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却把军仓充私橐,谁怜战士腹中空
卷首语 《大吴史?职官志》载:" 德佑朝监军之制,初沿永熙旧例,风宪司遣御史、兵部派主事,共掌随军监察,凡粮饷调遣需两司会签,军情传递用勘合火牌,边将得便宜行事。至十三年冬,阳曲卫陷没,帝以 ' 边军遥制,中枢难察 ' 为由,特命镇刑司介入,设千户一员专司监军,佩玄铁印,掌粮饷调遣、军情勘合,边将发兵需持监军印信与兵部勘合,二者缺一不得动。
时镇刑司千户张迁奉旨监雁门军,其人承李嵩意,苛察无度:日阅粮账三次,稍不符则锁仓三日;军报需经其朱批方可递出,常删改 ' 粮尽 ' ' 兵疲 ' 等语;更私定 ' 功过格 ',斩敌需验左耳三枚方记功,而小过辄罚俸三月。风宪司谢渊曾劾 ' 迁监军半载,雁门军粮耗增七成,而士卒冻馁者什三 ',疏入留中。时人谓 ' 镇刑司监军,非监奸佞,实监忠良 ',边事由是益困。
粮车碾雪雁门东,监吏扬鞭指朔风。
却把军仓充私橐,谁怜战士腹中空。
雁门关的雪刚化了半尺,张迁就带着十名缇骑住进了中军帐侧的厢房。他带来的镇刑司文书上,"监军职权" 一栏用朱笔填得密密麻麻:"核验粮草需三印(镇刑司印、监军私印、将军印),调兵五十人以上需监军副署,每日军报需抄录三份,分送镇刑司、内阁、御前。"
岳峰看着文书上的墨迹,想起谢渊临行前塞给他的纸条:"张迁乃李德全奶兄之子,朔州劫粮案时曾替王显改账册。" 他指尖划过 "粮草核验" 四字,帐外传来士兵卸粮的动静 —— 那是宣府调运来的冬粮,本该上月抵达,却被张迁以 "需验明火漆" 为由扣在大同卫耽搁了半月。
"岳将军," 张迁把玩着腰间的玄铁牌,牌上的 "镇刑司" 三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粮车的封条似乎有松动,按规制得开箱查验。" 他拍了拍手,缇骑们立刻抽出腰刀,撬开最上面的麻袋 —— 里面的小米混着半尺厚的沙土,是大同卫指挥使赵谦惯用的伎俩。
三日后的军议帐内,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摇晃,将舆图上的山川河岳映得忽明忽暗。岳峰按着案角的手骨节泛白,指尖重重点在黑风口的位置 —— 那里用朱砂画着道狭窄的隘口,两侧是刀削般的峭壁。"诸位请看," 他的声音裹着帐外的寒气,"黑风口宽不足丈,仅容三骑并行,是北元南下的必经之路。去年冬,也先就在此设伏,劫走了咱们三百石冬粮。若派五百人驻守,沿两侧崖壁修箭楼,囤积一月粮草,可保雁门左翼无虞。"
帐下偏将们纷纷颔首,周泰按着腰间的刀鞘往前半步:"将军说得是!末将愿领这五百人 ——" 话未说完,就被张迁的冷笑打断。
张迁慢悠悠从袖中抽出账册,象牙签顺着纸页滑过,发出刺耳的声响:"岳将军怕是忘了昨日的验粮结果?" 他突然将账册拍在舆图旁,墨迹淋漓的 "现存粮两千三百石" 字样格外扎眼,"按规制,中军需留足四十日粮,若分五百人去黑风口,每人每日支粮一升,一月便是一千五百石,余下的八百石够咱们中军撑几日?"
周泰猛地站起,甲叶相撞的脆响惊得烛火跳了跳:"监军大人这话欺人太甚!" 他胸口剧烈起伏,右手不自觉地摸向刀柄,"上月从宣府调运的五千石新粮,到了大同卫就被扣下两千石,您说 ' 暂存大同以备不时之需 ',怎么此刻倒算起细账来?"
