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七八糟的思绪 作品

第212章 民间私藏,血火守书

(继续以林渊视角)

 辞别苏州,我并未急于赶往扬州。舆图之上,除了那些声名显赫的官家藏书楼,亦有几处用淡墨标注的所在,它们如散落的星辰,隐于山野乡间,不为世人所知。

 “真正的文脉,如地下之潜龙。”师父的话在耳边回响,我收起舆图,继续向前走去。

 我沿江而行,渡过大江,进入了徽州地界。

 雨丝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青衫上,洇开深色的水痕。我站在徽州的山道上,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手中的舆图已经被雨水浸湿,但那几处淡墨标注的地点却依然清晰。

 此地多山,民风强悍,宗族聚居,自古便有筑建坞堡以自保的传统。

 时局越是动荡,这些隐藏于崇山峻岭之间的家族便越是坚壁清野,宛如一个个独立的王国。

 这一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连绵的青山之上,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湿与沉闷。

 我缓缓地沿着山坡行至一处名为“墨家村”的所在。

 “好一个天青色等烟雨!”我心道。

 躺在草地上,尽情的享受青草的芬芳,放松这几天疲惫的身体。

 此地与其说是村,不如说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它背靠一处陡峭的绝壁,三面则由一条湍急的溪流环绕,形成天然的护城河。高大的青石围墙将整个村落包裹得严严实实,墙头之上,箭垛与望楼林立,几名手持长矛的精壮汉子正警惕地来回巡视。

 如此森严的戒备,与江南城镇那不设防的安逸,形成了天壤之别。

 然而,当我走近那座由巨木搭建的吊桥时,自墙内传出的,却并非金铁之声,而是琅琅的读书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那声音,稚嫩、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却又整齐划一,充满了某种庄严的仪式感。

 在这风雨欲来的压抑天地间,这阵读书声如同一股清泉,瞬间与我产生了共情,洗涤着我的尘心。

 我心中微动,对着望楼之上的守卫,遥遥地行了一个书生礼。

 “在下游学书生林渊,途经贵地,听闻此间书声朗朗,心向往之。敢问可否入村,讨一碗水喝,听一节课业?”

 楼上的汉子打量了我许久,见我一身儒衫,文弱无害,又听我言辞恳切,便对着下方喊了几句本地的方言。片刻后,那厚重的吊桥,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缓缓地放了下来。

 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迎了出来,他对我还了一礼,态度虽客气,眼神中却带着审慎:“后生,村中近日不太平,多有匪患。族长有令,不纳外客。不过看你也是读书人,便在村口茶寮歇歇脚,喝碗水,自去吧。”

 我没有强求,道了声谢,便依言走进了村口那座简陋的茶寮。

 茶寮中,几位正在歇脚的村民见我面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为自己倒了碗粗茶,静静地听着他们闲谈。

 从他们的言谈中,我渐渐拼凑出了这墨家村的轮廓。

 此村乃是宋代大儒朱熹一支旁系后人的聚居地,数百年来,耕读传家,族中代有才俊。他们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守住先祖的教诲与留下的数千卷藏书。那座位于村落中心的“守拙堂”,便是他们的家族书库,也是他们的精神祠堂。

 然而,近来时局动荡,流寇四起,许多溃败的官兵也化作了兵痞,四处劫掠。

 这墨家村因颇有资财,又藏有书籍(在乱世,纸张亦是珍贵的物资),早已被几股势力盯上。

 族长墨仪,一位年过六旬的老秀才,不得不变卖家产,加高了围墙,组织族中青壮日夜巡逻,才勉强维持着这片乱世中的书香。

 我端着茶碗,目光穿过茶寮的木窗,望向村落中心那座飞檐翘角的祠堂。我能“看”到,一股纯粹、厚重、充满了浩然之气的文运,如一缕青色的狼烟,自那祠堂的上空,冲天而起,顽强地抵御着四周那弥漫开来的,代表着混乱与杀伐的灰色戾气。

 这,便是我要找的火种。

 就在这时。

 “铛!铛!铛——”

 一阵急促、尖锐、充满了惊恐与绝望的铜锣声,毫无征兆地从村落的望楼之上,疯狂地敲响!

 茶寮内的村民脸色瞬间煞白!

 “贼……贼寇来了!”一人失声惊呼,手中的茶碗“啪”地一声摔碎在地!

 下一刻,整个墨家村都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了锅!

 哭喊声,叫骂声,孩童的啼哭声,桌椅被撞翻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

 我放下茶碗,缓缓地站起身,走出了茶寮。

 只见村外的山道之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支黑压压的队伍。

 那是一群穿着早已破烂不堪的鸳鸯战袄,手持着五花八门兵器的溃兵。

 他们大约有两三百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中却闪烁着野兽般的贪婪与疯狂。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独眼壮汉,他肩上扛着一柄沾着暗褐色血迹的九环大刀,正狞笑着,用刀尖指着那座拼命想要拉起的吊桥。

 “墨家村的龟孙子们!听好了!”他的声音,粗嘎得如同两块正在摩擦的铁皮,“识相的,乖乖打开寨门,献出粮食、女人和所有的金银财宝!大爷我或可饶你们一条狗命!若敢说半个不字……”

 他将九环大刀重重地往地上一顿!

 “今日,便让你们这破村子,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休想!”

 望楼之上,传来一声苍老却无比坚定的怒喝!

 族长墨仪,那位年过六旬的老秀才,此刻竟亲自披上了一件早已锈蚀的铁甲,手中拄着一柄环首刀,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与敌偕亡的决绝!

 “我墨家村,只有站着死的读书人,没有跪着生的软骨头!儿郎们!弓箭手准备!”

 “找死!”

 那独眼壮汉勃然大怒!他一挥手,身后的溃兵便如同潮水一般,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嚎叫,扛着简陋的攻城梯,向着那座并不算坚固的寨门,蜂拥而来!

 一场血腥的、力量悬殊的攻防战,瞬间爆发!

 滚石,檑木,滚烫的金汁……从墙头之上,不要钱般地倾泻而下!

 溃兵们惨叫着倒下,却又被后面更加疯狂的人潮淹没。他们早已没了人性,只剩下最原始的,对生存与掠夺的渴望。

 寨门,在那简陋撞木的反复冲击之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墙头之上,墨家村的青壮们,虽然个个奋勇,但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军人。面对这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兵痞,他们的抵抗,显得那样的无力与悲壮。

 我静静地站在村口,看着这一切。

 我的手,缓缓地握住了腰间那柄,用作装饰的普通铁剑的剑柄。

 我没有立刻出手。

 我在等。

 等一个,能让我看清这火种,究竟有多么让凡人珍惜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