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集:绢帕的折痕
绢帕记
一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锦绣阁”的玻璃柜台,把一匹湖蓝色的真丝照得像浸在水里。赵秀娥捏着竹尺的手顿了顿,眼角的皱纹里落进些光斑,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正卡在两点半的位置。
“张太太的旗袍该上盘扣了。”她对着空气念叨,指尖在米白色的香云纱上划过,针脚细得像春蚕吐的丝。案头的铜镇纸下压着张裁剪纸样,是朵半开的玉兰花,纸边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
忽然有阵风从后窗钻进来,卷起案上零碎的布头。赵秀娥起身去关窗,瞥见展柜里那方明代绢帕的复原件——是上个月博物馆的朋友送的,说是照着馆藏的珍品仿的,连折痕里磨亮的丝线都做得分毫不差。
她伸手打开展柜的玻璃门,绢帕入手微凉,比她常用的杭绸要薄三分。指尖划过那道最深的折痕时,指腹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涩感,像摸着砂纸磨过的木头。
“以前的姑娘藏心事,都靠这帕子折来折去。”赵秀娥的声音在空荡的店里荡开,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怅然。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隔壁染坊的阿明哥送她的那方桃花帕,边角被她攥得发皱,却总舍不得用。
鬼使神差地,她把绢帕平铺在案上,指尖按着记忆里的样子折起来——先将右下角往中心折,再把顶端的边角掖进去,最后卷成个小小的方块。当最后一道折痕落定,她忽然“咦”了一声。
展柜里原来的复原件上,那道被岁月磨亮的折痕,竟与她方才折出的痕迹严丝合缝,连边角翘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风又从窗缝钻进来,这次卷着片不知从哪飘来的玉兰花瓣,落在绢帕的一角。帕角轻轻抖了抖,像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呵了口气。
二
第二天一早,赵秀娥刚把店门拉开条缝,就听见老主顾李太太的声音:“赵师傅,我的那件墨绿旗袍,盘扣可得用珍珠的。”
李太太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讲究人,去年做寿时定的旗袍,光是领口的滚边就换了三次料子。赵秀娥引着她往里走,眼角的余光又瞥见展柜里的绢帕,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方帕子的折痕好像比昨天更深了些。
量尺寸的时候,李太太忽然盯着展柜笑:“那方帕子真别致,倒让我想起我婆婆的嫁妆,也是这么块月白色的绢帕,说是当年她母亲给她的,里面包着半根银簪子。”
赵秀娥的手顿了顿:“哦?还有这说法?”
“可不是嘛。”李太太的指尖在玻璃上划了个圈,“我婆婆说,以前的姑娘家,有话不好直说,就把心事包在帕子里。她当年跟我公公定亲,就是靠帕子里包的莲子——取‘连生贵子’的意思。”
竹尺从李太太的肩头滑到腰间,赵秀娥忽然想起昨天折帕子时的触感。她低头在记尺寸的本子上划了道线,笔尖在纸页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像滴没擦干的眼泪。
送走李太太,店里又安静下来。赵秀娥沏了杯龙井,坐在案前对着绢帕发呆。她找出自己用了三十年的那方素色手帕,学着昨天的样子折起来,折到第三下时,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
那时候母亲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攥着她的手往枕头底下按。她后来在枕套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方洗得发白的蓝布帕,包着半块咬得不成形的麦芽糖——那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母亲总说吃多了坏牙,却总在赶集时偷偷买给她。
“原来折来折去的,不只是帕子啊。”赵秀娥对着绢帕轻声说,指尖再次抚过那道磨亮的折痕。这次她清楚地感觉到,丝线的纹理里好像藏着点什么,硬硬的,像裹着细小的颗粒。
她试着把绢帕重新展开,借着阳光仔细看,折痕深处似乎真有个极淡的印记,像用指甲掐出来的月牙形。
三
连着三天,赵秀娥每天都要把绢帕拿出来折一遍。每次折完,那道折痕都会与原件的痕迹完美重合,就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引导她的指尖。
这天傍晚关店时,收废品的老杨推着车从门口经过,探头进来笑:“赵师傅还不下班?我今天收着个旧木匣子,里面垫着的布倒像是好料子。”
赵秀娥探头看了眼,木匣子里的衬布是暗纹的缎子,边角绣着褪色的缠枝莲。“这是以前装首饰的吧。”她伸手摸了摸,缎子的背面有层薄薄的浆,硬挺挺的像纸。
老杨咧着嘴笑:“赵师傅要是喜欢,就拿去玩。我看那布上还有个小口袋,缝得紧紧的。”
赵秀娥把木匣子拿回店里,借着台灯的光仔细看。缎子的衬布上果然有个巴掌大的口袋,针脚缝得又密又小,像是故意不想让人发现。她用小剪刀轻轻挑开线,口袋里掉出个小小的纸包。
纸包是用油纸裹的,打开来,里面竟是半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帕,月白色的,边角已经发黄,折痕处的丝线磨得发亮——竟和博物馆送的复原件一模一样。
赵秀娥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把这方真帕子铺在案上,学着前几天的样子折起来。当最后一道折痕落定,她忽然发现,真帕子的折痕里卡着点什么,用针尖挑出来一看,是粒极小的珍珠,已经失去了光泽,却圆滚滚的很光滑。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街灯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帕子上。赵秀娥忽然想起李太太说的话,以前的姑娘家,会把心事包在帕子里。
她拿起那粒珍珠,对着灯光看,珍珠的背面有个极小的刻痕,像是个“明”字。
四
“这帕子是万历年间的。”博物馆的周老师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方真帕子,“你看这织法,是苏绣里的‘平针绣’,针脚细得能过灯。”
赵秀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周老师用放大镜照帕子的折痕。“您说,这折痕是不是有人特意折的?”
周老师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睛亮闪闪的:“很有可能。我们馆藏的原件,折痕里也发现过东西,是半粒胭脂,化验出来是当年的‘玫瑰膏’。”她顿了顿,忽然笑了,“你知道吗,这帕子的原主人,据说是当年苏州织造府里的一位绣娘,姓沈,叫沈明月。”
赵秀娥的心猛地一跳:“沈明月?”
“是啊,”周老师翻着手里的档案,“史料里记着,她十五岁进织造府,十七岁那年突然不见了,只留下这方帕子,被当时的知府收了去。”她指着档案里的画像,画上的姑娘梳着双丫髻,眉眼弯弯的,手里正拿着针,案上摆着方月白色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