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个保底命 作品

第239章 这世间苦的,菩萨都忙不过来

  冷。

  屋里的药味混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周氏躺在医馆后厢房的土炕上,一动不动。

  她没死,但那双睁着的眼睛空得吓人,像两口枯井,映着屋顶黑黢黢的椽子。

  两个学徒守在外间,大气不敢出,只隔一阵子就踮脚探进头看看。

  怕她想不开。

  小六端了碗温热的米汤进来,热气袅袅。“小夫人,多少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周氏眼珠子动了一下,转向声音,却没焦点。

  嘴唇干裂,微微翕动。

  “他……”声音哑得不成调,“他怎么那么狠……”

  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沿着鬓角,洇湿了粗糙的枕头。

  不是哭嚎,是那种连声音都被抽干了的绝望。

  马淳站在门口阴影里,看着。

  这世间的苦楚,千奇百怪,却总能压弯了人的脊梁。

  从累死的老李,到被血脉诅咒拖垮、最终自缢的陈知节,再到眼前这个被彻底掏空灵魂的年轻妇人。

  一盏茶。

  半个时辰。

  周氏就那么躺着,流泪,无声地抽噎。

  时间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动了一下。

  极其缓慢地,撑着炕沿,一点点把自己从泥沼般的绝望里拔起来。

  她转头,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门口的阴影。

  “马神医……”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都说您是能起死回生的神医……”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学徒和小六都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马淳。

  马淳往里走了几步。

  他多久没被人这样问过了?

  给人诊病开方,乃至在生死线上挣命,是他的本分。

  可该如何活下去?

  这种问题,重逾千钧,又虚无缥缈。

  他凭什么指点别人的人生?

  可那双绝望的眼睛钉着他。

  像溺毙前的最后一点光亮。

  医者,或许终究是要渡人的。

  渡身,也渡心。

  马淳缓缓开口,“陈知节的病,深入血脉,药石罔效。我回天无力。”

  他直视着周氏空洞的眼睛。

  “他活着,每喘一口气,每一刻清醒,都是煎熬。是筋骨血肉里透出来的煎熬。”

  “他选那条路……”马淳顿了顿,“对他而言,是解脱。从无边苦海里,爬上岸了。”

  周氏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

  “你若真放不下,”马淳吐出一口浊气,“不妨想想,他最后的念想是什么?”

  周氏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醒目的两个大字上——休书。

  “那张纸……”马淳看着它,“不是嫌弃,不是负心。是他用命给你铺的路。他想你活。”

  他的目光重新锁定周氏。

  “他想你活下去。好好地活。暖衣饱食,平安顺遂,远离他这个无底深渊。这是他命都不要了,能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

  “你过得好了,他魂归九泉之下,才是真解脱,才真正能闭上眼,再无牵无挂。”

  他最后一句,轻轻落下:“你要他,死了都闭不上眼吗?”

  轰——!

  像是堤坝彻底决口。

  周氏紧绷的身体骤然一软,从无声的低泣猛地变成了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她跪在土炕上,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耸动,哭得快要断气。

  这哭声不再是彻底的绝望,带着宣泄,带着醒悟,带着足以摧毁一切的悲伤。

  学徒想去扶,被马淳抬手制止。

  “让她哭。”

  哭出来,堵在心口的那股死气才能散掉。

  窗外风雪更大了。

  周氏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精疲力竭,嗓子彻底哑掉,才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身体却依旧控制不住地抽搐。

  她的眼神,终于不再是纯粹的黑暗。

  马淳看向小六。

  “去请张记杠房的掌柜来一趟。就说是老主顾了,急活。”

  小六用力点头,转身冲进风雪。

  ……

  一盏桐油灯的火苗晃动着,勉强照亮昏暗的室内。

  张记杠房的掌柜裹着一身寒气进来。

  他瞥了一眼土炕上木然的周氏,再看看另一边门板上盖着白布的遗体轮廓,心里就有数了。

  又是苦命人。

  “掌柜的,”马淳声音平稳,“有劳你们了。棺木,按好的规矩来,杉木,厚实些。人,连同这位小夫人,送回绍兴山阴县安葬。费用我来结。”

  掌柜的抱了抱拳:“国公爷放心,这趟活我们张记接了。一定办得妥帖,把人顺顺当当地送到地方。”

  他看着马淳的脸,在这位年轻的国公身上,他似乎总能看到一种与身份不符的沉重。

  这沉重不是装的。

  “您是真正的活菩萨,”掌柜的终究忍不住,带着敬意又喟叹了一声,“这年月的脏活累活,别人躲都躲不及……您一次又一次地……”

  他没说完,但这半截话里,包含了他见惯生死后的敬服。

  马淳没接这话。

  菩萨?

  他想起雪地里那些木然等死的灾民面孔。

  想起老李枯槁的笑。

  想起陈知节吊在树上、平静如睡去的脸。

  这世间,菩萨忙得过来么?

  一阵仿佛从骨缝里渗出的疲惫感,猛地席卷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