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集:瓷瓶的月影
老周蹲在院角那棵老槐树下抽烟时,总能看见西厢房窗台上的青花缠枝莲瓷瓶。秋末的风卷着槐树叶落在脚边,他用脚尖把叶子拨到树根处,目光却没离开那只瓶子——瓶身裂了道斜斜的纹,从瓶口一直延伸到瓶底,像被谁用指甲狠狠掐过似的。可每逢十五,月光落在瓶身上,那道裂纹竟会泛出淡淡的银辉,把整间屋子都映得暖融融的,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说不清的温柔。
这瓷瓶是他媳妇秀兰嫁过来时带的嫁妆。那年是1978年,物资紧俏得很,秀兰她爹在县文化馆当管理员,为了这瓶子跑了三趟景德镇,托了好几个熟人,才淘换着这么个民国老物件。迎亲那天,秀兰穿着红棉袄,抱着瓷瓶坐在驴车上,红盖头被风吹得掀起来一角,她眼里亮得像盛了星星,凑到老周耳边小声说:“这瓶子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能镇宅,往后咱日子肯定稳当。”老周那时候刚在公社砖窑厂谋了个烧窑工的差事,手糙得能磨出火星,连碰都不敢碰那瓷瓶,只一个劲点头:“嗯,稳当,肯定稳当。”
砖窑厂的活儿苦,每天天不亮老周就得往厂里跑,拉坯、装窑、看火候,忙到天黑才回来,裤腿上总沾着厚厚的泥,指甲缝里的灰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秀兰从不嫌他脏,每天傍晚都站在院门口等他,手里攥着块湿毛巾。等他洗了脸,秀兰就把瓷瓶从柜子里拿出来,用细棉布一点点擦,擦得瓶身上的缠枝莲纹路都透着光,再小心翼翼摆到西厢房的窗台上。“月光照着好,”秀兰总说,“能把你身上的烟火气滤得软和些,夜里睡得香。”
有回老周烧窑时走了神,满脑子都是秀兰说的“想要个娃”,没留意窑温,一窑青砖全烧裂了缝。公社书记把他叫到办公室,拍着桌子说要扣他半个月工分。老周攥着衣角,心里又急又愧,半个月工分够买二十斤玉米面,够秀兰补两回身子了——那时候秀兰已经怀了孕,总犯恶心,吃不下饭。
回到家,老周没敢跟秀兰说。可秀兰眼尖,见他耷拉着脑袋,饭也没吃几口,就知道有事。她没多问,只是把瓷瓶抱到院里的石凳上,坐着看了半宿月亮。第二天一早,秀兰塞给老周两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又递过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二十个鸡蛋——那是她攒了一个月,准备自己补身子的。“你跟书记说说,”秀兰声音轻轻的,“这鸡蛋送给他家娃,工分能不能少扣点?”
老周攥着布袋子,眼眶发热。他没想到,书记见了鸡蛋,竟摆了摆手说:“算啦,下次注意点,工分不扣了。”老周又惊又喜,跑回家想跟秀兰报喜,却在西厢房窗外看见秀兰对着瓷瓶抹眼泪。他心里一酸,才明白秀兰是心疼那些鸡蛋,更心疼他受的委屈。那天晚上,秀兰炖了锅鸡蛋汤,全给老周盛了,自己只喝了点米汤。老周看着她清瘦的脸,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日子刚有了点盼头,意外就来了。那年冬天特别冷,零下十几度,秀兰半夜突然发起高烧,烧得浑身发抖。老周家在村东头,离赤脚医生家有二里地,老周裹着棉袄,顶着风雪往医生家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鞋都跑丢了一只。等他把医生请回来,秀兰已经烧得昏迷了,孩子没保住。
秀兰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窗台上的瓷瓶。她把瓶子抱在怀里,指尖顺着那道裂纹慢慢摸,见瓶子好好的,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瓶子还在,娃咋就走了呢?”从那以后,秀兰话少了,每天除了做饭、洗衣、喂鸡,就是坐在西厢房的窗边擦瓷瓶。她擦得特别仔细,连瓶底的花纹都不放过,布用坏了一块又一块,瓷瓶被擦得越来越亮,瓶身上的缠枝莲仿佛都活了过来。
老周心疼她,想再给她买个新物件,让她换个心情。有回他去县城拉货,看见供销社里摆着个新的瓷花瓶,粉白的釉色,上面画着牡丹,特别好看。他咬咬牙,花了半个月的工分把花瓶买了回来,递到秀兰面前:“你看这个,比咱家那个好看,咱把那个旧的收起来吧?”
秀兰却摇了摇头,把新花瓶放到了柜子顶上,又把旧瓷瓶抱到窗台上:“这瓶子跟着我这么多年,比啥都金贵。它见过我爹,见过我嫁人,还见过咱娃……留着它,就像留着那些日子似的。”老周没再劝,只是从那以后,每天都会帮秀兰一起擦瓷瓶,他的糙手拿着细棉布,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坏了瓶子,也生怕碰疼了秀兰的心。
后来,公社砖窑厂改成了建材厂,老周因为烧窑技术好,当了车间主任。家里日子渐渐好起来,盖了新瓦房,买了电视机,连自行车都有了。有人见老周家条件好了,还摆着个带裂纹的旧瓷瓶,就劝他:“老周,换个新的吧,那破瓶子摆着多不吉利啊。”老周听了,把眼一瞪:“你懂个啥?这不是破瓶子,是秀兰的念想,是咱家里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