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裂书抖落千行恨,斩使分明一片哀
《大吴史?岳峰传》载:" 德佑十四年正月初二,北元夜狼将军孛罗帖木儿遣亲弟阿剌知院为使,赍书抵宣府卫。其书以狼皮为函,内书蒙古文,译汉曰 ' 若将军愿举宣府九卫来归,愿割漠南七州为封邑,世称 ' 大同王 ',岁纳贡银三万两,赠玄狐裘(据《边贸考》,此裘为元兴帝北征时所获,后为北元所得)一袭、东珠百颗(皆采自混同江)。'
使者至辕门时,岳峰方巡城归,甲上犹带雪。拆书览毕,以佩刀裂之,书帛碎如雪片;取玄狐裘掷于地,令亲兵以矛挑之,曰 ' 此犬羊之皮,污我将士目 ';明珠尽散于营,曰 ' 留与诸军换酒,醉斩胡虏 '。旋命缚阿剌知院于旗杆,数其 ' 父祖曾为大吴俘虏,受永熙帝恩赦 ' 之罪,斩于辕门,血溅玄色 ' 镇国将军 ' 旗。
事驰奏京师,李嵩于文华殿面圣,奏曰 ' 岳峰素与北元暗通,今恐私语泄,故杀使灭口,其裂书毁裘,皆欲盖弥彰 '。时萧桓方览大同卫破城奏报,掷折于案,默然良久,仅朱批 ' 宣府卫加强戒备 ',未加褒贬。镇刑司缇骑即于当日增派五十人守宣府卫驿道,名为 ' 护卫 ',实监其动静。"
漠北狼函裹雪来,狐裘珠串惑尘埃。
裂书抖落千行恨,斩使分明一片哀。
辕门血溅龙旗暗,塞草风传胡语催。
谁料金銮深殿里,谗言已逐早春雷。
正月初二的宣府卫,雪停了,风却更烈,卷着砂粒抽打在军帐上,发出 "噼啪" 声响,像北元骑兵的马蹄声。岳峰正对着沙盘推演大同卫的溃兵路线,指尖在 "西墙缺口" 处划来划去,那里的砂粒总也摆不平,像永远填不满的冤魂坑。
"将军,北元遣使求见。" 周平掀帘而入,甲叶上的冰碴子掉在沙盘里,"说是夜狼将军的亲信,带了书信和礼物。"
岳峰的眉峰猛地挑起。夜狼是也先的左膀右臂,去年在阳和卫杀了大吴三千士兵,手段狠辣,此刻遣使绝非善意。"带他进来。" 他用靴底碾平沙盘里的砂粒,"把礼物扣在帐外,若敢带兵器,直接斩了。"
使者被押进来时,身上的貂皮袄沾着雪,却掩不住一股腥膻味。他操着生硬的汉话,从袖中摸出封烫金书信,信皮上画着只呲牙的狼:"夜狼将军说,岳总兵守边十载,劳苦功高,却遭朝廷猜忌,不如... 不如归顺我大元,共享富贵。"
岳峰没接信,目光落在使者腰间的弯刀上 —— 那刀鞘上镶着块绿松石,是去年战死的偏将赵勇的佩刀。"赵勇的刀,怎么到了你手里?" 他的声音比帐外的风还冷,周平突然拔刀,架在使者脖子上。
使者的脸瞬间白了,结结巴巴地说:"是... 是在阳和卫的尸堆里捡的... 将军饶命!"
岳峰一把夺过书信,拆开时,金粉簌簌落在沙盘里。信上的汉话写得歪歪扭扭,却字字扎眼:"闻镇刑司构陷将军,冬衣不发,调令屡改,萧桓已疑将军。若肯归顺,割漠南千里为封地,子女玉帛任将军取,夜狼愿与将军结为兄弟。" 落款处盖着夜狼的狼头印,印泥里混着朱砂和马血。
"呵。" 岳峰冷笑,将信纸揉成一团,"夜狼倒是消息灵通,连镇刑司的勾当都知道。" 他想起谢渊派人送来的信,说李嵩正等着抓他 "通敌" 的把柄,这封劝降信来得未免太巧,"是李谟告诉你,我被朝廷猜忌的吧?"
使者的眼神闪烁,突然跪地:"将军明鉴!是镇刑司的刘显在古北驿跟我们接头,说... 说只要将军肯接信,他就能让朝廷相信将军反了!"
