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门之四屠黄葵
长沙城外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腥气。
陈皮蜷缩在城门洞的草堆里,数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十三岁的少年瘦得像根被水泡透的柴禾,破棉袄里露出的胳膊上全是青紫的冻疮,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藏着两簇鬼火,盯着每个从城门进出的人。
“小叫花子,看什么看?”挑着菜担的老汉啐了口唾沫,“再看剜了你的眼。”
陈皮没动,只是把脖子往棉袄里缩了缩。他在这里蹲了三个月,从寒冬到暖春,看够了骑马的兵痞如何踹翻卖唱的瞎子,也数过富家太太袖口掉下来的金镯子滚到哪个阴沟里。城里的人都嫌他晦气,只有药铺的小姑娘偶尔会偷偷塞给他半个馒头。
今天不同。
日头偏西时,一个穿青布长衫的瞎子拄着拐杖停在城门洞前,摸索着要坐下。陈皮本想挪挪身子给他腾地方,却被瞎子按住了肩膀。那只手枯瘦如柴,指尖却带着股奇异的力道,捏得他肩胛骨生疼。
“少年人,”瞎子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我看你眼底有凶光,是块杀人的料。”
陈皮猛地抬头,看见瞎子眼窝深陷,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自己。他想逃,可肩膀像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
“你命里缺金,却要靠金吃饭。”瞎子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塞到陈皮手里,“一百文,杀一人,凑够一百单,你就能脱胎换骨。”
油布包里是把三寸长的小弯刀,刀鞘是鲨鱼皮的,摸上去冰凉滑腻。陈皮刚想问什么,瞎子已经站起身,拐杖笃笃地敲着石板路,没入了暮色里。
“记住,”瞎子的声音飘回来,“少一文,不杀。”
陈皮握着弯刀,手心全是汗。他解开刀鞘,刀锋映着最后一点天光,亮得能照见自己蜡黄的脸。城门外传来几声犬吠,远处隐约有马蹄声,他突然觉得肚子不饿了,冻疮也不疼了,那点凶光在眼底烧得更旺。
春申找到陈皮时,身上还滴着水。
少年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混着泥和血。他怀里紧紧抱着个粗布袋子,站在城门洞前,看了陈皮半天,才哑着嗓子问:“你是那个……杀人的?”
陈皮正用布条擦刀,闻言抬了抬眼皮:“一百文,杀一个。”
春申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把布袋子倒过来。九十九枚铜钱滚落在草堆上,叮当作响。有几枚边缘都磨圆了,沾着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泥还是血。
“我只有这些。”春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爹娘,我妹妹……都被黄葵帮的人杀了。”
黄葵帮是洞庭湖上的水匪,最近半年常在长沙城外活动。陈皮见过他们几次,都是些歪戴帽子敞着怀的汉子,腰间别着短铳,走路时枪托撞着大腿,发出沉闷的响声。领头的姓屠,据说一手炮仗玩得神,人都叫他炮头。
“少一文。”陈皮把刀收回鞘里,“不杀。”
“我真的没有了!”春申扑通跪在地上,膝盖砸在石板上的声音闷得吓人,“我家的船被他们烧了,渔网也抢了,这些钱是我从船板缝里抠出来的……”
陈皮没理他。他数过那些铜钱,确实是九十九枚。瞎子说过的话,像刻在他脑子里。
春申哭了半夜。开始是呜咽,后来变成压抑的嘶吼,最后嗓子哑得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儿。陈皮靠着墙假寐,听着少年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气。
天快亮时,春申突然站起来。他看了看地上的铜钱,又看了看陈皮,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然后他转身走出城门洞,赤着脚踩在露水里,朝着洞庭湖的方向走去。
陈皮睁开眼,望着少年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得像片叶子,随时会被风卷走。
当天傍晚,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城门洞,嘴里嚷嚷着:“吓死个人哟,黄葵帮的人在湖边杀了个小叫花子,听说就为了一文钱……”
陈皮猛地站起来。
货郎还在絮叨:“那孩子也是傻,怀里揣着九十九文,偏要去抢屠炮头腰间的铜钱,被一枪崩了脑袋……”
陈皮没听完,抓起地上的九十九枚铜钱,还有那把弯刀,悄无声息地跟在货郎后面,往城里走。
走到码头边的酒肆时,他看见几个黄葵帮的汉子正坐在门口喝酒。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腰间挂着个钱袋,袋口露出枚铜钱的边儿,崭新的,闪着光。
陈皮数了数手里的钱,又看了看那枚铜钱。他把九十九枚铜钱塞进怀里,握紧了弯刀。
屠炮头喜欢在望月楼喝早茶。
他总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点一笼虾饺,一壶碧螺春,看着楼下码头上的人来人往。身边跟着两个保镖,都是腰里别着家伙的练家子。
陈皮在望月楼对面的屋檐下蹲了三天。
第一天,他看屠炮头用银签子挑着虾饺,慢悠悠地往嘴里送,嘴角沾着油星子。
第二天,他看见屠炮头掏出钱袋付账,一枚崭新的铜钱从袋口滑出来,滚到楼板缝里。屠炮头骂了句娘,用脚碾了碾,就没再管。
第三天早上,陈皮摸了摸怀里的一百枚铜钱,其中一枚崭新的,是他趁夜从望月楼楼板下抠出来的。
他走进望月楼时,店小二正挥着抹布擦桌子,看见他破破烂烂的样子,抬腿就想踹:“哪来的叫花子,滚出去!”
