚翻松的土地,冲垮了低矮简陋的茅屋。

 水浪翻滚着,吞噬着田垄、屋舍,还有……来不及逃走的牲畜和人。

 哭喊声、求救声被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水声无情地淹没。

 世界变成了一片汪洋,只剩下绝望的黄色。

 再后来……

 水退了。

 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淤泥和断壁残垣。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沉默的小男孩长大了,变得高大、沉稳,他带着人,在崇山峻岭间跋涉,开凿山石,疏浚河道,站在高处,指挥着如同蚁群般劳作的人群,将狂暴的洪水引入新的河道……

 然后呢?

 卫莲皱紧了眉头,努力想要抓住那模糊身影之后的故事。

 权力的更迭?背叛?还是……遗忘?

 关键的画面如同被水泡过的墨迹,只剩下大团混沌不清的色块和令人心烦意乱的杂音。

 脑袋里像塞满了浸水的棉絮,沉甸甸,乱糟糟。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卫莲混乱的思绪。

 卫听澜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发冠有些松散,眼下也带着与徐娇娇如出一辙的疲惫青影,脸上惯有的轻松笑意被凝重取代。

 当他的目光触及床上已然睁眼、靠坐着的卫莲时,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瞬间亮了起来。

 “莲弟!你醒了?!”惊喜的声音脱口而出,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

 这一声也惊醒了趴在桌上的徐娇娇。

 她猛地抬起头,睡眼惺忪,脸上还压着几道红印子。

 当看清床上的人时,她那双因为困倦而略显呆滞的眼睛骤然瞪大,惊喜和残余的恐惧同时炸开。

 “小卫!!”徐娇娇几乎是弹跳起来,带倒了凳子也顾不上,三两步就冲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又惊又喜,“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三天!你整整昏迷了三天啊!”

 她语无伦次,想要伸手去碰卫莲,又怕碰坏了似的缩了回来,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眼圈瞬间就红了,“我、我以为……认识你这么久,从沅江边的小镇把你带回来,到洪灾,到唐门,你从来没这样过……从来没这么……”

 徐娇娇哽咽着,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

 她像个受惊的孩子,把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依赖和恐慌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

 卫听澜将托盘放在桌上,也走到床边,仔细打量着卫莲的脸色——苍白,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神也有些涣散,但那股熟悉的坚韧生命力似乎正在缓慢地回流。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低沉而关切,目光扫过卫莲露在被子外的手腕,那里似乎都清减了一圈。

 听着徐娇娇带着哭腔的絮叨,看着卫听澜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两人脸上肉眼可见的浓浓疲惫——

 徐娇娇眼底的红血丝,卫听澜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都无声地诉说着这三天他们是如何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轮流看顾,未曾安枕。

 一股陌生的暖流,极其微弱,极其生涩,悄然淌过卫莲冰封的心湖——他习惯了独行,习惯了背负,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最深处,碾碎成支撑自己前行的燃料。

 这样直白而笨拙的关切,激起的涟漪虽小,却真切地撼动了心底的冰层。

 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沙砾,最终,只是极其低哑地吐出三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油灯的噼啪声盖过:“没事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一道赦令,让卫听澜和徐娇娇紧绷了三天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

 徐娇娇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

 卫听澜松了口气,转身从桌上端过那碗一直用盖子保温着的白粥——米粒熬得稀烂,散发着纯粹而温润的谷物香气,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瓜和一碟翠绿的腌菜。

 “知道你醒了肯定饿,也吃不得油腻,先喝点粥垫垫。”他将碗递到卫莲面前,动作自然而熟稔。

 在唐门那段时日,所有人都见识过卫莲对吃饭和作息的严苛自律,仿佛那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卫莲沉默地接过碗。

 温热的陶碗熨帖着手心,驱散了一丝虚弱带来的寒意。

 他拿起勺子,动作缓慢,但很稳,一勺勺温热的米粥滑入干涸的喉咙,带来一种切实活着的暖意。

 卫听澜看着他缓慢进食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些:“三天前,你昏过去之后……那地方就开始不对劲了。”

 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眉头再次拧紧,“地宫震动得很厉害,顶上不断有碎石和灰土往下掉,寻器阁那几个家伙经验老道,一看就说不行了,要塌!必须马上走!”

 卫莲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眼神里是无声的询问。

 “我当时抱着你,邹平那家伙虽然腿软,但也知道轻重缓急,被汪博他们半拖半架着,我们一群人拼了命地往外冲。”卫听澜心有余悸地描述着。

 “那甬道和石殿都在晃,声音越来越大,跟打雷似的闷在地底下,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出那个盗洞,刚跑到外面稍微安全点的山坡上,就听见身后——”

 他顿了顿,模仿着那骇人的声响,“轰——!!整个山坳都好像在往下陷!烟尘冲起来老高,遮天蔽日的,那个地方……彻底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