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鸠 作品

第164章 弃子2

按理说,没有皇帝下旨宽宥,梅瑾萱就还在禁足,不能见任何外人。

可不知道裕亲王妃求了多久,又或者许下了什么好处,竟让李惑松口,给她行了一个方便。

于是,就在姚怀瑾被押解出京的这天,梅瑾萱在承乾宫里见到了第一个“外人”。

雨泽殿内,裕亲王妃着一身少有刺绣的凤仙紫色库棉素裙,更显得身为主人的梅瑾萱吃穿用度奢靡华贵。

裕亲王妃看着眼前那茉莉黄色极为亮眼的珍珠纱褙子,随着梅瑾萱的动作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时而似冠冕上顶大的东珠贵气得令人目眩神迷,时而又似东海无垠的水面,微风吹拂,波光粼粼。

她感叹道:“多日不见,娘娘还是如此雍容,老身就放心了。”

梅瑾萱但笑不语,她能说这套衣服就是故意穿给裕王妃看的吗?

为裕王妃添了香茗,梅瑾萱说:

“这是今年新上供的碧螺春,比起龙井特有的豆花香气,我还是喜欢这种绵柔甜润的口感。婶母也尝尝。”

“多谢娘娘。”

裕王妃殷勤地端起来沾了沾唇,茶是好茶,奈何她现在无心去品。

悄悄抬眼去看梅瑾萱,就见这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茶香的悠闲恬静里,一边小口饮着,一边赏着窗外春光。像是完全不知道裕王妃今日为何而来,更不是那天派人王裕亲王府投下雷火,闹得他们家宅难安的罪魁祸首。

又耗了一会儿,裕王妃着实坐不住了。

她看了看一旁的素凝,突然拉过她的手颇为夸张地赞道:“天菩萨,今日竟头回看着,娘娘身边竟有如此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就和观音菩萨座下的童女一般。”

素凝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尬笑着忙说“王妃谬赞”,连连看向梅瑾萱。

裕王妃就当没看见,紧接着从自己手腕上撸下一个银镯子,呱唧套在素凝的手腕上:

“好姑娘,我今日进宫,竟将要献给陛下的《江帆楼阁图》给忘在家里。劳你去找跟我来的婢女菩提,与她一同到我府上去取。那东西被我藏得隐蔽,她又是个粗心的,还得是娘娘的女使办事让人放心。”

裕王妃拍拍素凝的手,很满意的样子。然后不等素凝推辞,就直接把藏宝的地方说了:“那画就在我住的跃鱼园穿过鱼池,左厢第二件房,右手书架下面第三阁,垒得最上面的箱子里。菩提知道钥匙在哪,你们直接开了锁,拿来便是。”

素凝:……

不是,王妃大人一个粗心的婢女您敢把锁宝物的钥匙交给她,这话是不是有点假?

素凝对着梅瑾萱眨眼,梅瑾萱却说:

“《江帆楼阁图》,那可是唐代名家李思训的作品。李思训与他父亲合称大小李将军,乃是青绿山水画的开山之祖,其作品的确是珍贵异常。我这婢子平日里也是个不省心的,但多一个人多一份安全。”

她对素凝点点头:“既然婶母信任,素凝,你就跟着菩提走一趟吧。”

素凝领旨走了,裕王妃也松了一口气。

这拙劣的谎言不光是要长长地打发走素凝,留出她与贵妃单独谈话的空间,也是测试梅瑾萱的态度。

看来,贵妃娘娘也是想和她“好好”谈谈的。

大门随着素凝的离开紧闭,让原本春光明媚的室内多了几片阴影。

放置在二人不远处的博山炉中溢出淡淡香雾,今日梅瑾萱让人燃的是一味叫“雪中春信”的香,让人闻之便觉白梅初绽现与眼前。虽然冷香沁人心脾,但又多了点时节倒流的怪异感。

裕王妃呷了口茶,给自己鼓了鼓气开口:“老身今日所来何为,想必逃不过娘娘慧眼。”

已经抻得人够久了,再抻就要到午膳,梅瑾萱才懒得留人吃饭,所以此刻坦率地说:

“不过是为了裕亲王受贿,与前礼部郎中肖梁玉合谋为多名待考举子泄题,事发之后又诬陷其他礼部/国子监等二十多位官员为其顶罪这事。婶母疑惑我是如何得知的……呵……”

她嗤笑了声,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过是偶然得知,这种事,说是秘密,也不是秘密。在这宫里能活上二十年的老人,谁不知,谁不晓。”

裕王妃端着茶的手一抖,温热的茶水打湿了手指。

她连忙解释:“这……这事我家王爷的确有错,但都是当年那肖梁玉带的头,不然他一闲散王爷,哪去结交考官认识举子啊?至于后面,也……也都是别人所做,他不过是随波逐流,被人当个旗帜,扯个幌子罢了。”