陈皮没躲,只是盯着二楼的楼梯口。
屠炮头刚好下来,看见这一幕,咧开嘴笑了:“哎,等等。”他走到陈皮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小叫花子,要饭啊?”
陈皮没说话,突然动了。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像布料被撕开。屠炮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的保镖反应过来时,屠炮头已经捂着脖子倒下去,鲜血从指缝里汩汩地冒出来,在楼板上积成一滩。
陈皮站在血泊里,手里的弯刀滴着血。他看了看两个吓傻的保镖,又看了看楼下探头探脑的人,突然觉得心里那点凶光找到了去处。
“一百文,杀一人。”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望月楼都安静下来。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出望月楼,没人敢拦。
走到门口时,他摸出那枚崭新的铜钱,丢在屠炮头的尸体旁。
黄葵帮的老二是个独眼龙,据说以前是个镖师,后来被人废了一只眼,就落草当了水匪。
屠炮头死的消息传到洞庭湖的船寨时,独眼龙正在赌钱。他把手里的牌一摔,骂道:“妈的,敢动我黄葵帮的人,活腻了!”
当天下午,独眼龙带着十几个弟兄,扛着鸟铳,在长沙城里挨家挨户地搜。他们砸了药铺,掀了酒肆,把城门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个杀了屠炮头的小叫花子。
“肯定是躲起来了。”一个瘦猴似的汉子说,“二哥,要不咱们放把火,逼他出来?”
独眼龙啐了口唾沫:“放你娘的屁!烧了城,官府还不把咱们剿了?”他摸了摸瞎掉的眼睛,“给我守着码头,他要出城,必经之路。”
他们守了三天。
第三天夜里,下起了大雨。
独眼龙带着人躲在码头的棚子里,喝着劣质的烧酒取暖。棚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油布上,把风声都盖过了。
“二哥,我看那小子早跑了。”瘦猴灌了口酒,“要不咱们撤吧?”
独眼龙刚想骂他,突然听见棚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踩断了木板。
“谁?”他猛地站起来,手按在腰间的短铳上。
棚顶的油布突然破了个洞,雨水混着泥块灌下来。独眼龙抬头的瞬间,看见一张少年的脸,在闪电的光线下,白得像鬼。
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雨停时,码头上的渔民发现棚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每个人的喉咙都被割开了,手法干净利落。独眼龙死在最里面,瞎掉的那只眼睛瞪着棚顶的破洞,另一只眼睛里插着半截竹签,是他平时剔牙用的。
有人在独眼龙的尸体旁,发现了一枚沾着泥的铜钱。
黄葵帮的老三是个女人,人称三姑娘。
她不像屠炮头那样张扬,也不像独眼龙那样暴躁。她总穿着一身红衣,坐在船尾绣花,手里的绣花针比锥子还尖。
屠炮头和独眼龙接连被杀的消息传到船上时,三姑娘正在绣一朵牡丹。她听完手下的汇报,没说话,只是把绣花针往布上一扎,针尖穿透了厚厚的船板。
“一个小叫花子,能有多大能耐?”一个络腮胡大汉说,“三姑娘,让我去宰了他!”
三姑娘抬起头,她的眼睛很亮,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屠炮头死在望月楼,身边有保镖;独眼龙死在码头,带着十几个人。你觉得你比他们强?”
络腮胡噎了一下,挠了挠头:“那……咱们怎么办?”
“好办。”三姑娘笑了笑,那笑容却让人发冷,“他不是要杀人换钱吗?咱们给他送点钱。”
当天晚上,一个穿黑衣的汉子悄悄摸进长沙城,把一个钱袋放在了城门洞前。钱袋里装着五十文钱,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姑娘请你去洞庭湖做客。”
陈皮看到钱袋时,正坐在草堆上擦刀。他拿起钱袋,掂量了掂量,又看了看那张纸条。
“不够。”他低声说,把钱袋丢回地上。
第二天早上,钱袋里的钱变成了一百文。
陈皮把钱揣进怀里,握紧弯刀,朝着码头走去。
他雇了条小渔船,撑船的老汉听说要去黄葵帮的船寨,吓得脸都白了:“小哥,那地方可是龙潭虎穴啊,去不得!”