张迁的脸色瞬间沉如锅底,将账册卷起来往案上一磕:"放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镇刑司缇骑特有的阴戾,"周将军是质疑镇刑司的验粮文书?还是觉得王千户亲笔签押的 ' 粮耗清单 ' 作不得数?" 他突然凑近半步,目光像淬了冰,"若是不服,尽可写文书递去诏狱署辩白 —— 那里的刑具,想必周将军还记得?"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周泰的兄长周毅,正是三年前在朔州因 "粮耗超标" 被镇刑司投入诏狱,至今尸骨无存。此刻听到 "诏狱署" 三字,他的指节捏得发白,喉间滚出声闷响,却终是被岳峰按住了肩。
"按监军说的办。" 岳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望着张迁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得意,突然想起阳曲卫库吏日记里的话:"镇刑司的账,从来算给朝廷看,不算给边军吃。" 他们不是直接断粮,而是用 "合规" 的名义一点点勒紧绳套 —— 就像猎人对待困兽,先饿瘦了筋骨,再等着看它在陷阱里挣扎。
风宪司的密探在大同卫粮仓外蹲了五日,冻裂的手指握着炭笔,将张迁与赵谦的会面画得历历在目。画纸上,两人站在堆成小山的麻袋前,赵谦的亲随正往张迁的马车上搬木匣,匣缝里漏出的金元宝在雪光下闪着冷光。谢渊将画纸铺在案上,旁边是风宪司抄录的大同卫入库账:"宣府调雁门粮三千石,实收两千石,短缺部分记 ' 雨雪损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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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耗率三成?" 属官揉着冻僵的耳朵,指着账册上的红印,"永熙朝《军粮储运则例》明载,粮运损耗不得过一成,这分明是掩耳盗铃!" 谢渊没说话,只是用指甲抠着账册边缘 —— 那里印着 "镇刑司核验" 的朱印,墨迹新得像是刚盖上去的。他突然想起昨日在史馆翻到的永熙帝手谕:"边粮如血,妄动者斩",如今这道谕旨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就像他此刻的心境。 大雪封山的前夜,黑风口的斥候连滚带爬冲进中军帐,甲胄上的冰碴子落了一地:"将军!北元先锋五百骑在关外集结,篝火连成了片,看旗号是也先的亲卫!" 岳峰霍然起身,帐帘被带起的寒风卷灭了半盏烛火。"备粮三日,"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周泰领一千人,拂晓驰援黑风口!"
"慢着。" 张迁捧着份黄绸包裹的文书闯进来,圣旨上的 "德佑" 二字在残烛下泛着冷光。"陛下有旨,冬防期间不得擅动兵马,需待内阁议复。" 他将圣旨展开在岳峰面前,墨迹仿佛还带着镇刑司的霉味,"岳将军莫非想抗旨?"
"等内阁议复,黑风口早成了胡骑的天下!" 岳峰的甲胄还带着城头的霜,鬓角的白发上凝着冰粒 —— 他刚从箭楼查哨回来,关外的篝火明明灭灭,距黑风口已不足十里。"监军若不信,可随我去城头看 —— 胡骑的马蹄声都快震落城砖了!"
张迁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军报上写的是 ' 北元游骑百余 ',岳将军莫非要虚报军情?" 他凑近半步,压低的声音像毒蛇吐信,"李大人让我带句话,只要您肯递辞呈,大同卫扣着的粮,明日就能送到雁门。"
帐外的风雪突然狂暴起来,卷着雪粒扑在帐幕上,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烛火剧烈摇晃,将岳峰与张迁的影子投在帐壁上,一个挺拔如松,一个佝偻如狐,像两头在绝境里角力的困兽,谁也不肯先松口。岳峰望着张迁眼底那抹与李嵩如出一辙的阴狠,突然明白这场仗,从一开始就不是打给北元看的。
谢渊在朝堂上出示粮账那日,李嵩正借着 "冬防事宜" 弹劾岳峰 "治军松散"。"风宪司查得,大同卫倒卖雁门军粮三千石,镇刑司监军张迁分得赃银五百两。" 谢渊将账册摔在御案前,墨迹里混着粮仓的谷壳,"这是张迁与赵谦的密信,上面写着 ' 待北元破黑风口,即奏岳峰调度失当 '!"
李德全尖声打断:"谢御史血口喷人!张迁乃陛下亲派监军,岂会通敌?" 他话音未落,沈炼带着玄夜卫押着个俘虏进来 —— 是北元的粮官,怀里揣着张迁签发的 "放行条",盖着镇刑司的朱印。
萧桓盯着那枚印章,突然想起永熙帝的《边策》:"监军者,辅将而非制将也。" 他指尖在御案上叩出轻响,殿内的烛火突然明了三分。
张迁被押回京师那日,雁门关下的士兵正在分新到的粮草。周泰捧着碗热粥,突然朝着宣府方向跪下 —— 那里有谢渊派来的风宪司御史,正与玄夜卫一起重验粮车。岳峰站在城楼上,看着黑风口的方向,周毅的半玉在怀里贴着心口,暖得发烫。
"将军," 沈炼走上城楼,手里拿着新的监军文书,"陛下改了规制,镇刑司不得再派监军,以后由风宪司与玄夜卫共掌监印。" 岳峰望着远处的漠北,胡笳声似乎弱了些,他突然拔出刀,雪光里映出三个字:"整 —— 军 —— 备战!"
刀声震落城砖上的残雪,像在为那些被粮草困住的日日夜夜,做个了断。
张迁在宣府卫的第三日,便以 “粮草账目不清” 为由锁了粮仓。岳峰赶到时,见镇刑司缇骑正将发霉的麦饼往麻袋里装,赵武攥着刀怒目而视:“这些是给伤卒的口粮!” 张迁斜倚在粮堆上,把玩着监军令牌:“岳将军别急,按规制,每石粮需经三司会验 —— 风宪司的人三日后到,在此之前,谁也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