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洛水之畔的小院内。

 慕苍水轻哼着民间小调,布满茧疤的手指穿针引线, 打成一个小小的结。

 她抬眸, 望着专心看书的月娘, 眉目和蔼道:

 “好了, 还有别的地方要补吗?”

 月娘抬起袖子, 看着没有半分修补痕迹的袖口,小小地哇了一声。

 “慕婆婆你的绣工真好, 一点看不出补过,比我师父缝的蜈蚣好看多了。”

 立在屋檐上的身影回头白了月娘一眼。

 方伏藏握着玉简道:

 “山魈传了消息, 龙兑城双方已经交战,并且, 城南十里外,出现了阴山氏的家徽——虽说有支援很好, 但是这个支援,是能出现的吗?”

 他们现在顶的可是即墨氏的壳子,能公然与阴山氏联手?

 慕苍水将散落桌上的针线井然有序地收好, 眉宇沉稳得像一片湖。

 “谁说他们是来支援的?”

 方伏藏愣了一下,脑子里转了个弯才想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看慕苍水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探究。

 今日阴山氏会派人前来这件事, 连他都不清楚,但这位慕婆婆却毫无意外之色。

 小姐对她,似乎格外信任。

 “月娘,”方伏藏盯着正从慕苍水手里接过荔枝的小姑娘,“你看书又不是用手看, 自己一边看一边剥, 多剥几个, 怎么能劳烦人家慕婆婆。”

 月娘腮帮鼓鼓,眼珠一转就明白她师父的意思了。

 “我来剥我来剥,我最会剥荔枝了!婆婆是要替小姐排忧解难的,这等小事不用婆婆动手!”

 月娘一把就把那碟荔枝扒拉到自己怀里,慕苍水迎上小姑娘机灵又可爱的小表情,抿唇笑了笑。

 “那婆婆替月娘翻书。”

 “嗯嗯,”月娘又想起了什么,“婆婆,小姐那边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

 慕苍水眉宇淡然,明明是个炁海未开的凡人,但她一开口,就莫名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尊主与尊后联手,定能无往不利。”

 与此同时,龙兑城外。

 漫天扬着风沙走石,周遭无数炁流相撞,荡开一阵阵余波,训练有素的铁骑在混乱中仍能听命于乌止的调令,以五十之数抗住了申屠氏修者的进攻。

 城楼上,申屠驰审视着眼前这个祭出六条触肢的妖鬼。

 腰腹处的伤口浸透了他的衣袍,洇成更深的黑色,鲜红色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淌,但除了面色略显苍白,这个妖鬼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他微垂眼帘,浓黑的眸沉静如深潭。

 “这就是你的全力了吗?”

 申屠驰眯着眼,有些怀疑:“你若还有保留,我下次出手,就是取你性命之时了。”

 玄衣妖鬼眸色寂寂。

 一开口,那冷然如冰的嗓音透着讥意:

 “过了数十招,申屠氏的九境修者连敌人的底细都摸不透吗?”

 他几番试探,确认此人的实力约莫也就在八境左右。

 但申屠驰在战场上饮血百年的本能又在血液里叫嚣,让他不得不对这个妖鬼时刻保持警惕,仿佛稍有疏忽,就会被对方扑上前来咬断喉管。

 申屠驰指腹抹了一下脖颈上的血痕。

 “难怪能攀上世族之女,有点本事。”

 申屠驰动了惜才之心,忍不住劝:

 “但即墨氏再怎么没落,也不可能真把一个妖鬼当夫君,她不过是身边无人可用,拢着你给她当打手而已,待即墨氏起势后,她自当会与更门当户对的世族结契成婚,男子汉大丈夫,当做驰骋天地的雄鹰,而非供人驱策的犬马,不如投奔我申屠氏——”

 “然后像你们一样,给钟离氏和九方氏当狗吗?”

 这话刺耳得叫人眉头一拧。

 下方与乌止并肩的山魈甩出一记弯刀割喉,对墨麟的态度并不意外。

 除了与尊后相处时显得和缓几分,哪怕是在无色城时,尊主也是妖鬼里骨头最硬,脾气最烈的那一个,他若真会对世族有好脸色,当年狝狩场看守手中的鞭子,也就不必费得那么勤了。

 “不服这话?”

 气息因伤痛而沉重,但墨麟那双淡漠阴郁的眼珠却如水洗的曜石般清明。

 “那怎么不动手?是不是你们背后的主人勒紧了你们的狗链子,让你们先等等,因为他们还没决定好这口肉到底是赏你们,还是不赏,所以哪怕你现在对我已起杀心,也只能叼着你的狗盆子等着主人示下?”