陈皮没说话,只是把十文钱放在船板上。
老汉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撑起了船桨。
小船在洞庭湖上漂了两个时辰,远远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船寨。那些船用铁链连在一起,像一座漂浮在水上的堡垒。
陈皮让老汉把船停在离船寨不远的芦苇荡里,自己跳下水,悄无声息地游向最大的那艘船。
船上的守卫不少,可没人注意到水里的动静。陈皮像条鱼,顺着船舷爬上去,躲在甲板下的阴影里。
他听见三姑娘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来:“你们说,他会来吗?”
“肯定会来,”络腮胡的声音,“一百文呢,够他活好几天了。”
“但愿他识相点。”三姑娘说,“不然,我这绣花针可就白费了。”
陈皮笑了笑,握紧了弯刀。
他推开门时,三姑娘正坐在窗边绣花,络腮胡和几个汉子站在她身后。看到陈皮,三姑娘挑了挑眉:“你来了。”
“一百文,杀你。”陈皮说。
络腮胡大笑起来:“就凭你?”
陈皮没理他,突然冲向三姑娘。
络腮胡拔刀的瞬间,看见一道寒光闪过。然后他觉得脖子一凉,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手的血。
三姑娘反应很快,抓起绣花针就朝陈皮扎去。针尖带着风声,直指陈皮的眼睛。
陈皮偏头躲开,手腕一翻,弯刀划过三姑娘的手腕。绣花针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姑娘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腕,又看了看陈皮,突然笑了:“好身手。”
陈皮没说话,一刀割开了她的喉咙。
他走出船舱时,船上的守卫才反应过来,乱糟糟地冲上来。陈皮像一阵风,在人群里穿梭,弯刀起落间,不断有人倒下。
血腥味混着湖水的腥气,弥漫在整个船寨。
最后,陈皮站在船舷边,看着水里漂浮的尸体。他摸出一枚铜钱,丢在三姑娘的尸体旁。
然后他跳下水,游回芦苇荡,乘上老汉的小船,消失在暮色里。
黄葵帮的老帮主是个瘸子,据说年轻时跟过太平军,后来兵败落草,在洞庭湖上盘踞了三十年。
屠炮头、独眼龙、三姑娘接连被杀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他正在抽水烟。烟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
“一个小叫花子……”老帮主磕了磕烟灰,“有点意思。”
他的手下都吓坏了:“帮主,咱们快跑吧!那小子是个疯子,杀人不眨眼啊!”
老帮主笑了:“跑?往哪跑?洞庭湖就是咱们的家,跑了,去哪?”他站起身,拐杖笃笃地敲着船板,“通知下去,今晚摆宴,我要请那位小英雄来喝酒。”
手下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去啊!”老帮主把烟杆往桌上一拍,“告诉那小子,我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消息传到陈皮耳朵里时,他正在一家面馆吃面。老板端上一碗阳春面,看见他怀里露出的弯刀,吓得差点把碗摔了。
陈皮吃完面,付了钱,朝着码头走去。
夜色中的洞庭湖,像一块巨大的黑布。黄葵帮的船寨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吹拉弹唱的声音。
陈皮还是从水里游过去。他爬上那艘最大的船,甲板上摆着一桌酒席,老帮主坐在主位上,面前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你来了。”老帮主抬了抬眼皮,“坐。”
陈皮没坐,只是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一百文,杀你。”
老帮主笑了:“我知道。”他从怀里摸出个钱袋,放在桌上,“这里面有一百文,你先拿着。”
陈皮没动。
“别急着杀我。”老帮主给自己倒了杯酒,“我知道你是谁。你叫陈皮,对不对?三个月前在城门洞,那个瞎子给了你一把刀,说一百文杀一人,凑够一百单,就能脱胎换骨。”
陈皮的眼神变了。
“那瞎子是我故人。”老帮主喝了口酒,“他年轻时也算一号人物,可惜后来瞎了眼,就喜欢到处给人算命。没想到,他这次算得这么准。”
他放下酒杯,看着陈皮:“你杀了屠炮头,是为了那枚铜钱;杀了独眼龙,是为了替春申报仇;杀了三姑娘,是为了那一百文钱。可你杀我,是为了什么?”
陈皮握紧了弯刀:“一百文,杀一人。”
“说得好。”老帮主点点头,“不过,在你杀我之前,我想让你看样东西。”他拍了拍手,两个手下抬着一个笼子走上来,笼子里关着个孩子,约莫七八岁,瘦得像只小猫。
“这是春申的弟弟。”老帮主说,“屠炮头杀他全家时,我偷偷把他藏起来了。本来想等风头过了,送他去乡下,现在看来,该交给你了。”
陈皮看着笼子里的孩子,那孩子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
“你杀了我,黄葵帮就算彻底完了。”老帮主说,“这些弟兄们树倒猢狲散,没人会管这个孩子。你不杀我,我就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给你一百文钱,再送你一艘船,让你离开这里。”
他看着陈皮:“怎么样?这笔买卖,划算吗?”
