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御苑冬深雪未消,军册重翻忆迢迢
卷首 《大吴史?德佑本纪》 载:“帝萧桓御书房展《九边军册》,见‘大同卫能战者三万,甲胄完好率九成;宣府粮仓储粮八十万石,账实相符;九边烽燧传讯无迟漏’,顾谓风宪司谢渊曰:‘昔年亲征德胜门,九死一生,今见此册,方知亲征得值。’渊对曰:‘非亲征不能振军威,非革新不能固边防,陛下之明,臣之幸也。’史称‘帝之回望,非独忆战功,实感中兴之不易;臣之对答,非仅颂圣德,亦明君臣相得之难’。”
御苑冬深雪未消,军册重翻忆迢迢。
德胜门曾惊矢雨,大同卫已列枪刀。
仓廪实因新政力,甲胄坚赖老臣劳。
莫叹中兴多险阻,回看龙迹印青霄。
京师落了第一场雪,御书房的炭火烧得正旺,龙涎香在暖阁中弥漫。萧桓披着狐裘,坐在铺着软垫的龙椅上,手中捧着刚送来的《九边军册》,鎏金镇纸压着册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九边的军事实力。
“大同卫能战者三万……” 他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数字,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德佑二十二年亲征时,大同卫能战的不足五千,甲胄十副有九副是破的,粮仓里搜不出十石好粮。” 谢渊立于阶下,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想起那年德胜门血战,士兵光着膀子拼杀的惨状,喉结动了动:“陛下亲冒矢石,斩将夺旗,才稳住军心,否则边军早已溃散。”
军册翻过一页,“宣府粮仓储粮八十万石” 的字样刺眼夺目,旁注 “玄夜卫与边军共盘,无掺沙短秤”。萧桓想起当年查抄李穆党羽时,从宣府粮官家中搜出的 “掺沙账本”,气得将册子往案上一拍:“那群蛀虫!当年边军吃着带沙土的粮食打仗,他们却在家中囤积精米!”
谢渊躬身递上玄夜卫的《督查月报》:“陛下息怒。如今九边军仓设‘军民共监’制,每石粮食都有士兵、军属、玄夜卫三方签字,去年查处的粮贪不足十起,较往年降了九成。” 他翻开月报,指着 “大同卫新造火炮五十门,射程逾三里” 的记录,“这些火炮,都是用亲征后缴获的叛军铁器熔铸的。”
萧桓缓缓放下军册,腰间的玉带随着起身的动作轻响一声。他走到挂在北墙的《德胜门之战图》前,图轴因常年展卷已有些磨损,边角用锦缎仔细包缝过。烛火跳动着,将他的身影投在图上,与当年亲率京营死守的阵地红圈重叠。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按在图中德胜门瓮城的缺口处,那里的墨迹因反复指点已有些模糊。
叛军的云梯都架到了这瓮城上。” 萧桓的声音带着岁月磨出的沙哑,目光落在图中密密麻麻的箭矢标记上,“镇刑司指挥使王显那会儿掌着京营粮饷,前线士兵三天没见着干粮,他府里却堆着从军仓偷运的精米,连账册都懒得做假,只在‘损耗’栏里写‘遇雨霉变’四个字。” 他指尖微微用力,按得图轴轻颤,“满朝文武在文华殿议事,英国公张懋拄着拐杖哭,说‘京营兵甲朽敝,十兵九空,不如开城议和,给叛军封个王爵,保一时平安’。”
谢渊立于阶下,望着图中那道缺口,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当年厮杀的呐喊、箭羽破空的锐响仿佛还在耳畔,他甚至能想起那时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与硝烟味。“臣记得那日风急,陛下亲登城楼督战,甲胄上的霜花结了又化。” 他声音微颤,眼角的皱纹在烛火下更显深刻,“叛军第一波攻城时,一支流矢擦着陛下肩头飞过,带起的血珠溅在城砖上,很快冻成了暗红的冰碴。可陛下反手拔下腰间佩剑,剑尖指着城下叛军,喊‘后退者斩,本王与城共存亡’—— 就那一声,城楼上的士兵疯了似的搬石头、架火炮,连伤兵都拖着断腿往城垛上爬。”
萧桓抬手抚上左肩,那里的旧伤在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此刻被炭火一烘,又泛起熟悉的酸胀。他能清晰记起箭羽擦过皮肉的灼痛感,记起城楼下叛军狰狞的面孔,更记起张懋当时在城楼下高喊 “陛下三思” 的模样。“张懋说我‘轻举妄动,拿江山社稷赌性命’。” 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可他没看见,城楼上那些饿得眼冒金星的士兵,听见‘议和’两个字时,眼里的光都灭了。”
