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麻纸皴裂兮,旧痕始露。 紫泥印寒兮,雪落如故。
《大吴史?驿递志》载:" 德佑十三年冬,大同卫西墙崩三丈,北元也先部环攻无休,守卒冻饿死者日逾三百。宣府卫总兵岳峰闻报,于腊月十二昧爽草调令:' 大同危在旦夕,着蔚州卫都指挥石彪率骑三千,星夜驰援,迟则以军法论。' 令书于桑皮纸,钤宣府卫总兵银印,印文 ' 镇守宣府等处总兵官印 ' 凡九字,朱色殷然。 驿递至居庸关驿站,时已薄暮。镇刑司千户刘成奉李谟密令,率缇骑三人守驿门,称 ' 奉旨验边军文书 '。驿丞王瑾方欲启封,成遽夺令掷于案,叱曰:' 此等军情,须经镇刑司核验。' 瑾不敢违,退至阶下。成即于驿卒房取伪印 —— 仿宣府卫副印形制,唯 ' 副' 字隐去,以朱砂混桐油钤之,竟与原印几不可辨。又取小刀刮去 ' 急' 字,以墨笔补 ' 缓' 字,笔势刻意摹岳峰,唯收锋处稍滞。
改毕,成谓瑾曰:' 此令已核,速发蔚州。' 瑾见印信俨然,不敢疑,即遣驿卒策马西去。原令则为成焚于灶,灰烬投于驿外冰渠。
蔚州卫得令,以 ' 缓进 ' 故,每日行三十里,至腊月十五方抵大同左近。而大同卫已于十三日夜再崩南墙,士卒死者又五百余,也先部竟据半截城墙饮马桑干河。
及事败,玄夜卫于刘成宅搜得摹刻伪印之铜范,范侧有 ' 李' 字小款。成临刑前呼曰:' 千户(指李谟)令我为之,言事成有重赏!' 然镇刑司谳狱,以 ' 成独犯 ' 定案,斩于市。李谟则奏 ' 失察之过 ',萧桓念其 ' 掌边监察辛劳 ',仅罚俸三月。时人谓 ' 斩一卒以塞责,纵元凶以护党 ',驿递之弊,至此愈显。"
驿路漫漫兮,载此军书。
墨痕未凝兮,已遭改易。
孰偷急字兮,易以缓辞?
坐视孤城兮,没于荒墟。
麻纸皴裂兮,旧痕始露。
紫泥印寒兮,雪落如故。
援兵滞涩兮,三千里阻。
忠魂万千兮,委骨为土。
大同卫西墙崩裂的消息传到宣府卫时,岳峰正站在城楼积雪里磨箭。檐角的冰棱垂得有三尺长,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甲叶上,簌簌落进领口。他手里的箭镞在青石上磨得发亮,映出天边沉郁的铅云 —— 那云低得像要压塌城墙,正如大同卫此刻的境况。
亲随周平捧着染血的信鸽腿闯上来时,靴底在冰砖上滑了个趔趄。纸卷冻得硬邦邦的,展开时 "咔嚓" 裂了道缝,"西墙三丈缺口,北元蜂拥而入" 的字迹被血渍晕染,笔画间还嵌着些微碎骨渣。"将军,昨夜信鸽飞过雁门关时中了箭,这是最后一只了。" 周平的声音发颤,甲片上沾着的冰碴子随着他说话抖落,"再不动兵,大同就成第二个阳和卫了 —— 当年阳和卫破城,可是连旗杆都被北元劈了当柴烧!"
岳峰猛地转身撞进中军帐,帐帘上的积雪被掀得漫天飞。案上的《边镇调兵格》冻住了页脚,他伸手一扯,纸页簌簌掉渣,正摊在 "元兴帝定:邻卫驰援,急则当日发" 那页。墨迹是永熙帝亲笔批注的小楷,"兵贵神速,迟则噬脐" 八个字被岳峰的指腹摩挲得发亮。他抓起狼毫,墨汁在砚台里结着薄冰,笔杆握得太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调宣府左卫、右卫共五千骑,星夜援大同,限三日内抵西墙。"
写到 "星夜" 二字,笔尖猛地戳破纸背。岳峰盯着那破洞,喉结滚了滚 —— 上月他借查驿递损耗的由头去过居庸关,亲眼见驿丞王顺给李谟的侄子李达递过账本,账本夹层里露着 "宣府驿马" 四个字。此刻那账本上的墨迹,竟与眼前的调令纸色隐隐重合。
"用总兵府的紫花印。" 岳峰按住周平要盖兵符印的手,指腹按在案头那方鎏金印盒上。盒面刻着永熙帝御笔 "忠勇" 二字,掀开时一股子陈年松烟香混着寒气漫出来。"这印是永熙帝亲赐,当年魏王萧烈在宣府作乱,就是靠这印调动边军平的叛。" 他取过印信,印钮上的缠枝纹积着薄灰,"见印如见诏,镇刑司就算胆大包天,也不敢动盖这印的文书。"
印泥在腊月里冻成硬块,周平呵着白气焐了半盏茶的工夫,才让那朱砂软得能下印。紫花印在骑缝处盖得极深,花瓣纹路丝丝分明,像要在纸上扎下根去。岳峰又在落款处添了行小字:"延误者,斩。" 墨色重得像要滴下来。
