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貂裘宴罢香犹暖,革甲僵时骨已寒
卷首语 《大吴史?食货志》载:"德佑十三年冬,阳曲卫陷没,宣府卫孤悬塞外,内库之争骤起。宣府总兵岳峰以边军饥寒,亟请发内帑三十万石济急,镇刑司张迁与诏狱署王瑾辈,以 ' 内帑系帝私库,边饷当取自国库 ' 为由交相沮之。时内库积粟逾百万石、银五十万两,然为诏狱署掌印太监王瑾与镇刑司千户张迁等权珰所掌,私支馈送不绝,边饷三请而三拒。边军冻毙者日众,怨谣遍传,谓 ' 朱门酒肉臭,寒营骨已枯 ',闻者恻然。"
内库金珠积似山,边军啼血望长安。
朱绳紧锁千仓粟,不肯分涓救死难。
司钥库深销玉帛,镇刑门峻阻鞍鞯。
貂裘宴罢香犹暖,革甲僵时骨已寒。
诏狱珰声催夜漏,寒营鬼哭彻霜天。
何时得破铜符锁,分与沙场救命餐。
户部衙门前的雪结了寸厚的冰,岳峰捧着请发内帑的文书,靴底碾过冰面,发出细碎的裂响,像是冻裂的骨头在呻吟。他正欲再叩暖帘,身后突然传来踏雪声,谢渊披着件半旧的青布披风,袍角沾着风卷的雪沫。
"岳将军且慢。" 谢渊按住他欲叩门的手,指尖触到文书上未干的墨迹,"赵雍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岳峰猛地回头,眉峰凝着霜:"谢大人何来此说?他分明说需镇刑司与诏狱署共署印信,是元兴帝定下的规矩。"
谢渊侧身避开迎面的风雪,声音压得极低:"元兴帝设司钥库时,确立双印制衡,可永熙帝二十年冬,曾补过一条 ' 边军急变,风宪司持节可代印 ',载在《永熙续典》卷十七。李嵩复旧制时,故意删了这一条 —— 赵雍要么不知,要么装傻。"
岳峰攥着文书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竟有此事?那为何..."
"为何风宪司不早说?" 谢渊苦笑一声,指了指暖帘后隐约的烛影,"赵雍是李嵩门生,此刻怕是正遣人往镇刑司报信。你且在此周旋,我去取《永熙续典》,半个时辰后再来 —— 记住,只说 ' 求见赵大人核对旧典 ',别露了风声。"
岳峰望着他踏雪而去的背影,披风下摆扫过冰面,留下浅浅的辙痕,突然明白过来:谢渊早查到此节,却选在此刻点破,是怕打草惊蛇。他重新转向暖帘,冰屑钻进领口,冷得像刀,却让他眼底的焦灼添了几分笃定。
暖帘内传来赵雍的声音,带着不耐:"岳将军还不走?莫非真要等缇骑来请?"
岳峰扬声道:"赵大人既知元兴旧制,敢问永熙帝补订的 ' 边军急变条 ',是否也算规矩?属下求见,正是要核对典章 —— 总不能让边军的血书,死在残缺的规矩里。"
帘内的烛影猛地一晃,再无应声。冰面下的水似乎开始流动,发出细微的叮咚声,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交锋计数。
岳峰攥紧文书,指节叩得案几发颤,木屑簌簌落在炭灰里:"赵大人,宣府卫昨日查营,见三个新兵煮皮甲充饥,甲片上的铁锈混着雪水往下淌,喝得直呕血!三日未炊已是实情,再迟,不消哗变,士卒就得冻饿而死 —— 难道要等尸身堆成山,才敢动内帑?"
赵雍猛地掀开暖帘,炉中火星溅到他的朝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眼下青黑如墨:"岳将军当知司钥库的规矩!李首辅昨日在政事堂拍了案,说 ' 内帑是帝室根基,一动则天下疑 ',还说 ' 边将惯会夸大其词,当年魏王萧烈不也借 ' 缺粮 ' 逼宫?' 你让我这户部尚书,如何敢逆首辅意?"
"萧烈是叛王,我岳峰是守边将!" 岳峰突然将文书拍在案上,墨迹被鬓角滴落的雪水晕开,"赵大人看看这上面的千户联名 —— 宣府卫十二营千户,个个按了血指印!他们不是要反,是要活!若连活下去的粮都要被扣,那 ' 国本 ' 二字,究竟是护着谁?"
诏狱署值房内,王瑾用银签挑着炉中银丝炭,火星子溅在他绛色蟒袍上。张迁躬身递上账册,指尖在 "二十万石" 处重重一点:"王公公且看,去年郊祀支用的粮,实则入了李嵩在大同的私仓,他侄子李达还拿着这些粮跟北元换了战马 —— 如今倒说 ' 内帑动不得 ',这算盘打得,连司钥库的算盘珠都自愧不如。"
王瑾拈起账册,蔻丹染红的指甲刮过 "李嵩" 二字,发出细碎的声响:"张千户当我不知?他李嵩上个月还想让咱家把内库的珊瑚树送给他老娘做寿,被咱家顶回去了。" 他突然冷笑,将账册扔回案上,"不过岳峰这道请文,倒真是捅马蜂窝 —— 你以为他争的是粮?他是想借边军逼陛下废了这 ' 共掌钥匙 ' 的规矩!"