周平一脚将使者踹翻:"放屁!刘显是李谟的表侄,怎会帮你们?"
使者从怀里摸出块木牌,上面刻着镇刑司的暗记 —— 一朵缺瓣的梅花,"这是刘显给的信物,说凭此可在居庸关畅通无阻。他还说,若将军肯降,大同卫的溃兵归他收编,宣府卫的粮草由镇刑司 ' 误送 ' 给北元。"
帐外的风突然停了,静得能听见远处哨兵的咳嗽声。岳峰捏着那块木牌,指腹摩挲着缺瓣的梅花 —— 这确实是镇刑司缇骑的信物,去年他还在李谟的亲信身上见过。"好个李嵩、李谟。"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边扣我冬衣,改我调令,一边让北元来劝降,是想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将军,杀了这使者,把木牌呈给圣上,揭露他们的阴谋!" 周平的声音带着急怒,甲叶撞在帐柱上,发出闷响。
岳峰却摇了摇头。他想起谢渊信里的话:"圣上对边将已生疑,李嵩党羽遍布朝堂,呈木牌只会被说成 ' 伪造证据 '。" 他走到帐外,看着那箱所谓的 "礼物"—— 玄狐裘的毛针油亮,明珠在雪地里泛着冷光,像极了李嵩在朝堂上那副伪善的笑。
"把裘皮烧了,珠子砸了。" 岳峰的声音斩钉截铁,"使者... 拖到辕门斩了,首级挂在旗杆上,让北元和镇刑司的人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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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愣住了:"将军,斩使是大忌!若被李嵩抓住把柄...""我若不斩,才是真的掉进他们的陷阱。" 岳峰望着大同卫的方向,那里的雪应该更厚,"大同卫的弟兄死在了雪地里,我岳峰就算被朝廷砍头,也不能让他们说我是叛徒。"
辕门的雪地上,玄狐裘被火点燃,冒出呛人的黑烟,混着羊毛燃烧的焦味,飘出老远。士兵们用石头砸那些明珠,脆响在寂静的营地里传开,像砸碎了北元和镇刑司的如意算盘。
使者被按在雪地里,脖子上的刀映着寒光。他突然哭喊起来:"将军饶命!我知道刘显和夜狼的交易!他们约定正月十五里应外合,夺宣府卫的粮仓!"
岳峰的脚步顿住了。宣府卫的粮仓是边镇最后的指望,若被夺,后果不堪设想。"你说的是实话?" 他蹲下身,刀背拍在使者脸上,"若有半句虚言,我让你死无全尸。"
"句句属实!" 使者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刘显说,他会在粮仓的草料里掺火药,只要北元兵到,就点火... 还说事成之后,分三成粮食给镇刑司..."
周平突然拔刀:"将军,不能留活口!他知道得太多,若被镇刑司的眼线听见..."
岳峰盯着使者惊恐的眼睛,突然站起来:"带他去后山的密牢,单独看押。" 他对周平使了个眼色,"对外就说... 已经斩了。"
入夜后,宣府卫的雪又开始下。岳峰坐在灯下写回信,不是给夜狼,是给萧桓。他把使者的供词、镇刑司的木牌、北元的劝降信都写了进去,字迹苍劲,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 这是他第十三次上书,前十二封都石沉大海。
"将军,玄夜卫的线人来了。" 周平掀开帐帘,带进个裹着皂衣的身影,是沈毅的同僚赵四,脸上带着新伤,"镇刑司的缇骑在营外增了岗,说 ' 防备北元细作 ',其实是盯着咱们的动静。"
赵四从怀里摸出块血布,里面包着半枚玄夜卫的令牌:"谢尚书让小人带话,说李嵩已经在圣上跟前说 ' 岳峰拥兵自重,恐与北元勾结 ',还说... 还说要调诏狱署的缇骑来宣府卫 ' 查案 '。"
岳峰把写好的信递给赵四,信上盖着他的总兵印,朱砂在灯下泛着红:"务必把这信送到谢尚书手里,让他想办法呈给圣上。告诉谢尚书,粮仓的事我会防备,只是... 若诏狱署的人来了,恐怕..."
