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茶雾晨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茶阿梨已蹲在灶膛前吹火。松枝湿气重,青烟顺着土坯墙缝钻出来,在梨山顶抹出条灰带子。婆婆的咳声从里屋传来,阿梨忙掀开陶罐盖,新焙的野茶混着陈皮香漫了一屋子。她舀出稠粥晾在粗陶碗里,指尖叫竹蔑笊篱划了道细口子,血珠子沁出来,在晨光里亮得像颗朱砂痣。
山道夫背篓穿过雾障时,露水正沉甸甸压着茶树枝。他弯腰拨开雷劈木新发的枝桠,瞥见晒谷场西头那抹靛蓝身影——阿梨踮脚往竹篓里码茶青,辫梢扫过颈窝,露水沿着脊椎沟滑进衣领。道夫喉结动了动,背篓里昨夜写的算术本突然变得滚烫。
"婆婆咳疾又重了?"道夫把背篓搁在篱笆根,掏出裹着芭蕉叶的枇杷膏。阿梨指尖的血痕蹭在叶脉上,洇出朵浅红的花。两人手指在清凉膏体上碰了一碰,又飞快缩回。
晒谷场东头突然炸开王金宝娘的尖嗓:"省里大老板要来收茶!"她挥舞着印红字的纸片,金牙在晨光里闪,"每斤多给五毛钱!"道夫爷爷的枣木拐"咚"地杵进泥地:"光绪年定的茶契都敢改?"老人枯手指向雷劈木,树干裂缝里嵌着半片发黄的契纸,朱砂印晕得像血痂。
雾散时挑青的队伍已排成长蛇。阿梨竹篓压得肩胛骨发颤,道夫默不作声从她篓里抓出两把茶青。少年掌心粗茧擦过少女手背,阿梨耳根蓦地烧起来。前头赵明正唾沫横飞讲省城茶楼:"水晶吊灯比晒谷场还大!"他腋下夹着的紫砂壶突然"咔"地裂了缝,茶汤漏湿了新皮鞋。
茶学堂的瓦楞铁皮顶叫日头晒得发烫。老先生戒尺敲着黑板:"茶经第七章..."阿梨盯着窗棂外,道夫正在对面坡上嫁接茶苗。少年脊梁弯成张弓,汗褂紧贴着凸起的肩胛骨。她蘸水在桌上画了道弧线,水痕里忽然映出道夫抬头的眼——两人隔着山谷对望,山风卷着茶沫子扑进窗,阿梨慌忙抹乱了水迹。
暴雨是申时砸下来的。阿梨护着茶篓往家跑,道夫的蓑衣突然兜头罩下。少年脊背的热气透过湿布漫上来,阿梨嗅到他衣领的松脂味,混着茶梗的涩。转过雷劈木时,她踩滑了青苔,道夫攥住她腕子往怀里带。两人跌进草窠的刹那,她腕间婆婆给的银镯硌在少年胸口,凉得像粒月亮。
道夫爷爷在祠堂前劈竹篾。老人将光绪茶契拓片裹进竹筒:"当年程家为改茶契,放火烧山..."暴雨冲刷着晒谷场,道夫看见阿梨家茅棚在雨幕里飘摇。他忽然夺过爷爷的油布伞冲进雨里,伞骨撑开的瞬间,棚顶漏雨正砸在阿梨肩头。少女中衣湿透贴在背上,肩胛骨薄得像两片新茶。
油灯下阿梨补道夫的汗褂。婆婆纺车声里,她指尖捻着靛蓝线头穿过破洞。道夫胸口余温还留在布料上,她缝着缝着走了神,针尖扎进食指。血珠滚上补丁时,婆婆的纺锤"啪嗒"落地:"月珍当年...也是这么给守林补衣裳。"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映在灯影里,纺车吱呀声中,光绪年那场私奔化作水汽,凝在少女睫毛上。