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莫道孤臣无退路,江山倚重有君王。
卷首 《大吴史?谢渊传》 载:“渊既整吏治、强边军、革新军备,功盖朝野,然‘以风宪司兼兵部事,权柄过重’,屡遭勋贵非议。渊遂上《辞功疏》三章,‘请罢都察院左都御史职,愿赴大同督建军仓,专司粮储’。帝萧桓‘览疏动容,谓 “朝局未稳,非卿镇之不可”,固留不许,加渊太子少保,赐 “忠勤报国” 金匾’。史称‘渊之辞,非避祸也,实欲避权臣之嫌;帝之留,非私恩也,乃知社稷之需’。”
功成不恋紫宸班,愿向边尘督米仓。
三疏辞荣明素志,九重留相固朝纲。
旧谗未息仍吹影,新誉方隆已避光。
莫道孤臣无退路,江山倚重有君王。
大同卫的军仓刚落成,谢渊踏着残雪巡查完最后一座粮囤,玄夜卫缇骑正在粮囤外钉上 “风宪司监” 的木牌,字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望着远处边军操练的校场,新甲胄在夕阳下闪着银光,心中一阵释然 —— 镇刑司整肃、军备革新、边军重编,这三件压在心头的大事总算落地,九边烽燧平安,百姓渐得安宁。
回到京师风宪司值房,案上堆着各地送来的贺表,称他 “再造边防,功比再造社稷”。可谢渊却彻夜难眠,烛光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晃动,他想起李穆倒台时 “权大遭忌” 的教训,想起英国公张懋在朝堂上 “权臣掌兵必乱” 的谏言,更想起萧桓日渐深重的眼袋 —— 帝心难测,功高震主自古皆然,自己身兼风宪司与兵部职,确有 “权过重” 之嫌。
次日清晨,他铺开宣纸,写下《辞功疏》的开头:“臣渊蒙陛下圣恩,掌风宪、督军备,赖陛下威灵、将士用命,九边稍安。然臣年过花甲,精力渐衰,且风宪、兵部二职集于一身,恐招‘权臣’之议,愿乞骸骨,赴大同督建军仓,专司粮储,为边军守最后一道防线……” 笔尖悬在纸上,墨迹晕开一小团,像他此刻复杂的心绪 —— 既盼功成身退,又放不下未竟的吏治清明。
《辞功疏》送入御书房时,萧桓正在批阅边军捷报,见疏中 “权过重” 三字,指尖顿在纸上。他想起谢渊在镇刑司整肃时的铁面,在李穆案中的果决,在军备革新中的细致,心中五味杂陈 —— 这位老臣确实权倾朝野,但每一分权都用在实处,从未私用。
早朝时的太和殿庄严肃穆,檀香在梁柱间缭绕,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靴底踏在金砖上悄无声息。萧桓将谢渊的《辞功疏》放在龙案上,鎏金的镇纸压着疏角,声音在高敞的殿内回荡:“谢大人请辞都察院左都御史,愿赴大同督建军仓,众卿议议吧。”
话音未落,英国公张懋已撩袍出列,乌纱帽上的金饰在晨光中闪烁。他躬身时,眼角余光飞快扫过谢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陛下,谢大人辞功实乃明智之举!风宪司掌百官监察,兵部掌九边兵权,二权归一于一身,自古便是国之大忌。前有镇刑司权滥之鉴,今若让谢大人久掌二权,恐招非议动摇国本。臣以为可准其辞,请陛下另择贤能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既全谢大人美名,又安朝野之心。”
他话音刚落,吏部侍郎立刻出列附和,袍袖扫过砖地带起细微的尘土:“英国公所言极是!谢大人整吏治、强边军,功盖当世,已然名垂青史。如今功成名就,理当荣归休养,何必再操劳国务?臣举荐山东巡抚李贤接任,此人清廉有余,可承风宪之职。”
“不可!” 户部尚书往前一步,朝珠碰撞发出清脆声响,“陛下,九边重编刚过半年,军仓制度才立雏形,正是新旧交替的关口。去年大同卫贪腐案,涉案官员盘根错节,若非谢大人亲赴前线,带着风宪官逐账核查,又借玄夜卫缇骑锁拿要犯,怎能连根拔起?如今旧吏余党还在暗处窥伺,若谢大人此时离去,恐前功尽弃!”
朝堂顿时分为两派,赞同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声浪在殿内交织。有人说 “权臣当避”,有人言 “国需重臣”,连殿外的风声都似带着焦灼。谢渊始终躬身立于班中,乌纱帽的边缘压着鬓角的白发,面对或褒或贬的议论,他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只在争论稍歇时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如深潭:“臣非求荣归休养,实因年过花甲,精力确难兼管二职。风宪司掌监察需明察秋毫,兵部掌军备需细致入微,臣近来常感力不从心。赴大同督建军仓,专司粮储一事,于国可固边军根本,于己可避权臣之嫌,实乃两全之策。”
谢渊请辞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半日便飞出宫门,在京师的茶馆酒肆间传开。镇刑司旧吏王三缩在 “聚贤楼” 的角落,就着昏暗的油灯啜饮劣酒,对面坐着的是李穆的旧部赵五,两人袖口都沾着油腻的酒渍。“听见没?谢渊要滚去大同了!” 王三压低声音,唾沫星子溅在桌上的花生壳上,“咱们得加把火,让他再也回不来!”