赵四接过信,藏进靴底的夹层:"将军放心,玄夜卫的弟兄就算死,也会把信送到。" 他突然跪地磕了个头,"小人的哥哥死在大同卫,他临终前说 ' 岳将军是好人 ',小人信他。"
正月初三,李谟在镇刑司的密牢里收到消息,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雪。"岳峰没斩使者?" 他把手里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溅到刘显脸上,"不是让你跟夜狼说,务必让使者激怒岳峰吗?"
刘显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砖地:"叔父息怒,许是岳峰起了疑心... 不过咱们的人看见宣府卫辕门挂了个人头,百姓都说是北元使者的。"
"假的!" 李谟一脚踹在他胸口,"岳峰老奸巨猾,定是留了活口!" 他走到墙边,揭开张地图,手指点在宣府卫后山的位置,"那里有个废弃的煤窑,是元兴帝时挖的,岳峰肯定把使者藏在那儿。"
他从匣中取出枚铜符,上面刻着 "密捕" 二字:"带五十个缇骑,扮成北元兵,去煤窑搜!找到使者就杀,再放吧火,就说 ' 北元来灭口 ',让岳峰有口难辩!"
刘显接过铜符,符上的寒气浸得指尖发麻:"那... 粮仓的事还办吗?"
"办!" 李谟的眼睛里闪着狠光,"正月十五,不管岳峰有没有反,都要把宣府卫的粮仓烧了 —— 没了粮,他就算不反,也得饿死在边地!"
岳峰站在煤窑的入口,听着里面传来的锁链声。使者被绑在最深处的石柱上,嘴里塞着破布,看见岳峰进来,眼里露出哀求的光。"别想着逃。" 岳峰的刀鞘敲在石柱上,"这煤窑只有一个出口,外面有五十个弟兄守着,苍蝇都飞不出去。"
他掏出刘显的木牌,放在使者面前:"你若想活,就把刘显和夜狼的交易写下来,签字画押。" 他递过炭笔,"我知道你是被胁迫的,只要说实话,等事了,我放你回漠北。"
使者盯着木牌,突然点了点头。炭笔在麻纸上划过,发出 "沙沙" 声,他写得很慢,偶尔抬头看岳峰,眼神里的恐惧渐渐变成了犹豫。"刘显还说..." 他突然停笔,炭笔在纸上戳出个洞,"他收了夜狼三百两银子,要在将军的酒里下蒙汗药,等正月十五北元兵到了,就打开城门..."
岳峰的手猛地按住刀柄。他想起昨晚周平送来的那坛酒,说是 "镇刑司犒劳边军" 的,他还没喝,此刻想来,后背顿时沁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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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渊在兵部值房里收到岳峰的信时,正对着炭火烤冻裂的手指。信上的字迹比往常潦草,"刘显谋叛" 四个字被圈了三次,墨迹都透了纸背。他突然想起赵五说的,镇刑司的缇骑最近买了不少火药,当时还以为是去炸山取石,现在看来,是冲着宣府卫的粮仓去的。"备马!去玄夜卫衙门!" 谢渊抓起信就往外跑,绷带又被扯裂了,血滴在青石板上,"让沈毅带三百玄夜卫,立刻去宣府卫!就说... 就说圣上密令,协助岳峰查内奸!"
亲随追上他,手里拿着件棉袍:"大人,外面雪大,您的伤..."
"别管了!" 谢渊的声音带着哭腔,"再晚,宣府卫就完了!" 他跨上马,缰绳勒得手心生疼,"告诉沈毅,若遇诏狱署的人阻拦,就说 ' 兵部奉诏办差 ',出了事我担着!"