张迁喉间滚过一声嗤笑,靴底碾着地上的炭屑:"废了规矩?他也配?镇刑司的缇骑已在司钥库外布了三层,风宪司想查库?先问问咱家的刀答不答应。倒是公公您,真打算让李嵩独占内库?昨儿他还跟诏狱署的刘忠说 ' 太监掌库,终究名不正 '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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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瑾猛地将银签掷进炉中,炭火爆起一团火光:"他想名正?咱家偏要让他知道,这内库的钥匙,少了咱家的印,他连一粒米都别想动!岳峰要碰钉子,就让他碰得狠些,最好让他知道,这大吴的内库,从来不是边将能染指的地方。" 窗外的算盘声突然急促起来,噼啪作响,像在为边军的性命倒数。 谢渊在风宪司对着《元兴会典》与《永熙律》出神,属官捧着抄来的内库规制站在一旁,鼻尖冻得通红:"大人,元兴帝设司钥库时,确是以 ' 防外戚干政 ' 为名,可永熙帝改制时,特意在《边储策》里注了 ' 边军如手足,内库如血脉,断血脉则手足毙 ',李嵩复旧制,分明是断章取义。"
"断章取义?他是借旧制谋私利。" 谢渊指尖点着《永熙律》中 "边军急变可直取内帑" 一条,墨字被先帝朱笔圈了又圈,"元兴帝时外戚专权,故设双钥制衡;永熙朝外戚敛迹,故放权边军。如今李嵩却勾结镇刑司与诏狱署,将双钥变成了贪腐的锁 —— 你看这三年的内库流水,支给皇陵的粮是往年的十倍,皇陵守卒却饿得变卖甲胄,粮去哪了?"
属官突然压低声音:"属下查到,李嵩的门生赵谦在大同卫开了二十个粮仓,里面的粮,都印着内库的火漆。" 谢渊猛地抬头,案上的《风宪司则例》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其中 "稽查内库,风宪司有专权" 一句格外醒目。
"去备车。" 谢渊抓起宪牌,铜牌撞在案上发出沉响,"《永熙律》载明 ' 风宪司查库无需请旨 ',他们要守旧制,咱家就用旧制里的规矩,查得他们无话可说。" 属官望着窗外的风雪,犹豫道:"大人,镇刑司的缇骑在司钥库外等着呢。"
谢渊将《永熙律》揣进袖中,步履铿锵:"缇骑能拦得住宪牌?他们能拦得住边军的血书?李嵩以为复了旧制就能一手遮天,他忘了永熙帝说过 ——' 国法如剑,虽久不钝 '。"
"这哪里是防外戚,是防边军活命。" 谢渊将《永熙会典》拍在案上,属官递上刚抄得的内库流水:"大人您看,上月镇刑司以 ' 修皇陵 ' 为名,支了十万石粮,实则运往大同卫赵谦的私仓。" 谢渊指尖点着 "十万石" 三字,突然起身:"去司钥库,我要查库。" 按规制,风宪司有稽查内库之权,只需持 "宪" 字牌即可入内。
司钥库的朱门紧闭,守门军校见谢渊亮出宪牌,仍摇着头:"谢大人,王公公今早有令,除诏狱署与镇刑司的人,其余一概不准入内。" 谢渊望着门楣上 "司钥库" 三字,那是元兴帝御笔,笔锋凌厉,似在嘲笑着此刻的僵持。
"《风宪司则例》载明,稽查内库无需请旨。" 谢渊侧身让过军校,靴底踏上门前的青石阶,"你若拦我,便是抗宪。" 正争执间,王瑾的亲随刘忠带着小太监赶来,甩着拂尘道:"谢御史好大的架子,内库是陛下私库,你查得着吗?" 谢渊冷笑:"私库亦在国法之内,若无私弊,何惧稽查?"
文华殿的地龙烧得正暖,萧桓翻着岳峰的第二封急报,宣纸上歪歪扭扭的灶台画旁,"三日不举" 四字被血渍晕染,墨迹里还掺着细碎的冰碴。他指尖抚过那道斜斜的墨线 —— 像是仓促间用冻僵的手画就,李德全在旁搓着手道:"陛下,王瑾刚差人来报,说内库的陈米堆了三年,霉味能熏死人,发去边地怕不是要让士卒闹肚子,不如等开春新粮入仓,筛干净了再发。"
萧桓将急报扣在案上,青瓷笔洗里的水映出他紧锁的眉:"去年新粮入仓时,他们也说 ' 陈米需先支用 ',朕允了。如今你去查,那些陈米究竟支去了何处?" 李德全猛地叩首,袍角扫过炉边的铜鹤,慌道:"镇刑司上月递了册子,说陈米都拨给修长城的民夫了,还附了顺天府的签收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