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轻剑斩黄泉 作品

第471章 唯有丹心昭日月,清霜犹照鬓边斑

卷首 《大吴史?德佑实录》 载:“凡亲征班师,‘沿途州县需设香案迎驾,军民可献表陈情,地方官需备军需账目以备查验’。帝萧桓自大同班师,‘道经七州十二县’,‘民献万民伞者三,诉贪腐者十有七’,‘玄夜卫沿途查账,得地方官欺瞒证据三十余件’。时‘夺门之变’余党未清,地方官多‘虚报功绩、隐匿弊政’,故‘班师非仅庆功,实乃察吏治、安民心之举’。”

 朔风卷甲带尘还,千里炊烟接汉关。

 伞映残阳民似海,车随古道吏如斑。

 欢呼未掩账中弊,笑语难平案上奸。

 唯有丹心昭日月,清霜犹照鬓边斑。

 大同卫的晨霜刚结在甲叶上,萧桓已立于辕门。亲征大军班师的号角声穿破云层,三百玄夜卫缇骑列成两列,甲胄上的寒光映着 “大吴” 军旗。谢渊捧着班师奏疏赶来,靴底沾着未化的霜粒,低声道:“陛下,沿途州县报来迎驾章程,大同知府王敬已备下‘万民伞’,说要率百姓跪迎三十里。”

 萧桓望着队列中挺直的边军士兵,他们脸上还带着战伤,却难掩归乡的期盼。“百姓迎驾是情分,不必铺张。” 他接过奏疏,指尖划过 “朔州、代州、忻州” 三地名,“让玄夜卫提前启程,查这几处的军需开销账册,去年冬防银拨了三万两,总得看看用在了实处没有。” 谢渊应声,转身时瞥见王敬带着地方官候在远处,脸上堆着笑,眼神却不时瞟向玄夜卫的缇骑,神色有些慌乱。

 大军行至朔州境内,官道两侧已挤满百姓。老妇捧着热粥递到士兵手中,孩童追着军车奔跑,欢呼声浪几乎盖过马蹄声。朔州知州李谦跪在道旁,双手举着万民伞,伞面上 “天兵荡寇” 四个金字晃眼。“陛下亲征退敌,朔州百姓再无兵戈之苦,臣代全州父老谢恩!” 他额头抵着尘土,声音哽咽,仿佛情真意切。

 萧桓扶起他,目光扫过人群,却在角落瞥见几个衣破衫烂的民夫,正被衙役悄悄推搡着往后站。“李知州,” 他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分量,“去年冬防,州衙报称‘修城两千丈,护民周全’,朕怎么看着城墙还是旧痕?” 李谦脸色微变,忙躬身道:“陛下明鉴,修城石料需从山中采运,山路难行,故进度稍缓,臣已罚了工头……” 话未说完,谢渊忽然轻咳一声,递过一张纸条,上面是玄夜卫刚送来的密报:“朔州修城账册有涂改痕迹,石料款虚增三千两。”

 夜宿朔州驿馆,萧桓灯下翻阅李谦呈上的账册。账页上 “采石料五千斤,银三百两” 的记录工整,却在 “验收人” 处发现墨色深浅不一,显然是后补的签名。谢渊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寒气,将另一本账册摊开:“陛下请看,这是玄夜卫从工头家中搜出的私账,上面记着‘实采石料三千斤,银二百两’,余下的银子……” 他指尖点在 “李知州亲随收讫” 字样上,“被李谦的亲信分了,工头敢怒不敢言。”

 萧桓指尖重重按在账册上,纸页发出细微的脆响。“百姓在道旁跪迎,他却在背后克扣修城银。” 语气里有失望,更有怒意,“这万民伞,怕是用民脂民膏换来的。” 谢渊低声道:“不止朔州,代州知府张霖是李谦的同年,臣查得他报‘秋粮增产五千石’,实则是强征百姓存粮充数,就等着陛下夸他‘治政有方’。” 窗外传来驿卒巡逻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 班师路上的欢呼,或许藏着层层叠叠的欺瞒。

 大军行至代州,张霖果然带着 “秋粮满仓” 的奏报迎驾。他引萧桓至州衙粮仓,仓门打开,白花花的谷子堆得齐腰高,粮吏捧着谷粒笑道:“托陛下洪福,今年风调雨顺,亩产比往年多三成!” 百姓在仓外欢呼,萧桓却弯腰捻起一把谷子,指尖触到颗粒冰凉,细看之下,谷粒边缘有潮湿的霉斑。

 “这粮存了多久?” 他忽然问。张霖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忙道:“刚入仓半月,许是夜里返潮……” 话未毕,谢渊已走到粮仓角落,拨开表层谷子,露出底下发黑的陈粮。“张知府,” 谢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大吴律?仓律》规定‘新粮入仓需单独存放,陈粮需标注年份’,你用陈粮充新粮,还敢说‘增产’?”

