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人这一生,怎么能……这么苦?
马淳靠坐在徐国公府的暖车厢里,厚实的帘幕隔绝了部分严寒,却挡不住车外那一片灰败惨淡的光景。
暖炉的炭火烘烤着车厢,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但这种暖意,此刻却无法熨帖他的心。
老李那双含笑闭上的眼睛,那个在死亡尽头才得以解脱的笑容,如同刻在马车内厢的阴影,挥之不去。
他从京城回返小青村医馆。
距离并不遥远,他却感觉心头压着千钧巨石。
轿帘偶尔被寒风掀开一角。
倏地,一片异样的景象撞入眼帘。
官道两旁,积雪未融的野地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众多或蹲或躺的人影。
像是溃堤的蚁群,衣衫褴褛,面如黄土。
这些人不是寻常乞丐。
他们拖家带口,骨瘦如柴的老人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幼儿。
妇人麻木地拍打着孩子冻僵的肢体。
几堆微弱的篝火在寒风中摇曳,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熄。
马淳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木然、冻伤、饥饿的脸。
那目光里有惊愕,有沉重。
又苦又涩的味道,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赶车的家仆立刻靠过来。“国公爷?”
“前面怎么又多了这么多灾民?”
家仆伸头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回话,“爷您常在京里府里,怕是不知道。小的听昨个在城门口听那些议论,说是陕甘那边……遭了大殃了。
“大雪封山压塌了房,冻死饿死好些人不说,紧接着又闹了大瘟。
“整个庄子整个庄子的逃。朝廷运粮的队伍,堵在潼关那边进不去……”
家仆的声音也透着一股寒意,是感同身受,也带着后怕,“这是……往咱们应天方向涌来了……”
陕甘……灾民……瘟疫……
几个字眼像沉重的冰坨子。
他看着车外一张张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脸,看到了命运残酷而精准的践踏。
老李是累死,眼前这些人,是被老天爷逼到了绝境。
医者的本能翻涌。
他下意识地想脱口而出自己是大夫,让他们去小青村医馆。
但这念头瞬间便被理智按了回去,死死掐灭在萌芽里。
他太清楚后果。
自己一个小小的医馆,即使加上太医院派来的十个学徒,在如此汹涌的灾民潮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
一旦开了口子,消息传开……不,不用传开,只需眼前这几十上百人奔涌过去,医馆就会被瞬间淹没。
到时,不仅他自己会被逼到一个无法收场的境地,更会耗尽所有资源,反而谁也救不了。
他的医术再高明,终究救不了天灾,救不了这如蝗虫过境般的赤地千里。
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沉默,在温暖的车厢里蔓延。
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去……买些炊饼。有多少买多少。分给他们吧。”
他不敢露面,不敢表明身份,只能做这点最卑微、最无用的施舍。
马车在路旁稍停。
家仆跳下车,跑向官道边一个同样惊恐看着灾民,瑟瑟发抖的小贩。
没买他的炊饼车,只将他刚蒸出来的一屉屉粗粮饼子尽数买下。
家仆抱着装满饼子的竹筐,走向灾民。
灾民们眼中先是惊惧戒备,随即闻到麦香,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怀疑。
家仆默默地将饼子分发下去,不发一言,动作麻利而谨慎。
饼子拿到手的灾民,顾不得烫,便塞给怀中哭闹的孩子,或直接塞进自己嘴里大口吞咽。
没人问是谁给的。
在这生死边缘,一点食物就是天大的恩赐,谁还有余力追问来处?
马淳坐在车内,透过帘幕缝隙,默默看着这一切。
看着那些因一口粗饼而短暂活泛起来的表情,看着那些依旧麻木绝望的双眼。
看着家仆分完后迅速上车。
看着车子重新启动,抛下那片绝望之地,朝着小青村的方向驶去。
暖炉烧得车厢里有些闷热,他却觉得彻骨的寒意正从心底往外渗。
大明!
即便开国已经十几年,可天下还是这样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为什么苦的都是百姓?
在现代社会,很多人抱怨说社会不公。
那是他们没来古代。
来了这里,他们可能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
老李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垮的。
眼前这些人,却是被老天爷无情地从栖身之所驱逐出来,用灾荒和瘟疫碾碎了最后一丝活路。
人这一生,怎么能……这么苦?
即便他自认已看透生死,面对如此赤裸的人间疾苦,那份难以释怀的沉重,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马车终于进了小青村熟悉的地界。
村口的积雪打扫得还算干净,几缕炊烟在冰冷的空气里笔直升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安稳气息。
医馆门口却有些热闹。
不似以往求医问药时那种焦灼的喧嚣,更像是一种……围观与聚集。
几个学徒眼尖,看到国公爷的车驾,连忙迎了出来。“师父回来了!”
马淳掀帘下车,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翻涌的酸涩,努力让自己恢复医馆主人的常态。
学徒们脸上都带着些振奋,小六更是快步上前,目光里有些急切,也藏着感慨:“师父,您可算回来了!”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快意:“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
马淳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
在他离府赶回之前,透过车窗看到路边灾民惨状时,便已然在心中定下此事。
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在场的学徒们,包括那几个年轻的身影。
这十人,都是从太医院抽调来小青村医馆轮值历练,增长见识的。
“就以你们十个为主。再加调两个馆里的老伙计帮衬。”马淳吩咐起来,“所需米粮药材,回头去找账房,从徐国公府内账支取。一应开支,记府里的帐。”
他强调道:“对外,就用太医院的名义,去城门口设棚施粥舍药。”
年轻的太医学徒们闻言,脸上均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随即便是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