裕王妃这话有些语言艺术的成分,但有一点她说得很诚实——那就是裕亲王在舞弊案里的作用。

一品亲王,皇帝的亲弟弟,这身份在先帝在时不知道有多管用。

这是肖梁玉打给被贿赂考官,和挥舞着银票嗷嗷待哺学生的旗帜;也是最后逃脱罪责时拉出来一起共沉沦保命的幌子。

毕竟谁都不能让皇室,让帝王留下污点,裕亲王自己也不行。

梅瑾萱喝了口茶,压下胸中的恶心,温柔地说:“婶婶不必惊慌。在宫里能呆上二十年的,就似荒地里的孤魂野鬼,既无根基也无姻亲,个个精明,就等着一辈子老死宫中,最知道不该说的事打碎了牙也得吞进肚子里。不过……”

她话一犹豫就让裕王妃心头一紧。

“不过什么,娘娘但说无妨!”

梅瑾萱垂下眼睫,好像有些为难地摩挲了下袖口的花纹:

“陛下与王爷王妃是一家子亲人,自然是盼着叔叔婶婶好的。可若到时真有人拿着白纸黑字的铁证告到御前,恐怕就连陛下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啊。”

她抬眸琥珀色的眸子被日光照得清澈见底,似乎所言皆是真心:

“我这次冒险派人去提醒婶婶,便是想让婶婶知道,危险不在墙内,而在墙外。不在天边,而在眼前啊。”

短短两句话搅得裕王妃心思百转,巨石沉湖,泥龙入海,唯剩一片混沌。

她一把拉住梅瑾萱的手:“还请娘娘细说。”

梅瑾萱压下因为鱼儿上钩而欢喜的嘴角,脸上担忧更加恳切:

“婶婶可知我为何要帮充容救她弟弟?那是想钓出背后之人。婶婶难道真的相信,一介黄口小儿,自小长于村野,能知道这等朝廷秘事?”

裕王妃自然不相信,这也是姚怀瑾能好端端活到流放的原因之一。

她与裕亲王私下商议过,觉得就算当年的事做得再有疏漏,也不至于让一个不在京城多年的小县官知道,更别说二十年前事发时姚怀瑾他爹连举人都不是,只是个刚中秀才的乡下人。

所以他们裕王府全程不动不言,就怕惹得一身腥。

梅瑾萱当然知道裕王府的动态,所以她没等裕王妃回答,便接着说:

“婶婶既然不信,那婶婶有没有想过,那做局陷害姚怀瑾,或者说那些诗真是姚怀瑾亲笔,又是谁把这些旧事告知他的呢?”

裕王妃抿紧嘴唇,脸部肌肉因为紧张都有点抽搐。

她当然想过,她和死老头一宿一宿睡不着,想破了脑袋都想知道。

梅瑾萱拍拍裕王妃的手,安抚道:

“喝水便是渴了,吃饭便是饿了,人生在世哪怕最微小的举动也是有目的的。那些人不辞辛劳要把旧事掀出,我想来想去,无外乎两种——

“一,想要趁机讹诈裕王府。”

裕王妃侧眸沉思,很快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并无人打此旗号上门勒索。

梅瑾萱挑了挑眉:“那只剩下一种可能——报复。”

裕王妃心口一沉,半晌后挣扎地说:“这事主要针对的是姚家,是对宫里的皇子和充容,怎么会……”

梅瑾萱料到她会这么说,自然也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她手猛一用力,五指扣住裕王妃的手腕,裕王妃被拽地下意识抬头看她。

直视着裕王妃那双已经有些混黄老态的眼睛,梅瑾萱一字一字说:

“一石二鸟,并不少见。”

裕王妃紧张地动了动喉头,梅瑾萱步步紧逼:

“如果只是想围堵姚家,什么理由用不得,什么办法用不了,一个没有根基的门户,就算有皇子,母亲不得宠,在那些人眼里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何必,非要牵扯出当年的舞弊案呢?”

裕王妃猛吸一口凉气,用力抓住梅瑾萱的手,把她的手指捏得苍白。

梅瑾萱不觉疼痛,倾身与裕王妃离得更近,她语气轻缓,可那些近似气音的话却一缕一缕缠紧裕王妃的心:

“婶婶难道不清楚吗?昔日同舟共济的盟友,现在已经是恨不得啖汝之肉了。”

如果不是裕王妃太过慌张,她其实可以看到梅瑾萱眼底一闪而逝的鬼魅笑意。

“是,裕王府也失了宗正寺寺卿的位置,失了体面,失了陛下的信任,可是肖家……他们没的可是两条人命啊!”

看到裕王妃瞳孔骤然紧缩,梅瑾萱逗猫一样,突然反口:

“不对!”她凑到裕王妃耳边:“是两条半,肖梁玉还在床上瘫着呢。”

感受到手中滑腻,若有冷汗涔涔,梅瑾萱轻笑了下,她问:

“婶婶觉得,若两者倒转,你们是如今肖家的状况,婶婶该当何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