赵五往窗外瞥了眼,见玄夜卫缇骑从楼下经过,慌忙低下头:“怎么加火?他如今圣眷正浓。” 王三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几张皱纸:“我已写好帖子,就说他在大同军仓私藏三万两银子,还说他儿子在江南开绸缎庄,本钱都是克扣的边军粮款。再伪造封他与周毅的密信,说‘若辞功不成,便借军仓粮草起事’,塞给英国公府,保管能让他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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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清晨,张懋捧着那封伪造的密信跪在御书房,锦袍前襟被泪水打湿,苍老的脸颊上沟壑纵横:“陛下!臣昨夜收到玄夜卫旧人密报,这是谢渊与大同总兵周毅的私信!” 他双手颤抖着递上信纸,声音哽咽,“信中说‘辞功是缓兵之计,待掌控大同军仓,便以粮逼宫’,陛下,谢渊恐有反心啊!他辞功是假,借机掌控边军命脉是真!求陛下明察!” 萧桓接过信纸,指尖捻着泛黄的纸角 —— 纸张做旧的痕迹太过刻意,边缘的磨损处整齐得不像自然老化,墨迹在阳光下泛着新墨特有的油光,与前次伪造 “逼宫信” 的手法如出一辙。他不动声色地翻过信纸,背面竟还残留着未干透的朱砂印泥痕迹,显然是仓促伪造。
“张懋起来吧。” 萧桓将信纸放在案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此事关乎重大,需彻查。玄夜卫,即刻去查这封信的源头,若属实,朕绝不姑息;若有人构陷,也需严惩不贷。” 张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还是叩首道:“陛下圣明!”
不出三日,沈炼便带着调查结果入宫。玄夜卫缇骑在王三的住处搜出了未用完的做旧纸张和朱砂印泥,赵五也已招供是受张懋门生指使。沈炼将供词与物证呈给谢渊时,见他正对着军仓图纸凝神批注,烛火在疏朗的眉骨上投下阴影。
“大人,王三、赵五已拿下,供出是张懋的门生主使。” 沈炼低声道,“需不需要将张懋一并参奏?” 谢渊放下狼毫,笔尖的墨滴落在 “军仓防潮设计” 的字样旁,他淡淡摇头:“查清楚即可,不必牵连太广。张懋不过是怕我留在中枢,断了他们复起的路。” 他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臣请辞本是真心,流言如水上浮萍,根基不实,自会随波而散。咱们把军仓建好,把边军粮储守好,比什么辩解都有用。”
沈炼望着谢渊鬓边新增的白发,忽然明白这位老臣的底气 —— 功过自有公论,民心便是最硬的证据,又何须与宵小之辈缠斗?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案上的《军仓造价明细》上,每一笔都写得工工整整,透着磊落坦荡。
风宪司值房,烛火彻夜未熄。谢渊铺开洒金宣纸,狼毫蘸着浓墨,写下第二封《辞功疏》的开篇。案上堆着各地军报与吏治卷宗,边角已被反复翻阅磨得发毛,他却先从 “分权” 二字写起:“风宪司掌监察,当如明镜照奸;兵部掌兵权,当如利剑护边,二权若集于一身,镜易蒙尘,剑易生锈,非长治久安之策……”
写到接任人选时,他笔尖微顿,目光落在案角的《山东吏治考》上 —— 那是山东巡抚李贤的述职报告,字里行间透着 “审结积案三百余起,无一民怨” 的清明。他提笔写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可任李贤,此人在山东‘拒请托、惩贪腐’,清廉刚正,可当监察之任。” 又翻出大同卫的捷报,周毅 “身先士卒斩敌首” 的批注映入眼帘,遂续道:“兵部尚书可任周毅,其久在边军,熟谙‘三实练兵法’,知将士冷暖,可掌兵权之重。”
最末,他附上一页《家产清单》,字迹比正文更显郑重:“京师宣南坊宅一所,乃祖上传下的三进小院;京郊田三十亩,租予军户耕种,岁入仅二十石;长子谢明在乡务农,次子谢亮在县学教书,皆未入仕。大同军仓账目现存风宪司档案库,可由玄夜卫缇骑、户部主事共同盘查,臣身无长物,唯有书籍千卷。” 写完搁笔,烛火在清单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他坦荡无遮的心境 —— 功名利禄皆过眼,唯有清白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