 仓外的欢呼声戛然而止,百姓们望着发黑的陈粮,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成惊愕。张霖额头冒汗,扑通跪下:“陛下恕罪!是…… 是下面粮吏糊涂,臣失察!” 他偷瞟李谦,见对方别过脸不敢对视,心一点点沉下去 —— 他原以为李谦会帮着圆谎,此刻才知,这班师路上的 “官官相护”,在铁证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夜审张霖的驿馆烛火通明,案头堆叠的账册高及尺许,最上面的《代州秋粮入库册》墨迹犹新,却在 “验收官” 处留着半枚模糊的州衙朱印,显是仓促盖就。张霖跪在冰凉的青砖上,起初还梗着脖子狡辩,膝头在砖上蹭出细碎的声响:“陛下明鉴!实是朔州李谦致信教唆,说‘陛下班师喜见功绩,报增产必蒙圣恩’,臣一时糊涂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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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未说完,谢渊已从玄夜卫缇骑手中接过一卷书信,指尖捻开泛黄的纸页,烛火在信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张知府倒是会推责。”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将信在张霖面前缓缓展开,“这是你德佑二十一年冬写给太原知府刘成的密信,墨迹经玄夜卫验过,确是你亲笔。信中写‘朔州已虚报冬防功绩,代州若如实呈报,恐显我等无能’,还约定‘若事发,共指粮吏营私’,这‘张霖’二字的落款,你总认得吧?” 张霖的目光刚触到信上字迹,脸色 “唰” 地褪尽血色,膝头一软重重磕在砖上,发出闷响。他抬手想去抓谢渊的袍角,却被缇骑厉声喝止,只得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泪水混着鼻涕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湿痕:“臣罪该万死!去年冬防银本是三万两,太原知府刘成说他辖内遭了蝗灾,硬借去一万五千两填赈灾窟窿,臣不敢催讨,又怕冬防查账露馅,才…… 才逼着粮吏用陈粮充新粮,虚报了三千石增产啊!”

 萧桓坐在主位,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案几,案上的《大吴律》翻在 “贪腐篇”,书页被烛火烤得微微发卷。他望着张霖颤抖的背影,又瞥向账册里 “每石新粮折银五钱” 的记录,指尖忽然停在 “民户缴粮单” 上 ——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指印深浅不一,显是百姓饿着肚子缴的粮。“《大吴律?贪腐篇》载明:‘虚报政绩、克扣民粮者,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他声音平静得近乎冷冽,目光扫过张霖,“你不仅虚报,更用发霉的陈粮欺瞒,置百姓温饱于不顾,当加一等,流放五千里,永不得回京。”

 说罢,他转向谢渊,烛影在他眼角的细纹里晃动:“玄夜卫即刻传讯太原知府刘成,查他借银的真实用途,顺带查查这‘粮吏营私’的说辞,代州粮吏若有同谋,一并锁拿。” 窗外夜风卷着沙尘拍打窗棂,烛火猛地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极了这班师路上难辨的忠奸。

 烛火燃尽半支,萧桓仍在案前翻检账册。最底下的《代州民户诉冤录》边角已被磨卷,上面记着 “城西民王二诉‘粮吏强征口粮’”“城南匠户赵五诉‘修城工钱被克扣’” 等十七条冤情,墨迹里还混着淡淡的泪痕。他指尖划过 “赵五” 的名字,忽然想起白日里粮仓外那些捧着空碗的百姓,心像是被钝器撞了一下,闷痛难忍。

 这些官员,前几日还在道旁捧着万民伞高呼 “陛下圣明”,转身就用百姓的血汗填补贪腐窟窿。他想起大同卫那些冻裂双手仍紧握刀枪的士兵,想起北狩时漠北寒夜里啃干饼的边军,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 这沿途的欢呼再热烈,若护不住百姓的口粮、士兵的冬衣,又有什么意义?谢渊端着热茶进来时,正见他望着诉冤录出神,烛光照在他鬓角的白发上,竟添了几分疲惫。

 “陛下,玄夜卫刚查得,代州粮仓的陈粮是前两年的积粮,早该折价处理,张霖却按新粮价入账,单这一项就多报了两千两。” 谢渊将热茶放在案边,低声道,“粮吏招了,说张霖每月给他二两银子封口,还说‘这是官场常例,陛下不会细查’。”

 萧桓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却暖不了心底的寒凉。“常例?” 他冷笑一声,将诉冤录拍在案上,“《大吴会典》写得明明白白,‘地方官需每月公示粮价、工钱,接受军民监督’,他们倒把‘常例’当成了贪腐的遮羞布。” 夜风穿过窗缝,带着远处士兵的咳嗽声,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道:“明日到忻州,不必让地方官提前备迎,朕要悄悄去看看,他们的‘常例’,究竟藏着多少猫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