 一连串的讥讽令申屠驰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刚才捅了你一剑也没听你吭一声,看来真是被踩了痛脚,才激得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申屠驰目光凌冽,倒也不避讳:

 “不错,阴山氏的人就在十里外,即将加入争夺龙兑城的混战,龙兑城地势险要,乃妖鬼长城一带关隘,若被阴山氏所夺,对我申屠氏和你们即墨氏都是个威胁——我不会杀你,因为我们今日恐怕必须得联手。”

 对面那浑身是血,肌肤冷白的妖鬼却抬了抬下颌,似是在笑,但眼眸冰冷幽深,没有半分笑意。

 “这可不由我决定。”

 申屠驰凝眸:“将在外,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我们若不联起手来,待会儿阴山氏的人马一到,必将我们所有人踏成肉泥。”

 阴山氏来的人可是南宫曜。

 虽然南宫曜已多年未出王畿,没人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座偏远小城,但他能被南宫镜安排去王畿常年守卫帝主,足见其实力。

 但那妖鬼仍然冷淡吐字:

 “没有家主的命令,我不会与你联手。”

 这都生死关头了,申屠驰没见过这么轴的,一边取玉简一边骂:

 “有病!我们当狗是被迫的,我看你小子是自愿的!”

 墨麟冷冷扯了扯唇角,无动于衷。

 申屠驰:【劝过了,他们不肯反水,必须得即墨瑰示下】

 宅邸内的九方彰华缓缓扣上玉简。

 还有五里。

 阴山氏虽没找到他们暗杀阴山岐的证据,但内部已经基本断定是九方家与钟离家所为,这一次会突然派兵加入乱局,不只是看重了龙兑城的地势,更重要的,恐怕是报阴山岐之仇。

 但也或许有别的可能。

 在九方少庚凝重焦急的注视中,九方彰华缓缓抬眸,乌黑瞳仁里倒映着对面少女的身影。

 “清谈之道,不过纸上谈兵,雕虫小技,以即墨小姐之才,或许下一局就是彰败了。”

 他沉静如水的嗓音缓缓淌过众人的耳。

 如此镇定自若的模样,丝毫看不出阴山氏奔袭而来的意思,倒让围观世族有些怀疑所收到消息的真实性。

 若非一切都尽在琉玉掌握之中,恐怕她也要被九方彰华的神态所迷惑。

 少时阴山泽曾携家人泛海出游,九方彰华也在其中,行至途中,却不想遇海中精怪,阴山泽一人与之交战,虽占上风,却顾不上几个年幼的孩子,就连琉玉都以为他们当时性命垂危。

 唯有九方彰华在风起浪涌中不动声色。

 琉玉还以为他是对阴山泽有信心,事后询问,他才道:

 ——独我一人或许畏惧,但若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死在一处,也并不可怕。

 生死面前,亦不会泄露半分情绪,这个人看似温润平和,但从小到大,没人能看穿他的心事。

 琉玉也顺势道:

 “你赢了,龙兑城任凭你们处置,我们走。”

 说着琉玉就要起身,身后三人一头雾水,不敢相信琉玉就这么放弃了。

 “即墨小姐留步。”

 身后传来青年的挽留声,琉玉弯了弯唇角,回过头却露出略带警惕的神色。

 “这也不满意?莫非长公子今日是要赶尽杀绝?”

 九方彰华静静审视她的模样。

 若是演的,那她的演技真是很好很好。

 “彰说过,不会对太平城出手,请即墨小姐安心,而且——现下情况有变,即墨小姐若是看一眼玉简便知,光禄勋南宫曜率檀氏部曲百人而来,他们都是阴山氏的家臣,目标正是龙兑城。”

 “龙兑城北靠妖鬼长城,南视巨鹿山脉,同时也是三江汇聚的枢纽,实乃战略要地,若被阴山氏所夺,对我们几家,都不是一件好事。”

 琉玉的目光在玉简上扫过,并没有刻意做出什么夸张神色,而是平静反问:

 “妖鬼长城一带,申屠氏与你们抱团,雄踞一方,我若与阴山氏联手,不是恰好同你们分庭抗礼?”

 九方彰华道:“即墨氏占了阴山氏的太平城,彰不知,即墨小姐想如何与他们联手?将太平城再拱手让回去吗?”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这出戏火候也差不多了。

 琉玉做出被说服的样子,沉思良久后,终于同意了九方彰华联手对抗南宫曜的提议。

 事实上,这本就是计划的最后一环。

 当日琉玉与阴山氏的族老们通讯,那时她将即墨氏的计划全盘托出之后,族老们就给她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若想要让即墨氏成为阴山氏金蝉脱壳的后手,就必须让世人将这二者绝对分割。

 琉玉的脸或是身形,都不是被识破的关键。

 最关键的永远是利益。

 必须要让即墨氏明面上和阴山氏对立起来,甚至作为敌人对峙,才能根本上洗清嫌疑。

 所以,夺取太平城和龙兑城这个计划的最后一环,就是必须有阴山氏的人出面,加入争夺,再由即墨氏来阻止,九方家的人做为旁观者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