陈皮没说话,只是盯着笼子里的孩子。
老帮主笑了:“你不是个冷血的人。春申用命换那一文钱,你记在心里;现在这个孩子……”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陈皮动了。
弯刀划过一道寒光,快得让人看不清。老帮主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捂着脖子,眼睛瞪得滚圆,看着陈皮,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两个抬笼子的手下吓得瘫在地上。
陈皮走到笼子前,用刀挑开锁。
孩子从笼子里爬出来时,腿一软跌在甲板上。他盯着老帮主汩汩流血的脖子,小嘴抿成一条直线,没哭,只是睫毛上凝着的泪珠滚下来,砸在船板的血渍里,洇开一小片浅痕。
陈皮收了刀,弯腰将那枚准备好的铜钱放在老帮主手边。铜钱与血泊相触的瞬间,他忽然想起春申跪在城门洞的模样——少年膝盖砸在石板上的闷响,像重锤敲在他心尖,一直敲到此刻。
“跟我走。”陈皮扯了扯孩子的胳膊。孩子的手腕细得像芦苇杆,掌心却攥得死紧,摊开来看,是半块烤得焦黑的麦饼,边缘还留着牙印。
“我叫小满。”孩子突然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哥哥说,等他回来就带我们去镇上买糖人。”
陈皮没接话。他扛起小满,像拎着只不足斤两的雏鸟,踩着摇晃的船板往船头走。黄葵帮的残余喽啰早吓得作鸟兽散,只有远处几艘船还亮着灯,影影绰绰的人影在舱里晃动,没人敢出来阻拦。
芦苇荡里的老汉还在打盹,被船头的响动惊醒,看见陈皮扛着个孩子,吓得差点掉进水里:“小、小哥,这是……”
“开船。”陈皮将小满放在船尾,自己蹲在船头,用布反复擦拭弯刀上的血。刀锋映着他的脸,十七岁的轮廓已见棱角,只是眼底的凶光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船到长沙码头时,天刚蒙蒙亮。小满抱着那半块麦饼,缩在陈皮身后,怯生生打量着往来的脚夫。有个挑着担子的妇人经过,见孩子可怜,塞给他一个热乎的米糕,小满没接,只是往陈皮身后躲得更紧了。
“拿着。”陈皮把米糕塞进他手里,“吃。”
小满小口啃着米糕,忽然问:“我还能见到哥哥吗?”
陈皮正在数怀里的铜钱,一百枚,不多不少。听到这话,他动作顿了顿,望向洞庭湖的方向。晨雾里,远处的船影像沉在水底的坟茔。
“不能。”他说。
小满的眼泪又掉下来,这次却没出声,只是把脸埋在米糕的热气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陈皮找了间废弃的破庙,让小满在草堆上歇着。他出去买了两斤糙米,一把野菜,在庙角垒了个简易的灶台。生火时,火星溅到手上,他缩了缩手,忽然想起药铺的小姑娘——以前他冻疮发作,那姑娘总偷偷给他涂药膏,指尖蹭过皮肤时,温温软软的。
“你要去哪?”小满抱着膝盖坐在草堆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杀人。”陈皮往锅里倒水,“一百文,杀一个。”
小满没再问。他蜷在草堆里,很快就睡着了,梦里还攥着那半块麦饼。陈皮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忽然觉得这破庙比城门洞暖和些,至少,不再是他一个人。
七日后,陈皮杀了城西的泼皮刘三。
刘三调戏良家妇女,被人用一百文钱雇来取命。陈皮在巷口等他,趁他醉醺醺往家走时,一刀封喉。血溅在青石板上,像极了春申死那天的雨渍。
他拿着钱回到破庙,见小满正蹲在灶台前,用树枝画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艘歪歪扭扭的渔船,船上画着三个人,大概是春申一家。
“买了米。”陈皮把钱袋放在地上,哗啦啦倒出铜钱,一枚枚数着。一百文,加上之前的,已经攒了三百多。
小满抬头看他,眼睛亮闪闪的:“陈大哥,我今天去药铺了。”
陈皮数钱的手顿了顿:“谁让你去的?”
“我看见那个姐姐了,她给我糖吃。”小满从怀里掏出块用糖纸包着的麦芽糖,递到他面前,“她说你以前总去她那里,还偷过她的药杵。”
陈皮的耳根有点发烫。他确实偷过药铺的药杵,那时候饿得发昏,想拿去换两个馒头,结果被小姑娘抓个正着。她没喊人,只是塞给他半个白面馒头,说:“药杵是铜的,换不了几个钱,不如我给你找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