马蹄踏过积雪,溅起的雪沫子落在信上,晕开了 "正月十五" 的 "五" 字,像滴眼泪。
正月十四的漠北,夜狼站在篝火前,看着刘显派来的信使。信使说岳峰已经中计,粮仓的草料里混了火药,只等十五夜里点火。"岳峰真的信了?" 夜狼啃着烤羊肉,油汁顺着下巴滴在狼头佩刀上,"他可是杀了我三个使者的硬骨头。"
信使谄媚地笑:"将军放心,岳峰现在被朝廷猜忌,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查粮仓?刘千户说了,只要火一烧起来,镇刑司就会奏报 ' 岳峰通敌焚粮 ',萧桓定会下令剿杀,到时候宣府卫就是将军的囊中之物。"
夜狼把骨头扔给身边的狼狗,狼狗叼着骨头啃得欢。"岳峰斩使的时候,可有犹豫?" 他突然问,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
"没有!" 信使说得斩钉截铁,"据说岳峰把将军的信撕了,还骂 ' 犬羊不配与汉臣谈 ',连玄狐裘都烧了。"
夜狼沉默了,望着宣府卫的方向,篝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岳峰是个好对手。" 他突然叹气,"可惜... 生错了地方。"
正月十五的宣府卫,雪又下了起来。岳峰站在粮仓的高台上,看着士兵们把混有火药的草料搬到空地上,堆成个小山。周平举着火把,手在发抖:"将军,真要烧吗?这可是咱们最后的粮了。"
"烧。" 岳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烧了它,李嵩和夜狼的算盘就落空了。" 他指着远处的煤窑方向,"使者我已经让人送走了,给了他两匹快马,让他回漠北告诉夜狼,我岳峰就算饿死,也不会降。"
火把扔进料堆,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大同卫弟兄们的血。岳峰望着火光,突然想起十年前永熙帝在雁门关说的话:"守边不是为了封王拜相,是为了让城里的百姓能安稳过年。"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谢渊带着玄夜卫来了。谢渊跳下马,跑到岳峰身边,身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拍:"圣上... 圣上虽然没下旨,但让我带了五千石粮,从密道送进来的!"
岳峰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脸,突然笑了,眼泪混着雪水淌下来:"谢尚书,你看这火,像不像大同卫的弟兄们在喊冤?"
火光里,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两座对峙的山,挡住了风雪,也挡住了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片尾
《大吴史?北元传》载:" 孛罗帖木儿(夜狼将军)闻阿剌知院死,岳峰裂书斩使,集诸将议曰 ' 岳峰焚我馈赠、绝我通好,其志不在小 '。时北元军粮亦尽,大同卫虽破,然宣府卫壁垒森严,孛罗登高望宣府城头旗鼓,见 ' 镇国将军 ' 旗猎猎雪中,叹曰 ' 南朝自永熙帝后,边将多畏缩,今岳峰硬如雁门石,麾下将士冻裂指节犹按刀,此等硬汉环伺,终不可图中原 '。遂传令拔营,退三十里至归化城,遣人送还所掠大同卫老弱百余人,实示缓兵意。
消息传至京师,李嵩于左顺门邀集群臣,持宣府卫驿卒密报(后查为镇刑司伪造)奏曰 ' 岳峰故意焚粮,使北元知我虚实,又纵敌退去,实欲养寇自重。观其斩使,非拒降也,乃灭口耳 '。时萧桓正于太庙祭祖,闻奏不语,仅命李德全传口谕 ' 宣府卫防务着岳峰用心,镇刑司协查粮秣损耗 '。谕中 ' 协查 ' 二字,实默许李谟缇骑介入,岳峰后日之祸,已伏于此。"
卷尾
北元劝降,看似外患,实为内奸构陷之局。李嵩与李谟借夜狼之刀,欲断岳峰后路;刘显通敌,以粮仓为饵,想坐实 "通敌" 罪名。岳峰斩使易,拒降易,难在破此 "内外夹击" 之网 —— 斩使则授人以 "杀使灭口" 之柄,不斩则留 "通敌" 之嫌;焚粮则自断生路,不焚则坠敌陷阱。
观岳峰之抉择,可知真忠者不惧绝境。他留使者以取证,焚粮草以破局,拒封王以明志,步步皆在刀刃上行走,凭的是 "生为汉臣,死为汉鬼" 的信念。此信念,非金珠所能惑,非刀兵所能胁,是元兴帝北征时 "不斩降卒" 的仁,是永熙帝守边时 "与士同寒" 的义,是大吴立国二百年来,刻在骨血里的脊梁。
然岳峰虽胜此局,却未能破 "君疑" 之困。萧桓之默然,非不知岳峰之忠,实因 "权臣不可信,边将亦不可信" 的权衡。当帝王以猜忌为盾,奸臣便以构陷为矛,忠良纵有回天之力,亦难逃 "功高震主" 之嫌。
后宣府卫的老兵常说,那年正月十五的火光,烧了三天三夜,把雪地都染成了红的。火灭后,在灰烬里找到块烧不化的总兵印,印上 "忠勇" 二字,被岳峰的血浸得发黑。这印后来被谢渊收着,临终前嘱咐儿子:"若遇世道浑浊,就把这印拿出来看看,知道啥叫 ' 宁为玉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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