谢渊躬身向前半步,袍角扫过地砖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臣那会儿带着风宪司属官抄王显粮仓,粮仓的门是从里面锁死的,属官们砸了半天才破开。” 他望着图中德胜门内的粮库标记,仿佛又看见当年粮仓里堆如山的精米,麻袋上还印着 “军仓专供” 的字样,“粮官跪在地上哭,说‘是王指挥使逼的,他说陛下亲征必败,早做打算’。我们没等奏请,直接押着粮官往城楼送粮,小米粥刚熬好,士兵们捧着陶碗喝,连碗底的渣都舔得干干净净,喝完就举着刀喊‘跟叛军拼了’。”
萧桓收回抚着旧伤的手,指腹上还残留着疤痕的粗糙触感。“张懋现在还在朝堂上,看着这《九边军册》里‘大同能战者三万’的数字,不知会不会想起当年说过的‘十兵九空’。” 他转头看向谢渊,眼中的感慨混着烛火的暖意,“他们总以为亲征是血气之勇,却不明白 —— 那不仅是在打仗,是在敲碎那些蛀虫的美梦,是在让懈怠的官员看清士兵的血,是在告诉天下:这江山,朕护得住,也治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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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 “噼啪” 轻响,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德胜门之战图》上,与当年的烽火、如今的军册重叠在一起。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图上的红圈缺口处镀上一层冷光,像是在无声诉说着那场九死一生的坚守,与此后中兴之路的步步艰难。 正说着,殿外传来玄夜卫缇骑的甲叶碰撞声,紧接着是沈炼急促的脚步声。他披着沾满雪沫的披风,靴底在金砖上留下一串湿痕,进门便 “噗通” 跪倒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的手捧着密报高举过顶:“陛下!玄夜卫密探回报,英国公张懋昨夜在府中召集户部主事、兵部员外郎等七名门生议事,屏风后藏着镇刑司旧吏!”
炭火的光在沈炼结霜的眉骨上跳动,他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密探听清张懋说‘九边军饷年年加,再这么下去国库要空,明年必须削减三成,就从大同卫开始’,还说‘谢大人风宪司掌监察、军仓管粮储,权比宰相,得让陛下收回风宪司印信,派咱们的人去盯着’!”
萧桓接过密报,指尖触到纸页上的雪水,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他展开密报,上面用朱笔标注着参会人员的姓名官职,甚至记着张懋拍桌子时说的 “当年若听我的议和,何至于现在养这么多兵”。“这群旧勋贵,” 他将密报狠狠拍在案上,镇纸都震得跳了跳,“当年捂着粮饷看着士兵饿死,如今见边军强了,就想着断他们的活路,眼里只有自家庄园的田赋!”
谢渊接过密报细看,眉头拧成疙瘩,指腹划过 “户部主事” 的名字 —— 那人正是上月在朝堂上附和 “军饷过多” 的官员。“张懋的门生已在户部各司散布流言,说‘今年陕西赈灾需银二十万,只能从边军军饷里挪’。” 他抬眼看向萧桓,目光锐利,“臣今早看了户部送来的年度预算草稿,‘边军军饷’一项旁果然有小字批注‘可减三成,以充赈灾’,笔迹正是张懋门生的。”
话音刚落,内侍通报户部尚书求见。老尚书捧着预算册进来时,棉袍上还沾着雪,他见气氛凝重,将册子放在案上便躬身告退:“陛下,预算已核,唯边军军饷一项……” 萧桓翻开预算册,那行 “可减三成” 的批注刺眼夺目,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粮仓,旁注 “军仓尚有积粮,可缓发”。
“缓发?” 萧桓抓起朱砂笔,在批注上重重画了个叉,墨汁晕染开来,将 “减” 字糊成一团,“边军在零下三十度的长城上守着,甲胄里塞着干草,他们的军饷能缓发?赈灾款从内帑出十万,再查勋贵欠赋!张懋名下那座占地千亩的庄园,去年欠赋三千两,先从他开始追缴,限三日内缴清!”
谢渊上前一步,补充道:“臣请派风宪司巡查御史分赴各省,核查勋贵田产账册。凡隐瞒田亩、拖欠赋税者,除追缴欠款,还需罚俸半年,所罚银两专款拨给边军做冬衣。”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有力,“既充实了国库,也让那些观望的勋贵看看,朝廷不是只盯着边军的饷银,更盯着他们的私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