居庸关驿馆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结着灯花,照得四壁的霉斑像张鬼脸。刘成用小刀刮着调令上的 "急" 字,刀刃斜着切入,麻纸纤维簌簌往下掉。他腕子上的银钏是李谟赏的,随着动作在烛火里晃出冷光,刮纸的 "沙沙" 声混着窗外驿马的喷嚏,倒像在给这勾当伴奏。
"千户,这紫花印是真的..." 驿丞王顺抱着算盘发抖,算珠上还沾着昨日李谟亲信送来的碎银,每颗都带着镇刑司库房特有的铜锈味。他前日去镇刑司送文书,亲见李谟对着宣府卫的舆图冷笑:"岳峰想救大同?得问我这关答应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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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嗤笑一声,将刮薄的纸面凑到烛火前,那处纸色比别处浅了半分,像块结痂的疤。"真印又如何?"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解开时一股猪油混朱砂的气味扑出来,"李大人说了,' 大同破得越慢,岳峰的罪越重 '。等援军到了,正好给他扣个 ' 迁延观望 ' 的帽子。" 油布包里是枚梨木戳,刻的正是宣府卫的骑缝章,只是边角被刻意磨去半分。刘成蘸了蘸那碗混油的朱砂 —— 这是镇刑司的法子,猪油能让新盖的印看着有年头,墨色也透着陈旧。"改成 ' 缓进 ',每日行三十里。" 他把木戳往纸上一按,力道重得让桌子都晃了晃,"就说天寒路滑,得 ' 稳扎稳打 '。"
王顺的笔尖在 "缓" 字上抖了三抖,墨点溅在他前襟的补丁上 —— 那是上月他漏报了一份边军文书,被李谟的缇骑按在雪地里打了二十板子,破洞处至今还结着硬痂。"千户,这要是被查出来..."
"查出来?" 刘成往火盆里扔了块炭,火星子溅到王顺脚边,"风宪司的人现在连镇刑司大门都不敢进,谁来查?你忘了去年大同驿丞怎么死的?说他 ' 私通北元 ',砍头那天,他儿子还在驿站扫雪呢。"
驿卒赵二进来添炭时,正撞见刘成把改好的调令往封套里塞。他眼尖,瞥见那骑缝处的紫花印,突然 "咚" 地跪在炭灰里,膝头压碎了半块冻硬的炭。"千户爷,宣府的兵再缓,大同就完了!" 他手背上还留着搬卸军粮时冻裂的口子,此刻全攥得发白,"小人老家就在西墙根下,我娘还在城里缝军袄呢..."
刘成一脚踹翻炭盆,红炭滚了满地,有块正落在赵二手背上。"嗷" 的一声惨叫里,他拎着赵二的后领往门外拖:"再多嘴,就送你去镇刑司 ' 问话 '。那里的烙铁,可比炭火热多了。"
赵二被扔在雪地里时,正看见王顺把那封改了字的调令递给另一个驿卒。北风卷着雪灌进他喉咙,他想喊 "那是假的",却只咳出满口血沫 —— 去年他亲眼见镇刑司的人把抗议扣粮的老兵,活活钉死在驿站的柱子上。
帐内,刘成正用茶碗底压着原令的灰烬,那紫花印在火里蜷成焦黑的一团,像朵被揉烂的花。"把这炭灰倒去冰河," 他擦着手上的朱砂,"让它顺着桑干河,流去大同看看。"
宣府左卫指挥使秦昂在营门等了两日,调令传到时,纸角已磨得发毛。"每日行三十里?" 他捏着调令反复看,紫花印确是真的,可 "缓进" 二字的墨迹总透着古怪。亲卫指着纸背:"将军看,这 ' 缓' 字底下,好像有层旧痕。"
秦昂将调令凑近火盆,热气熏过处,"急" 字的轮廓隐隐浮现。他猛地拍案,案上的令旗震倒在地:"是镇刑司的手段!" 去年他弹劾李谟克扣军粮,就被人用这种 "刮改文书" 的法子反诬 "虚报军功",若非谢渊力保,早已丢了性命。
"怎么办?" 亲卫攥着马缰,远处传来大同方向的隐约炮声。秦昂望着宣府卫的方向,突然拔出佩刀划破调令:"按 ' 急' 字走!出了事,我秦昂一人担着。" 他不知道,此刻刘成已快马加鞭往京师去,要赶在援军抵达前,给岳峰扣上 "假传军令" 的罪名。
谢渊在风宪司核查驿递账目时,发现居庸关的 "急递记录" 上,岳峰的调令被标为 "寻常军务"。"寻常军务会用紫花印?" 他指尖点着账册上的墨迹,比其他记录淡了三分 —— 这是用褪色墨改过的痕迹。属官捧着个油纸包进来,里面是驿卒赵二的断指:"大人,赵二想把刮下的 ' 急' 字碎纸送过来,被刘成发现,剁了指扔进永定河,幸亏被渔网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